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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贺卿的车队跟顾铮走在了一起。

    顾学士虽然是个文臣,但身体素质不错, 并不像大部分文官那样乘坐车轿,而是纵马奔驰在前方领路,看起来倒是一副英姿飒爽的模样。

    历史上记载,他曾经在大楚国破之后奔袭数万里之遥,辗转几乎整个中国,连横合纵,说服了各地拥兵自重的割据势力,一同对抗草原铁狼族,将异族拒于国土之外。

    或许优秀的身体素质, 也是他成功的其中一环。否则光是这遥遥路途, 就能让大部分书生折戟却步了。

    贺卿现在很矛盾。

    一方面她的确很欣赏顾铮,也认可对方的才华与能力,但是那天顾铮轻蔑不屑的眼神, 她也始终不能忘却, 对他的人品自然存疑。

    所以此刻, 坐在马车上,她掀起车帘, 看着跑在车队前方的人, 感觉非常复杂。

    “真师在看什么?”玉屏见她总盯着前面, 忍不住问。

    见贺卿不说话, 她跟着看了几眼, 又道, “顾学士的马跑得远了些,是否要叫人通传一声?既是护卫咱们,怎么只顾着自己?”

    贺卿正要摇头,转念一想,又觉得如今地震的事是真的,无论如何也该是顾铮没脸见自己,便点头道,“也好,你让人去说一声。虽然是在城外,但沿路也有不少行人,这般纵马不太安全。”

    她怎么忘记了,以她的身份,虽然不至于压制住顾铮,但狐假虎威一番,叫他心里不那么痛快,总是可以的。

    很快就有一个侍卫打马追了上去,与顾铮耳语片刻,他转头朝这边看了一眼,很快勒住了马,在原地等候。直到贺卿的马车跟上去,这才驾着马缓缓跟在一侧。

    贺卿掀起帘子往外看去,正好对上他的视线。顾铮半点没有慌乱,双眸不闪不避地看着她。

    两人对视了片刻,贺卿轻声问,“到现在顾大人还是坚持那日的想法吗?”

    顾铮微微皱眉,没有说话。贺卿便又道,“百姓们自然不想被折腾,但若是对他们有好处的事,便是折腾了些,我想他们也不至于会不识好歹,顾大人以为然否?”

    这“不识好歹”四个字,显然是在指桑骂槐,贺卿也根本没有掩饰的意思。

    顾铮低头想了想,笑道,“道理是这般不错,可两个小孩玩耍争斗时抖落的一点食物残渣,于地上的蚂蚁而言固然是一顿丰盛的大餐,然而这两个孩子,谁又真的在意蝼蚁的死活?今日撒了一地残渣,翌日却也可能打起来一脚踩死无数蚂蚁。两者俱是无心,蝼蚁难道还要因为那一点残渣而感恩戴德?”

    上一回他的话还十分含蓄,贺卿本以为他会有些顾虑。今日看来,这位顾大人的胆子,要比她想的更大。

    贺卿哼了一声,“焉知小孩就不是见地上有蚂蚁,故意弄掉的残渣?只因为有另一个孩子来抢夺,便以为他们要打架,迟早踩死蚂蚁,难道就是道理?”

    不论如何,好处已经得了,却再三疑心,这“不识好歹”四个字,贺卿并不冤枉他。

    全天下就他顾铮一个人为民请命不成?

    这一回顾铮沉默的时间略长了一些,片刻后才缓缓道,“或许是臣想错了。”不等贺卿高兴,他又道,“但臣以为,两个孩子若能离蚂蚁远些,或是始终和睦相处。虽然没有好处,但也不至于有坏处,于蚂蚁而言或许会更好。”

    冥顽不灵!

    贺卿意识到,顾铮或许一开始就对她存了偏见,到现在也没有更改的意思。这种情况下,她说得再多,都像是狡辩,他也总会曲解到别的地方去,多说无益。

    她怒道,“难道不动不言,才是对的?”

    “这些事自然有别人操心,人人各安其分、各司其职,才是正理。”顾铮坚持道。

    可能是已经习惯了他话里有话,这一回贺卿几乎是立刻就意识到,他表面上说的是每个人做好自己的本分,其实是在讽刺她一个后宫女子,名不正言不顺,却想插手朝堂之事。甚至他可能以为自己在故意挑起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的两宫之争。

    贺卿这几日也想了许多,此刻脑子转的很快。

    说到底,是因为她触碰到了禁忌的权柄,如此而已。

    上千年的君臣之争,争夺的就是这么一件东西。而这件东西,从一开始就贴上了“女子勿动”的标签,他们严防死守,决不允许任何人突破限制去触碰它。至于她要做的是好事还是坏事,谁在意呢?

    贺卿心头莫名生出几分愤慨。也许就是因为自己的确是一心做实事,也的确做了事,却还是被人误解,这种情绪也就显得越发的浓烈。

    她脑子里忽然冒出一句后世网络上的吐槽来:男人都是大猪蹄子。

    这个突然而至的念头让贺卿微微一怔,而后忍不住失笑。这么一打岔,悲愤的情绪倒是没有那么强烈了。

    数千年的男权社会,形成了这种观念与意识,哪里能说改就改?更不可能因为她做了一件事,就突然转变。这样的现实才是正常的。

    只不过这件事,又勾起了贺卿之前的心事。

    女子的地位低,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想要改变,也同样需要漫长而艰苦的斗争。要不要做这第一人呢?

    也许她能做的不多,也无法真正地劈开黑夜,迎来黎明。但是哪怕只是给后来人指明一条路,也是有意义的。或者哪怕失败了,她至少曾经争取过,没让自己就这么憋屈的过一辈子。

    别的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但眼前可以尝试的……

    就从这位顾学士开始吧,总有一日要叫他刮目相看,收起那些可笑的优越与傲慢。

    这样想着,她便缓声道,“顾学士当真是端方君子,行事无不循规蹈矩,令人钦佩。这‘各安其分’四个字,说得真好。听闻顾学士年少成名,但因为薛相压着,所以在朝堂上一直不显。如今看来,顾学士也当是甘之如饴了。”

    要是人人都各安其分,他顾铮此刻就该继续埋没在翰林院里,没有个二十年的时间休想出头。

    只需自己打破规则,却要压着别人,真是好霸道的规矩。

    饶是顾铮城府深沉,也不由微微变了脸色,但他很快就坦然道,“这是自然。薛相也是为了磨砺臣,臣自是感激不尽。若没有薛相,也没有臣的今日。”

    脸皮真厚啊。贺卿发现,跟他比起来,自己还有许多要学的。

    第一条就是不要因为别人的话随意动摇自身的念头,对错且不论,当下一定要绷住,否则就是输了。

    第二条,朝堂上的事自己毕竟不懂,顾铮就连满朝文武都能独自迎战,跟他争论这些,根本没有胜出的机会。若要压制住他,须得找自己擅长而他不懂的话题。

    顾铮不懂的话题……贺卿脑子里瞬间就出现了自己之前曾经为顾铮可惜过的那五个字:时代的局限。

    正好一阵风吹过,一片树叶从两人之间飘荡而过,被车马带起来的气流影响,在空中盘旋着。贺卿便立刻指着那片树叶道,“顾大人可瞧见了那片叶子?”

    “嗯?”这话题跳跃得太快,顾铮有些跟不上。

    贺卿很满意这个反应,含笑问道,“你看悬空的东西,不论是轻如树叶鸿羽,或重如铁石,最终都会落到地上,这是为何?”

    顾铮:???

    而一个不能得百姓信任的朝廷,还如何治理这个国家?

    其实顾铮本来也打算要救唐礼臣,所以知道贺卿的想法跟自己一样,他其实是有几分高兴的。

    他看着贺卿,贺卿以为他要说点儿什么,但最后,顾铮也只是淡然地收回视线,点头道,“好,这个忙我帮了。”

    跟聪明人说话,总是更省力气。

    不过,贺卿可不会主动承认,落人口实,她含笑道,“这怎么能说是帮我的忙呢?顾大人乃是朝廷肱骨,救国于危、维护朝廷的脸面与威严,难道不是分内之事?”

    顾铮失笑,“真师这过河拆桥的速度,未免也太快了些。”

    “顾大人本来就有此意,倒是我多此一举了。”贺卿神色不变,口中淡淡道。

    顾铮自然也不会承认,只一笑,将话题转回了唐礼臣的事情上,“真师可有良策?”

    “这种事哪有万全之策?”贺卿道,“如今瑞州看似闹得很大,其实还是在看朝廷的应对。这种事绝不能后退一步,当发兵镇之,难道还要与他们讲道理不成?”

    朝廷表现得越强势,乱民才不敢擅动。而后再派人前往接应。唐礼臣又不是棒槌,只要有机会,必定能够从府衙之中逃出来。届时少了人质,要解决乱民就容易了。

    顾铮摇头道,“如今朝中局势如此,太皇太后只怕不会应允。”

    一旦打起来,必然要牵涉到方方面面,对朝廷而言是个不小的负担。太皇太后如今的态度,必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绝不会主动给自己揽这种麻烦。

    花一点小小的代价将瑞州的乱民安抚下去,对她而言更简单。

    “这你不必担心,”贺卿深吸一口气,“若是顾大人能说服薛相公,在朝上向太皇太后进言,我就能借机说服她。”

    顾铮看了她一眼,低头思量片刻,点头道,“好。”

    他没问贺卿是否有把握。这个问题的答案,只要看看贺卿现在紧张的表情,就可猜测一二。但世上的事,有十成把握的毕竟不多,大多数时候,不过是博那一个可能罢了。总不能因为未必成事,就什么都不做吧?

    不过,偏偏选了这条路,这位慧如真师的胆子的确不小。不论她的话说得多委婉,实际上还是要朝臣倒逼太皇太后,以势压之。这种做法,稍有不慎,恐怕会将所有人都折在里头。

    但风险越大,收益也越大。

    既然已经决定要做,顾铮心想,不如就来一把大的。

    下午接着议事,贺卿并未继续参与。早上是适逢其会,但她一直留在咨平殿内,毕竟不妥。在这种事情上,没必要惹来别人的疑窦。

    她去了一趟坤华宫。

    张太后的肚子已经七个月,腹部明显凸起,虽然她自己看上去受到的影响并不大,但整个坤华宫的气氛却紧张了不少。行动间必要有人上前搀扶,以免出现意外。衣食住行,邱姑姑更是亲自盯着,看得很紧。

    就连贺卿过来说话,她也一定要跟在旁边,免得贺卿再撺掇着张太后去做什么。

    如今张太后肚子里的孩子最要紧,贺卿本来就没打算让她牵扯进来,见她一切都好,便主动起身告辞了。

    回转问道宫,她便枯坐房中,不断翻阅记忆,寻找能够劝说太皇太后的各种说法和依据,务求能够打动她,让她改变主意。

    这天下午的议事,如贺卿所料,并没有结果。

    这也不奇怪,举凡这种牵扯很广的事,少有能够迅速定下来的,朝上总要议上几日。

    顾铮的动作够快,第二天早朝时,薛知道便当众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而他的话就像一个引子,立刻有无数官员站出来附和,形成了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就连原本力主安抚的汪同,面对这样的局势,都不免弱了声势。

    这完全在控制之外的变化让太皇太后十分不快,早朝并未持续太长时间就散了。

    因为太皇太后直接拂袖而去,后续自然就没了安排。重臣们站在大殿里面面相觑片刻,而后由薛知道出面,让值守的内侍通传,请求前往咨平殿奏对。

    太皇太后听到内侍转达的话时刚刚更衣完毕,正在喝茶润桑,闻言气得将手中杯子摔了出去,“你去告诉薛知道,哀家今日不见人!”

    下面的态度如此整齐划一,其中威逼的意思,太皇太后已经全然接收到了。

    来自朝臣的声势,让身居高位的她产生了强烈的危机感。看似是她执掌朝政,但实际上,她却只能倚重朝臣来处理这些事。一旦彼此的想法相悖,朝臣完全有能力逼迫她改变主意。

    这是太皇太后第一次体会到这种糟糕的感觉。即使明知道自己并不是真正的至尊,她心中还是惊怒不已。

    这种时候,她无法心平气和地接见朝臣,不如不见。

    等传话的内侍走了,她才重新坐下来,抬手掐着眉心,感觉十分头痛。

    贺卿一直在关注此事,几乎是掐着时间过来求见的。太皇太后想着她在许多事情上都颇有见地,便宣了她来见面。

    地上的碎瓷器还没有收拾,也就成了贺卿最好的切入点,“这可是娘娘最爱的一套瓷器,莫不是失手摔了?那就太可惜了。这一套还是惠帝爷在时烧的,后来总烧不出这么好的颜色。”

    她说着,蹲下身捡起一块碎瓷片,放在手心里,摇头叹息。

    “你不见哀家正生着气?也不来劝,倒是光顾着看瓷器了。”太皇太后嗔怪了一句。但被贺卿一打岔,情绪倒是平复了一些。

    贺卿这才笑问,“是谁惹得太皇太后如此生气?实在该罚!”

    太皇太后的连沉了下来,“法不责众,他倒是打的好算盘!哀家也不过白气一回,若当真责罚了,只怕这朝堂上就再容不下哀家了!”

    “这话是怎么说的?”贺卿露出了一点惶恐之色,“娘娘可是为朝上的事烦心?”

    “就是瑞州的事。”太皇太后道,“一场民变,既然事出有因,那只需解决了也就是,若真打起来可不是劳民伤财?可朝上的大臣们,似乎都认为该打。却也不想想,如今朝中才略安定些,战事一起,只怕又要生出事端。”

    “原来是为了这事。”贺卿将手里的碎瓷片放下,对太皇太后道,“外头的事我不懂,不过娘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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