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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不亲了。

    陈二梁家兄弟三人,分别叫做高粱,二梁,三梁。哦,三梁全家饿死了呢,也没几年呢。

    听到熟悉的家乡话,陈二梁才稳了心神,提了胆子,仔细去打量面前的官爷,这官爷好面嫩,十五六姑娘的皮子都没他细,他还穿着绫罗绸缎,身上还有香气,身后还有好高的大马。

    这老实的乡下人也不知道怎么应付,就一直说着:“啊?啊?啊……”

    看爹想事不说话,陈全银便又问了句:“爹,你说他们会来么?”

    陈二梁家的全银今年都二十七了,从前没灾没难他家也穷,就聘不起媳妇儿,就只说等等看,谁能想到这人世要动刀兵,还要发大水呢?

    现下便~更穷了,若不是为了下一代是满屋的光棍,二梁他哥高粱也不会咬牙带着全族男丁出门寻一顿果腹的食儿,好挣扎着活下去。

    而在从前,臭栓子他家却是村里可以的,他家给自己种地,只佃一点土地就聘的起媳妇儿。

    心里只有畏惧,丁点没有遇到亲戚的欣喜,想想从前,陈二梁便叹息了下说:“我,我哪儿知道啊。”

    那日认了亲,又大哭了一场,臭栓子便随自己去了庄子里,又见了全家亲戚,平时拿脚踹,用鞭子抽他们的管事们匆忙来了,在人家面前头低的就像吃屎的野狗,还眼巴巴的求自己别告状。

    自己哪敢告状啊,啥也不确定不把握呢。

    如今人家当官了,身上有差事,那夜便只能走……哦,便是留下他们也招待不起,百十多个腌臜人,难不成招待亲戚住地窝子么?

    后臭栓子也不知道怎么跟管事说的,从此便不许他们干活了,每天还能吃两次饱饭了。

    一家受苦的爷们,打出生就没有吃饱过呢……

    这都吃了三日白食,陈二梁便越来越不确定,他反复想,若是人家不认亲戚呢?若那日是大家伙一起做梦呢?癔症了呢?会被管事的逼着写成契约奴吧。

    可陈二梁却不知道,他们眼巴巴等的人,却在距离他们不远的大道边停了车马,又一起坐在野地里商议起他们的前程来了。

    陈大忠放马去嚼吧春草,他就坐在亲兵给他端来的马扎上说:“咱兄弟几个先商议一下,以后就怎么安排这些族亲,也不是一大堆人稀里糊涂就带回家的事儿,那是人,还是正儿八经的亲戚,养活他们简单,可养好了到底难。”

    陈大胜最小,也懒的说话,就下了车接了葫芦,边喝水边听哥哥们商议。

    陈大义想了下就说:“不若,就给置办个庄子吧,从今往后,不管是出来给人做佃户,还是让长辈们躲在山上做山民躲避赋税,那都不成的,这样,我出五百贯。”

    陈大勇看看不吭气的四弟弟,就无奈的摇头道:“就不是出钱买庄子的事儿,你只说买庄子了,是这边的庄子,还是老家的庄子?若是这边的咱们能照顾到,可若是老家的,就怕他们护不住财产,咱从前被人卖的时候啥样,他们现在啥样。

    那天高皇帝远的,一下子看不好就是一堆烂事儿,从前咱们家啥样子你们也清楚,能招惹的起谁?再说,咱几个才多大芝麻绿豆,就怕地方上主官不给面儿……”他抬眼看看陈大胜问:“老四,福和县主那边?能说的上话么?”

    陈大胜就点点头道:“没事儿,老县主今年都六十多了,她家也就吃这一代的封邑,宗室家旁支远亲而已,还是个外嫁的老姑姑,就几个佃户的事儿,不能与咱们为难。到不必与她家说什么话,我叫人回家报信去了,回头让我媳妇儿再预备一份儿厚礼送去就是。”

    陈大勇点点头,双手就拍拍膝盖站起来叹息:“哎,老家的,这边的合起来咱家还有根儿的,一族就活了五房人,帮衬不帮衬的,好歹得先集齐族人,把咱老陈家祠堂立起来,这才是大事儿!我这都不知道祖宗叫个啥,逢年过节上个香就只能从咱爷那边开始烧,哎,不孝啊!”

    陈大忠听弟弟说完,又低头想了会便道:“成!我让他们附近打听一下,就这边吧,咱兄弟几个就拢拢钱儿,这边田亩该当不贵,一亩地至多二三百文,便每一房给置办个百十来亩田,再给他们起个宅子,等把老家的亲戚接了来,起了祠堂,请了祖宗,立了根儿咱也不飘零了,到那会儿再说旁个话。”

    陈大胜把葫芦递给二哥,也坐下想想,最后才道:“钱是小事儿,咱几个花了几年,被逼着换了个魂魄,这些学会应付。可咱爷他们从前啥样,咱这些族亲便是啥样,倒是不怕他们闯祸,硬是学都学不会的满门老实疙瘩,如今当紧的事儿除了祠堂,是咱这一代甭管多大,得给庄子造学堂了,再请个先生教起来才是正经,不然咱就是在附近,他们也护不住家财。”

    陈大忠点点头,又去看二弟。

    陈大义想了会,到底笑道:“挺好,该使钱便使去!这下好了,以后我儿子生出来也有个实在亲戚走了,好事儿,咱这一代显不出来,可下一代是能得上济了。”

    陈大忠笑着点点头,站起来收了马扎,塞进马兜里,一扯马缰翻身利落上马道:“就这么着,走着吧,以后便好了,再也不是那孤魂野鬼,好歹有族亲了,就倒了这些年背运,总该咱家发市了……”

    福和县主庄口,几个庄头管事的就坐在避风的地方,远远的看着那群发市的人,实话说,个个都羡慕死了。

    而就在他们不远处,一块毡垫摊开,上面就摆满了崭新的衣衫鞋袜,可那群前佃户就只敢放肚子吃点吃食,这些新东西是一件都不敢沾的,他们而今也不能吓唬,更不敢抽打,人家不要你能怎么着?就陪着笑脸等着呗,这些东西也要摆好,让贵人来了好看到,是尽心了的。

    甭看他们是管事的,却是福和县主家的家生世婢,人家又是谁?从此就高门官眷了。

    福和县主到是个皇亲,可皇爷家就拐弯亲戚多了去了,他们家这位老县主在宗室算个啥?皇爷都不知道姓名的远房外嫁老姑姑。

    得封邑还是从宗室那边均下来的,姜竹山这边哪里就算得好地方,离着燕京整三百里呢,还是个拐弯山凹子,土地也不齐整,水源都是现挖渠。

    人家这家人的亲戚又是谁,是祖宅那边挨着身份不能主动来见,心里却十分巴结的人,就家里的大老爷讲话,赶紧伺候好了,巴结好了,也不求拉上关系,就求别出错漏。

    这家最显赫的子弟,是宫里太监女官们的小祖宗,是佘家承继血脉的撑梁孙,是天下读书人敬仰的门第,是皇爷当半个儿子养的人……贵人圈子没有多大,不过几天的功夫,陈大胜等人的根底早就被挖出来了。

    几个管事正羡慕着,低声议论着,就看到那些蔫巴巴的前佃户,忽然呼啦啦的都站起来了。

    几个管事连忙蹦起,出了避风处,便看到远处来了好一堆威风的车马。

    打头的是十几匹高头大马,那马上的人皆穿着黑色的披风,一路跑着,那披风扬着,看上去便不一般。

    跟着快马的那辆车,是二马高顶,周身铜件儿错金花儿的官车,而跟在这架官车后面的,却是一溜儿十多辆的桐油顶,青布棚儿的体面车儿。

    除却这,这马队左右还足足护了四五十名亲卫,也骑着马随着跑,黑披风汇集在一起,远远的扑压过来就吓人的很。

    一直默不作声的陈高粱缓缓站起,他嘴唇哆嗦着,从高处走下,一边走一边依旧不相信的跟自己弟弟唠叨:“还,还真来接了?还真是,真是大牛他们家娃子?”

    那日他带着孩子们去挖沟渠了,本就不在庄上,要等沟渠完工才能回去,谁能想到,累了一天才在窝棚睡起,便被人恭恭敬敬的请了回去,从此便吃上饱饭了。

    十多年了,陈高粱再次吃到了肉食,他贪嘴就多吃了几口,一气儿拉肚子拉到今日。

    而就在这几天里,他弟二梁就反反复复的与他说,是,就是六爷爷家的子孙呢,可是怎么就不敢相信呢,哪有这样的好事儿啊?

    那群天上来的人就停在不远处,各自就下了马,陈高粱眼神好使,就挨个认真去看。

    他看他们的绫罗绸缎,看他们整整齐齐的发髻上戴着官老爷的发冠,他看他们束着的金带,就连他们骑着的高头大马都穿金戴银,他,他一个都不认识啊。

    如此这人便慌张了,慌张极了。

    他承受不起三日的饱饭,就哭一般的对那些管事告饶说:“不,不,不认得啊,这可,这可咋办啊?认错了啊!”

    陈大胜兄弟四个下了马,下了车,一起缓慢的向面前这一大群人走去。

    他们不认得自己,可自己却认识他们的,如此熟悉的打扮,如此熟悉的,虽陌生却总在记忆里泛起的面孔,邋遢,黑糙,为难,苦涩,眉头没一日舒展,就总不断往中间挤压,不到二十的人,都能早早愁出几道沟壑。

    如,阿爷,阿爹,死去的哥哥们一模一样。

    陈大胜再次恍惚起来,他努力寻找,想于那些差不离的脸庞里,翻找出自己的亲人,许就跑丢了,跟错了呢?

    许,看到自己,就高兴的蹦出来,指着自己喊:“嘿!你个傻臭头!还认得哥哥不?”

    可是没有啊。

    百十张面孔看过去,就没有自己家屋檐下的人。

    拿两堆人各自迈着步伐汇集,一处赤脚,一处有鞋,一处有力沉稳,一处踟踟蹰蹰……

    待终于缓慢相聚,陈大忠便伸手把脖子下披风的带子解开,单手一甩,带头整理了一下衣衫,缓慢对着最老的陈高粱撩袍跪下后说:“伯爷爷,我们来接你们了。”

    还是不认识啊?

    陈高粱揉了四回眼睛,反反复复,就使劲认真的在他们脸上找,找来找去,就哭泣般说:“你们,你们是谁啊?别是认错了啊,老爷们……小老儿担待不起啊。”

    哭着说完,他也扑通跪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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