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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候,警察给张月娥使了个眼色,一脚就把定金踢开了......那晚定金就被活活毒打死了。一边打,张月娥一边问:‘你多少岁了?说,你是十七岁还是十六岁?’张月娥还把全院姐妹都叫来看这场毒打。”
淑英惨然一笑:“定金年纪太小,没看透。解放前,蛇鼠一窝,警匪赌嫖都是一家,那些反/动警察是来帮助张月娥‘合法’的。你看,她张月娥,从来都是‘合法’的。合的是他们那些有钱有势混蛋的法。后来,定金的瞎妈妈,寻女上门,被张月娥放了一条疯狗,咬死了。按解放前的规矩,这狗的主人是每年交一大笔税的‘合法公民’,而被咬死的的是污蔑公民拐卖,还交不起税的一个乞丐似的老太婆,就没有掀起一丝风浪。”
“而冬芳,冬芳多么爱光明的一个人。她是生了肺结核,重病,没法治。张月娥又要‘守法’,装模作样地给人家看,按当时的合法公娼的法律,每月给妓/女检查身体,以展示自己仁慈善待娼妓姐妹,展示她手下的娼妓都是干净健康的,欢迎‘顾客’常来。而冬芳作为小有名气的花魁,是到时候肯定是官老爷点名要检查健康的。为了不砸招牌,张月娥就把她钉在黑漆漆的棺材里......”
淑英咬牙说出几个字来:“活埋了!”
“冬芳被活埋了。张月娥对外只说是她病死了。骗了不少官老爷假惺惺的抚慰金呢!你看,你看,她张月娥是多么‘遵纪守法’!你遵谁的法?谁的法?!”
淑英饱含仇恨,双颊生晕,双眼寒潭似的,好像病痛一下子全都消失了,一口气说了十几个人的遭遇,台下的人早已哭成一片,都被激起了解放前在旧社会的回忆。声浪一波又一波:“打死她!”、“打死她!”
张月娥在解放前,倚奴唤婢,广结权贵,三教九流都吃得开,手下的弱女们的仇恨,从来不放在眼里。
可是面对这数以千计的弱女汇聚在一起的愤怒的声浪,她站在台上,一下子胆怯了,双腿开始哆哆嗦嗦,再也没有了之前的嚣张气焰。
蒲州路教养所里,所有人都沉默了。她们身边的声浪,却好似给了她们勇气。
翠羽闭了闭眼,看着淑英,第一个站起来,继续揭发张月娥。
小莲站起来了。玉钿站起来了。何凤英也再站起来了。
因张月娥罪大恶极,前后直接间接害死的竟然有四、五百人,民愤极大。最后判决,是立即枪决。
女子的声音常常是娇柔的。可是在场的数千女子的欢呼声合在一起,却放佛震天的雷霆之怒,审判罪人。
声浪里,淑英粲然一笑,喃喃道:“张月娥,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叫我这个记性最好,又最恨你的人一直活到解放。”
她的精气神一泻,脸色雪然一片,颓然倒了下去。
翠羽惊呼一声,正想奔过去,医生护士已经把淑英抬起来,上了救护车。
清算的最后时刻。之前被宣读了罪行的人,一个个都被拉出去,当着所有人的面,枪决了。
死人,战乱年代见多了。有时候有点恶心。但这时候,没有人觉得恶心。
小莲看着这一幕,身边的姐妹都在激动地哭,她喃喃道:“这就是人民公审?我们翻身了?我们......翻身了?”她喃喃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伏在翠羽肩膀上哭了。
翠羽看着这一幕,想起了很多年前,她刚刚到张月娥手下的时候,有一次,一个年纪小的小姑娘,张月娥逼她去伺候一个有脏病的有钱的老混蛋。淑英却悄悄拉住小姑娘,说:“我去吧。我忍得住。你还小。”
淑英一直忍得住。她对所有的姐妹说:“你们一定要忍住,活下来!活下来,才有不用忍的时候!”
今天,终于,不用忍了。
回教养院的时候,小莲涨红着脸,偷偷对翠羽说:“翠羽,要不然,我那个留在院子里的珠宝盒子,就不用拿回来了。我、我觉得,给了共产/党的人也挺好。比被那些臭流氓弄走好。”
刚回到教养所,却有战士在等着她们。他们是来送收条的。原来教养所里姐妹放在被封妓/院的财物,都被原封不动地放进了仓库。以后改造好了,出所的时候,凭票去领自己的东西。
大家跟着春生去看了一回仓库。一件东西都没有少。连原来被迫离开妓/院时候,因为穿衣服而胡乱散落在地的内衣,都被好好地洗好叠起来,放在一边等人领。
玉钿调戏看守仓库的小战士:“内衣谁洗的啊?”
小战士才十八、九岁,生得青涩俊秀,闻言脸红了,特别气愤地扭过脸去:“我洗的!”然后一声不肯吭了。
小莲却犯傻了,拉住春生的衣服:“我......我有个珠宝盒子......”
春生楞了一下,连忙说:“不见了?别急,别急。”就要喊小战士来看看。
小莲低下头:“不、不是。我、我想送给你们。”
春生哭笑不得:“这是你们的个人的财物,是你们的血汗,给我们干嘛?改造完毕以后,都带出去。”
从清算大会回来,又去了仓库之后,很多人都变了。
她们不再说怪话了。大多数也不再试图外逃,更不再辱骂干部。都平静配合了许多。
没过几天,医院通知说给她们治病的药送到了。
女干部们分批带着人上市医院。
可是一走上路,一帮子人就围过来了。
上海解放才两年,还有些从前的无赖流氓没清干净,经常有人喊:“快来看啊!是她们……”
还有人,是老相好,喊花名:“喂喂,玉钿,看过来!”吹口哨的,试图凑过来摸两把的。
玉钿她们也不是好欺负的,就和这些人对骂。上海市民纷纷围观。
干部们有些急眼,春生和另一名叫做秋菊的干部走上前,喝道:“干什么!我们要报警了!”
春生眼神格外冷。她沉下脸的时候,不像平日在所里总是温和的,而是带着凛然的杀气。
现在不是旧社会了,流氓们早就没了靠山,被打掉了组织
新中国的警察,也早就不是解放前会包庇他们的警察了。群众,也早就不是会看见他们就缩头缩脑的群众了。
流氓们嘴硬看几句,看了看周围聚集起来的人群,被吓得溜走了。
可是比起流氓,曾经的娼妓们,却更怕普通人的眼光。
春生转过头,对逐渐汇集起来的围观市民,严肃道:“请让一让,我们是带这些曾经被迫害的姐妹们去医院治病的。”
玉钿张了张嘴,半晌,小声叹道:“这小干部真傻。外面的人才看不起我们呢。跟我们扯上关系,连带着一起看不起你。”
这时候,市民里却走出一个穿着破烂的上海老太太,看了一会队伍,忽然不知道对谁说:“阿拉好好改造。”
人们终于深深叹息。陆续有人对玉钿她们说:“好好改造。”
那种想象中的辱骂没有到来。
玉钿呆住了。
春生微微笑,代替她们向群众致谢,群众慢慢散开了。
一边走在大街上,今天虽然是冬天,却出了太阳。
照在身上,暖洋洋地。
春生叫她们:“看看周边吧。”
玉钿她们就慢慢看。春生一处处指给她们看:“那里,曾经是歌舞一条街,著名的烟花之地。那边,曾经是三教九流黑社会的聚集地。还有这边,是原来的蒋光头的警察局......”
她一一指过,最后说:“这些地方,原来干吗的,你们比我清楚。赌馆,大烟馆,公寓楼等,曾经是姐妹中一些人自己或家人欠下大额债务,不得不卖身的地方;歌舞街,是你们在地狱里生存挣扎的地方;黑社会聚集地,旧警察局,是你们那个地狱里的看门恶鬼住的地方——我相信不少姐妹都曾经有出逃,却被与窑头老鸨勾结的流氓、反/动警察逮捕回来的经历。曾经,这些地方,连成一片炼狱,叫你们身心沦陷,苦海无边。可是,姐妹们,看看,这些地方,现在又是什么地方?”
春生说的半点没错。
她们看去,原来的赌馆、大烟馆拆了,变作了一座座小学。原来的歌舞街,变作了人民广场、少年宫、活动馆。不少戴着红领巾,一脸稚气的小孩子跑进跑出。
原来的阎罗殿警察局,变作了工人活动办事处。不少蓝衣灰衣的年轻男女工人,说说笑笑地进进出出。
她们受了很大的震动。不错眼地盯着这些地方。
秋菊也叹道:“是啊,小春说的对,世道已经变了。除了自甘堕落,没有人会再来拉你们入苦海了。姐妹们曾经的地狱存在的整个的社会根基,绝大部分都已经被人民政府铲除了。而那些市民?或许他们曾经是你们的潜在客人,或者是什么人。但是,以后不是了。嫖/客,无论是谁,都将受到人民专政的制裁。你们以后还会学习劳动技能,政府也安排你们去正经地方就业。除了你们自己,再也没有人可以逼你们重操旧业了。”
一路沉默着,到了医院。开始治病了。
玉钿一直沉默到了医院,她的序号比较后面,当医生拿出昂贵的药给她们治疗的时候,她问了一句:“多少钱?”
医生一边给她们输液,一边诧异地说:“你一个人的,就一千多块吧。不过,钱政府已经付了。这些药品国内产不出来,是专门用外汇进口,调过来给你们用的。”
玉钿大吃一惊:“我、我还不起......”医生笑了:“姑娘,这就是救你们用的,不用还。”
旁边的何凤英调侃她:“还卖了你做苦力,还抽血,就是十个你,估计也不值这一瓶药。”
玉钿有点羞愧,恼羞成怒地和何凤英斗嘴起来。
玉钿还不知道新生的政府有多一穷二白。
但是翠羽知道。她终于失去了所有甜蜜的表情——那种甜蜜,是她的做戏专用表情,面无表情,淡淡地靠在墙上等着输液。
过了一会,沦到她的时候,冷淡地问春生:“淑英呢?”
春生说,淑英过去被人糟蹋过度,梅毒太严重,下半身已经全部腐烂,医生为她装了人工□□。那天去清算大会,是她听到消息,万般恳求,一定要去。结果太激动了,晕倒了,
现在,估计是在疗养。
翠羽身上也有淋病,是早期的。沦到她治疗了,翠羽却拒绝了,她冷淡地说:“这些药,青霉素之类的,价值不菲,留在更有用的地方吧。我不想治病。”
医生护士,干部们,苦苦相劝,姐妹们也来劝,她不为所动。实在没有办法,只好先叫其他姐妹治,她的那一份留着。
回到所里,众人软硬兼施,一力苦劝,翠羽无动于衷。干部们也拿她伤透了脑筋。
直到教养所内的诉苦大会开始,大家才暂缓了劝她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