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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小站时,我没有往常那样到站务室歇口气、喝口水,而是匆匆走了过去。接近站务室时,我紧张地用眼睛溜着几个窗口……。如我所愿,她没在里面。我松口气,加快脚步向北走。
她应该起来了,从她的精气神和很早就熄灯上看,她不是那种喜欢赖床的人。现在,她要么正在厨房里吃早饭,要么回到了房间。我怕被她看到,然后把我喊过去说:“谢谢你的款待,我这就走了。”
走是肯定的,既然是走来的,也必然要走去。一个看起来以走为生命之乐的人,怎会在这里停留呢。童话梦做过了,心愿了了,走,顺理成章。
但我的私心可不愿意这样接受,而是情愿这样的自以为是:这会儿走可有些早。不是指时间上的早,而是指——怎么也得吃过午饭吧。晚饭吃过了,早饭可能也吃过了(没吃过也能吃上),如果再能吃上顿午饭,就一顿也不少了。多希望她能在我说了算的小站里,一顿也不少地吃满三顿,跟寻常人寻常的一天一样。
昨夜,我处理完不乏拒斥傲慢气的横批、轻手轻脚回来屋门前,准备拉门进屋时,看着夜色中她的房门,顿感到前所未有的孤寂,一股想说说话的冲动,也潮水般地涌上来。真想过去敲亮她房间的灯,敲开她房间的门,走进去,坐到她对面的床上,跟她敞开胸怀地说说。说到东方发白,到我不得不出去巡路时为止。
当时,我的思路异常清晰,感觉坐到她的对面后,这思路能够神奇般地指导我的嘴巴子,顺顺溜溜地跑起一趟趟火车,运来卸不完的货。这也是我前所未有的预感,并提示我:只要你愿意,突破迂腐与僵化,揭掉嘴巴子上无形的封条,易如反掌。我当然愿意,如果我不能借助这潜能缔造的神奇之力,在她身在小站的有限的时间内加以利用,实在太可惜。
以前,我讨厌在别人面前张口说话,嘴笨么!那可真不是一般的笨,每张必笨。嘴一笨,思路跟着就浑浆,说出的话便都呜噜呜噜、含糊不清,脸部也跟着硬成一块石头。谁愿意听分不清个数、不知所云的呓语,而且还得在一副僵硬的脸的前面听?自知这只能遭人生厌,也就不愿去讨这个嫌。
在山外时,我一直暗暗羡慕巧舌如簧,无话不顺达、无表情不招人喜爱的人。瞧人家,脸堆甜笑,张口就来,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要热烈有热烈,要融洽有融洽,要恭维有恭维,尽在投其所好、见风使舵的把握中啊!就琢磨拎点啥去拜拜师。真不是玩笑,真这么想。平心而论,一个总被困在重围里的人,哪有不想冲出重围的。可一掂量自己的本相和素质,又不得不打消这个念头:得了,铁豆子下锅,怎么调理也进不了油盐,何苦弄得谁都累呢!
可眼下,我怎么一下开了窍,极想启动嘴巴子跃跃欲试呢?前面说过,她是幽默的人。推理下去就该是:她幽默的使然,她幽默的点亮。现在这寂静的夜里,专注地思索了她前前后后的话语、表情、富有情趣的动作后,便在先前肯定的基础上,有了质的飞跃:她的幽默具有相当的层次,极高的品味,蕴含着贵族般的气质;尽管旅途的风尘,给她挂上了几分野性,但与生俱来的内涵不会被掩住,反倒如雅典娜身披的铠甲,恰恰是几分野性,才相得益彰地使其智慧与风韵,得以提升。
我没有能力给她的幽默下个贴切的定义,她本身就是不能定义的,她显现出来的当然也不能定义。但以往的经验告诉我,凝炼出这类幽默的矿料,注定是渊博的知识、丰富的阅历和超凡脱俗的见解,三者缺一不可,且有着严格的配比。
除了幽默,她还有一个可贵之处:嘴巴子厉害。这也是一般的生活常识:嘴巴子厉害的女人,都具柔情,宽容度大。尽管这类女人嘴巴子上,总叫你碰硬挨割,但行为上,却会不讲条件地给予你关怀与温情。是为刀子嘴豆腐心。反过来,豆腐嘴的差不多都是刀子心。那软软的嘴巴子,总是让你感到春风拂面、暖室温兰,可实际上,已经偷偷把绊子置于你脚下。所以,你几乎听不到谁被刀子嘴搞栽了,可豆腐嘴,却不厌其烦地叫战士们,马失前蹄。
应该这么说,正是她的幽默加上她厉害的嘴巴子,才叫我在一阵阵头皮发炸的自惭形秽中,宽下心来;才叫我习惯性的收骨绷筋的防御,一节节放松,从而使我能够腾出精力,去感受她给予外人的体恤,并偷偷将陌生而柔美的线条,一根根熟悉起来。再由局部到整体,由粗略到精细,心有灵犀地运用油彩与技法,在脑屏上画出了另一个她——
卸下风尘的行头,
换上轻柔的晚服,
略施薄妆,
款款移动于烛光里,
光滑的肌肤,
反映着最长的光谱。
无与伦比的优雅、温煦、雍容华贵、海纳百川的气度。
魅力女人,那怕在你面前站上十秒钟,十大张白纸两面写满,也不能将你的魅力写完。你就不是可以写的,只能感受。你身上所具有的神奇能力,虽然笼罩着重重迷雾,无法看清,但我确实感受到了,这神奇能力发出的一股力量,潜入了我的体内,并在我的病根上,产生着高效的治愈作用。随着病情的惊人好转,我的本性也在发生着逆转;雄性的渴望,明确地复归。魅力,怎么才能叙述出你的非同小可?
话说回来,独来独往、自行其是懒得在人前张口,确实是我更改不了的习性。但我并非秉持这个习性闷头捅到底,对什么样的人都一概如此。非也。其实我不爱当面开口的人,都是没有幽默感的人。没有幽默感的人,会给我的思维通路和语言表达造成极端的困扰,使得交流陷入令人难耐的尴尬境地。不夸张地说,与没有幽默感的人在一起,我就是一具从太平间的冰柜里抬出来的僵尸,挥发着彻骨的死气与寒气,叫人皮紧毛竖、内脏起霜,大伏天里,都恨不能找件军大衣披上。人岂能没有自知自明?如此不合流,还不如干脆不来往。
说实话,咱们的生活中,有幽默感的人实在太少,数量堪比野生的雪豹,我也从不徒劳地去找,偶遇了算我幸运,遇不到也不沮丧。人本来就是孤单的个体物,凡事都一个人来造作,也没什么不可以。
我与生活中的大多数,也好处理:大路通天,各走一边,井水不犯河水。我这德行,就别去给人家增烦添闷了。这世间的烦闷已经够多,又几乎都压到了没有幽默感的人身上。放眼看去,哪个没有幽默感的人,不是烦闷的超负荷者呢。
夜,沉过了深处,开始往浅里走。小站外的月光不知变成了什么样,走廊里浮着迟滞的气息。总之,张口的能力已完备,助成的东风也自来,这当儿,如不抓紧有限的时间,去与这千载难逢的魅力女人谈谈感想、说说心里话,这张男人嘴,可真白长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切莫犹犹豫豫、磨磨唧唧了,拿出男人的魄力,照想的去办,别过后还原原本本地憋在肚子里,落个永无说处的结果。
可我,轻轻拉开屋门,回到屋里。我愿意,但没这个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