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怔望了望殿外,忽然“当”地弃剑在地,仰天连叫:“大帝大帝!你不爱朕,为什么叫朕功成名就?你爱朕,何苦又降下这群猪狗来折磨朕?”他迷惘失神的眼睛里,泪水直往外涌,又讷讷道,“伍先生,你在哪里?你告诉龙儿,该怎么办……怎么办?……”
“伍先生”是康熙幼年启蒙师傅伍次友,康熙一生事业学问奠基于此人。康熙小名叫“龙儿”,也只有他奉了特旨有权如此称呼。此事已过三十余年,除了马齐、张廷玉影影绰绰知道一点内情,别人都不晓得康熙是什么意思。胤禛见殿中还躺着个胤禩,康熙不发话,大臣们不好处置。他忙吩咐邢年:“寻个春凳儿,把八爷抬回府,再到太医院叫医正给万岁看脉;另叫个御医去廉亲王府……”众人七手八脚将气得半死的康熙扶到炕上,为康熙抚胸、捶肩、捏腿。口中轻声慰劝着。
康熙半躺在大迎枕上,闭着眼只不言语,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才深深吁了一口气。张廷玉略觉放心,上前含泪轻声说道:“主子,您得保重。今儿这事,都是话赶话,急不择言,忙不择行,都怨奴才侍候不周。十四阿哥说话浮躁孟浪,也怨不得您生气。知其子莫如其父,十四阿哥直人快口。您得体恤他,更得体恤自己。皇上万金之躯,气着了,不是臣子之福。您要有个……叫奴才们怎么办呢?”
“轮免赋税的事,你们参酌着拟个诏书,明发吧。”康熙喝了一杯热酒,精神渐次恢复过来,只是身上没有气力,咳嗽了两声又道,“还有陆陇其的奏议,丁银田赋合一,允其试着办。天下这么大,各处人事不同,不可一概而论——至于胤,你也不用劝。朕方才气昏了,拿着他发作,其实主谋还是胤禩!朕素日其实倒欢喜十四阿哥敢作敢为的……”
胤禛不禁呆了:父亲方才震怒得痛不欲生,竟这么快就清醒过来!他捶腿的手顿了一下,又轻轻揉按着,说道:“阿玛这会儿别想事,劳神太过有伤龙体。可是廷玉说的,您老人家有个长短,儿子们可靠谁去?今儿差点没吓死儿子……”说着泪水走珠儿般落下,擤了一下又道,“就是八阿哥,也未必那么坏。他有他的难处……您多多体恤,儿臣们就受用不尽了……”
“胤禩居心如此,真令人寒心!”康熙闪了胤禛一眼,“爪牙锋利,羽毛丰满,盘根错节,一呼百应,阴险到了极处,即朕亦觉心惊!”他怅望着殿顶的藻井,叹道:“……一个人能把众人邀买到这地步儿,也不能说不是长处。四阿哥,你素来诚孝,只是做事过刚,不避怨嫌,这一条你得学人家!”胤禛心里一热一烘,浑身的血周流冲折,哽咽道:“……儿子都记住了……”
康熙坐起来,抱膝沉吟良久,说道:“京师的营兵要调一调,外头的总督、将军也要调一调。嗯……京师调兵不调官,外头调官不调兵,可以省点钱又不致招什么风声。马齐,你写个条陈,朕亲自斟酌。”
“喳!”马齐声音大得连自己也吓了一跳。
“不是朕多心。朕不防备,日后一旦身体不支,必有人称兵搆难,逼朕逊位。其所拥立之人,必是八哥胤禩!”他扫视一眼紧张得脸色苍白的众人,叹息一声又道:“真有这种事,劝你们也不必当什么忠臣烈士。永乐靖难,死了多少直臣,几百年翻不过身来——朕垂老之人惟有仰药含笑以殁而已!”说罢潸然泪下。
众人听康熙把事态看得如此严重,细思之下,都有点不寒而栗。胤禛拭泪泣道:“阿玛这样看八哥,他还有活路么?如今胤禔、胤祥都已幽闭,胤礽更不必说,只怕今生今世难得翻身!八阿哥也不过仗着人缘好,乘着二阿哥这件事,多少有点非分的想头而已。要说他能称兵造反,儿臣愿拿身家性命担保,断乎不至于的……”马齐也劝道:“皇上,四爷说的是。奴才也敢担保,八阿哥不致有篡逆之心。奴才心想,空着太子位日子久了总不是事。早早定位,座次有主,旁人就不至觊觎了。”胤禛听得心里“格登”一声,却低头装作不理会。
“二阿哥算什么?胤礽悖乱,屡失人心,不过是个阿斗!八阿哥出身微贱,人心一结再结,牢不可破,坚不可摧,此人之险百倍于胤礽!”康熙却不理会胤禛心事,只顺着自己的思路说道:“人缘好,原是好事情,如心术不正,愈是人缘好,愈乱邦祸国!王莽不就是个例?”正说得伤心无奈,却见张五哥跨进殿来,嗫嚅了一下,默默一礼便退至一旁。康熙问道:“有什么事?”
五哥忙赔笑道:“太医院的贺孟奉命进来要给主子看脉。三阿哥、六阿哥、九阿哥、十阿哥还有十七阿哥带着十四阿哥递牌子请见,说十四阿哥今儿冲犯了圣驾,这会子后悔不迭,都在隆宗门外跪着,想进来请安谢罪,又怕主子恼着,叫奴才进来看看……”“传贺孟进来,别的人一概不见。”康熙冷冰冰说道,“朕用不着这些假惺惺,假孝敬!”方苞笑道:“父子至情,有什么怨仇!依着臣,还是叫进来的好。”康熙这才不言语。
一时,胤祉、胤祚、胤禟、胤、胤礼脚步杂沓鱼贯而入,后头胤垂头跟着。胤祉为首向上请安行了礼,阿哥们便挨次跪了。胤禛见太医来了,将身子一让,也退至皇子序中,五阿哥也忙跟了过去,跪在胤祉下首。康熙“嗯”了一声便躺下去。贺孟趋前一步长跪在地,扶起康熙的臂来放在黄袱枕上,沉吟叩诊。良久,又换了右手诊过,方叩头道:“主子龙脉左尺浮而滑,寸沉而滞,右关驳杂而数,主心悸头昏,晕若舟中,双腿浮肿。此皆肝瘀不畅,以至阳火上升,竟是个急痛涌痰的症候。幸而主子素日摄养有道,疾未攻心。奴才以朱砂、茯苓等安神镇邪之药,浅量服之,或可奏效——未知圣意如何?”因见康熙点头,便退至殿外行方。胤禛向康熙叩了头,也跟了出来,看着贺孟写医案用药。
“你们都来了?”康熙这才转脸对胤祉等人说道,“一次不够,还要再来一次?可惜胤禩没来,有他为主,加上你们几个,这个金殿可不就翻得稀烂了!”胤祉忙叩头道:“如今阿哥在外头的,儿子年最长。千错万错,阿玛只管降罪儿臣。十四阿哥今儿犯混,惹了阿玛生这么大气,到了儿臣那里痛哭流涕,十二分懊悔——他已知过了,阿玛,您就恕了他吧!别的阿哥都去奉天拜陵,儿臣方带他们几个专门去了廉王府,胤禩也是愧悔难当,只病得难以起身,在枕上望阙磕了头,叫儿臣代为请罪……”
胤伏在地上,浑身抽搐,待胤祉说完,方道:“儿臣不学无术,气质愚鲁,已经铸成大错。也不敢求父皇饶恕,只请重重处罚,儿臣方能心安一点……”说着呼哧呼哧抽咽不止,却不敢放声儿。
“民间有句俗话,家丑不可外扬。”康熙凄然说道,“从四十七年八月十五算起,你们闹了四年有余,一天也不安生!朕有十成心,九成用在你们身上,政务都荒疏了,依旧是不中用。倒落了个不慈之名流播天下!”他自失地苦笑一下,啜一口茶又道,“昔年朕笑唐太宗不会处置家务,想起来真是愧怍无限!如此折腾为什么,还不是为了这个皇位?看来朕只求不做齐桓公第二,就是烧了高香了!你们也倒想想,真出了五公子闹朝的事,你占乾清宫,他占太和殿,彼夺畅春园,此居万寿山。不说祖宗社稷,也不说大清江山,史籍上写上一笔,天下后世哪只眼瞧我们爷们呢?‘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得好好想想啊……”
康熙长篇大论又比又讲,说得唇焦口燥,无奈这些爷们心里各有一把铁算盘:“你有你的千条计,我有我的老主意”——竟一个也感动不了。胤祉是不指望当太子的了,趴在地下想着晚间的会文,得请陈梦雷为新造的书屋题联;胤咬着舌头不言语,胤禟则寻思,老八不成,又该轮到谁呢?十四阿哥却一个劲地抠砖缝儿……仿佛都在专心致志地听,其实一句也灌不进去。康熙也知道,儿子们这会子好像俯首帖耳,难保过后又依然故我,遂道:“你们竖起耳朵来!不是想知道朕是什么主意么?不用费心打听了,朕活着一日,是决意不立太子了!”
“什么?”皇子们听了这一句,心里一颤,不约而同一齐抬起了头。
“怎么办呢?”康熙心中又恨又笑,见胤禛进来递药方,略看了一眼,说了声“加一味黄芪”。又接着道:“朕死之日必有遗诏。弥留之际宣给你们听,谁继位自然明白——如今操这份狂心毫无用场!好好读书,修身养性,将来为君的修明道德,为臣的各安天命,只有如此,我们父子才可以相安始终。”
阿哥们怔怔听完,半晌才回过神来,一齐叩头道:“儿臣遵旨!”改药方回来的胤禛,心里佩服邬思道真是料事如神!口中却笑道:“阿玛今儿着实累了,这会子就别说了。儿子送您回养心殿,就便儿侍候汤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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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受大走:大禹接受父亲处罚,小的承受,要命时逃跑,以免陷父亲于不慈。所以称“小受大走”为孝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