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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穷经,苦挣个一芝麻官儿再慢慢攀升,这原是你们的福。据朕看来,历朝皇家子弟出息不及我大清,其缘由就是仗了这福,一代比一代骄奢淫逸的过!”
大殿上静了下来,只听乾隆款款而言:“宫闱宗室里什么风,外头就是什么雨。看看徽昆戏如今昌盛,还不是从北京风靡了天下的?王爷们带了个头,旗人就跟上,大家都唱戏!刘墉和珅在山东拿国泰,他还正在下海唱戏,一头一脸的脂粉!”他用手指东边:“那边王府里,各家都养着上千笼子的鸟,你怎么能怨那些没差使的破落子弟提着鸟笼子串茶馆——一对好鸽子上千两银子,一只斗鹌鹑八百两!一个坏风气倡导起来半点不费事,要想扑灭下去就下一百道旨意也不济事,所以这一条要警惕。你们现在读书尚属用功,在部里办差只是学习,闲暇时候琴棋书画自娱也无可厚非。但看你们送来的窗课本子,里头抄的那些诗词,嗯——什么‘打叠红笺书恨字,与奴方便寄卿卿’,‘但得再从人缱绻,何妨长任月朦胧’,还有什么‘最是断肠禁不得,残灯景里梦初回’,什么‘欲把禅心销此病,破除才尽又重生’……你们不要对着看,都有!你好好读书养性,道尊孔孟,哪来的断肠梦,又是哪个狐媚子‘卿卿’‘奴奴’的给你病害?”说到这里,乾隆也不禁莞尔一笑。他心底里其实也很赏识这些个销魂绮语的,都记得烂熟,这会子教训儿子现成就搬了出来。太后见他训出了调侃言语,在旁笑道:“孙子们要说都算好的了!里头孝顺,外头办差人没说出个不是来——他们哪能和你比呢?先帝爷那脾气,丁点差错出来,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当着外人当时就叫你下不来台!要听见这些诗,那就是反了!”“母亲说的是!”乾隆听了忙笑着起身,亲自给太后奉茶,说道,“儿子见他们兄弟齐在一处也难得的,这也还是爷们家里家常话,不是训斥他们,富贵自来有,世俗奢靡淫逸混账风气,又骄又嫩,哪里禁得风雨?尹继善您知道的,那是多练达,多聪明的人!当年有个举人去见他,那举人九次会考都落榜了,他就有点瞧不起人家,说‘秀才该闭门读书’,钻刺什么?”还对李卫说:‘这么个老孝廉,还有什么指望?’结果如何——他轻慢了个状元!就是光禄寺的正卿陈伯玉,前头你们毓庆宫的总师傅……尹元长活着只要说起这事就羞得满脸通红。”他又面转阿哥们:“尹元长两督江南再入军机,治绩劳勋垂于竹帛,你们除了个好爹妈,拿什么和他比?他尚且有过失误,何况你们?是不是?嗯?”这下子儿子们再也坐不住,一齐起身躬身答道:
“是!”
“稚子不闻过庭之训,何以琢玉成器?”乾隆笑谓太后,“儿子实在事见任臣,缺帮手啊!趁了老佛爷这个灯会,敲打一下他们,要乐中不忘忧,成就盛世贤王。这就有点扫您的兴了。”
“不扫兴!”太后说道,“打虎还得亲兄弟,上阵还得父子兵么!傅恒尹继善过世,老五(弘昼)又病得那样。纪昀才学好,于敏中有德量,我瞧着还不是掌总的料儿。如今天下事比乾隆初年多得多了,就忙你独个儿。我一则心疼,二则也为你着急。乐一乐,也有个解秽的意思。我还惦记着十五阿哥在山东,听说那里出了点乱子,也不知有干碍没有?”说着,叹了口气。
这是问颙琰的下落,乾隆觉得无法回话,此刻他才觉得,自己连日心绪不好,对后宫的事只是个反感烦乱,真正的担心是在山东,恐惧颙琰身罹不测,又忧心别的地方再出大事震动朝廷,“藻饰太平繁华盛极”的治世名声就要大打折扣,岂知这位索居深宫的老太后,竟和自己想的是一件的事……他微笑着点点头,柔声安慰道:“无碍的,这都是国泰平日敲骨吸髓剥克百姓惹出的事。据各省情势说,大体上无事。江南一个制钱板儿能买三个饽饽,穷人还过得。有几个跳踉匪类,刘墉就把他们对付了,母亲放心,穷地方都有赈济,咱们有的是钱粮……至于十五阿哥,更甭操他的心。”他看一眼直盯盯望着自己的魏佳氏,笑道:“外有刘墉内有黄天霸师徒护着他呢,前天还接到他的驿传密奏,他若不和官府联络,信怎么寄来呢?阿哥们沉下去,历练历练,有些学问在宫里头一辈子也学不来!就是有些惊险,不见得就是坏事。我年轻时候下江南,几乎让人杀在路上——金佳氏她就知道。先帝爷年幼时也遭过洪水住过黑店……”他似乎觉得这样比较不妥,又道:“别说平常人家千里万里出去谋斗升之粮,就阿哥们保姆师傅护着,哪个不是三灾八难的?吃点苦头有什么?十三叔在世吃了多少苦,杀他的毒他的,鞭子抽牢房禁,还圈禁了十年。结果怎样,成就了一代名垂千古的贤王!”他本来面对太后的,此时已转向儿子们,问道:“是不是?”
“是!”儿子们又齐鞠一躬答道。
乾隆一看,又成了训诫格局,回身向母亲一躬,笑道:“儿子不去,毕竟这里不成热闹景儿,现今普天同庆薄海共欢过元宵,正是融融与乐之时,今儿该放开孙子们陪母亲高兴——除了颙璂,你们今晚都要在慈宁宫尽情承孝——我还到养心殿,有几件要紧奏折还没批下去呢!”
“是这个话。”太后见宫嫔阿哥人人面带轻松笑容,也不禁笑了,“这也就是立规矩立惯了。就像《法门寺》里的贾桂,‘站惯了’,怎么好在你跟前儿放肆玩笑?你去吧,只别坐夜坐的时辰久了——明儿下晌定住了时辰,咱娘们都上正阳门!”
第二日下午申时是钦天监择定的大驾出城吉时。从午时正牌,长年封禁的天安门、地安门、午门、正门,随着石破天惊三声炮响,一齐卸下房梁粗的门闩,哗然洞开。善捕营和西山健锐营的数千名羽林军早已在五凤楼前集结,听这三声号炮,李侍尧在午门前一挥令旗,各营棚管带将军带着兵,踏正步举着军旗出来驻跸关防,沿紫禁城中轴分内外两线,将皇道和内城隔断开来。成千上万的京师老百姓哪个不要来观瞻圣母出城,四面八方从内城聚过来,被拦在御道两侧,已是人流如潮万头攒动。天安门到正阳门东西两侧,已成人的海洋。看见皇家如此森严威仪。议论声,啧啧惊叹声,挤倒了人的哭叫声,顺天府衙役的口令传递声……汇成一片喧嚣。顺天府尹郭志强一头热汗,跑了这头跑那头,指挥衙役们布置东西便门外安排彩灯烟火,回到天安门前,恰遇李侍尧出来,刚说了句“灯棚里**太多,要借提督衙门的牛毛毡挡一挡——”话没说便被李侍尧打断了。
“那是怎么回事?”李侍尧也是一头油汗,指着天安门东南角,“你衙门的人,在用鞭子抽人!”郭志强回头看了看,笑道:“人太多了,不拦着都挤到皇道上了——大人放心,这都是祖传练出来的鞭头本事,打灯头不伤蜡烛的——我从东便门挤过来。轿子差点挤扁了——那边得开出个通道来。”
李侍尧揩了一把汗,说道:“不行,不能用鞭子,用墨汁子,或香灰水往上泼!人散开算完。这种好日子,鞭子扫谁一下一家子不高兴,吓着了老头老太太小孩子也不好——叫你的人立刻传话去!”郭志强便回头命从人:“赶紧照大人指令去办!”李侍尧这才问:“你方才说什么?”郭志强道:“东西便门外官设灯棚垛的**,外头油纸都毛了万一火星子溅上去烧透了,就会炸起来崩坏了城墙,看这天儿,说不定要下雪,受潮了也不好。”李侍尧仰脸看看,果然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阴了天,彤云霾烟布满天空,随着微微朔风缓重地向南移动。心里思量,下点雪也好,一来人少,二来火灾少,但这是扫兴话,不能对郭志强这样下属说的,因笑道:“我那里没有牛毛毡,只有羊毛毡,你派人去用车拉就是了——听着,不许把**堆在城墙根,离城至少十丈,图省事出了事唯你是问!”说着话,见王廉打头,六十四名太监骑着马从地安门内按辔徐徐而出,忙道:“我骑马进去见桂中堂,你也骑马到正阳门,百官已经齐了,叫他们按品级列队,把周围闲人赶开——大驾已经动了!”郭志强觑着眼手搭凉棚向里望一眼,果见里头午门笔直的皇道上旌麾蔽空,黄灿灿一片压地金山般卤簿车驾已经启动,已隐隐传来鼓乐之声,忙答应一声牵马拾镫飞骑而去。
此刻成千上万的众人都已知道车驾已经在午门出动,一片狂热的欢呼鼓噪喧嚣如潮。正热闹不堪,忽然之间雅静下来,原来天安门东西两侧门洞里各走出一只朝象,接着又是一对,又一对……共是九对大象,卷鼻耷耳的举着粗壮的腿走得十分齐整,都是金丝绒搭背,明黄缨络套身,个头都在一丈高低,穿着镶黄红坎肩的象奴都是头戴平底小帽,手持黄绒鞭坐在房来高的象背上听哨音如意指挥——自雍正末年金川战起,接着缅甸内乱。大象停贡,大内原有的象只剩了三只,只可内宫观赏,已不足配备仪仗。这已是十分稀罕之物,这时一下子出来这么多,康熙朝过来的老人都不曾如此开眼。王廉带太监们出天安门,由着他们往正阳门去布置城上观礼坐席,自己留下来站定在金水河正中玉带桥前,待到东西两行宝象站定,王廉扯着公鸭嗓子可嗓门喊了一声:
“跪!”
十八名象奴听令,一齐把手向象项间一按——这都是下头不知练过多少回的,那些浑身裹着绫罗的畜牲们前蹄一弯,后腿一伏便趴了地下。周围立刻传来一片啧啧称奇声。看象奴动作时,每人都取一根截好的甘蔗喂那象,象鼻子卷了碗来粗的甘蔗伸展自如地吃着。有头年轻小象大约驯得不到家,鼻子玩弄那尺许长的蔗棒儿调皮地顶立柱儿,不肯往嘴里送,象奴举着鞭子扬了一下,这家伙却是不怕,横鼻子把那象奴扫了个马趴,他站起来瞪眼扬鞭好怒,那象已将甘蔗填了口里,津津有味地大嚼起来,逗得远观的人群一阵哄笑。
正热闹得眼花缭乱间,丹陛大乐丝竹旱雷聒耳已近,前头六十四面龙旗各由力士挺执而过,紧接着五十四架盖伞飘摇出城,翠华紫芝明黄纯紫艳色杂呈,豹尾枪龙头竿高高矗着杂处其间,看得人眼花缭乱。信幡红旗导引着,又是羽葆如林从门中拥出,七尺宝扇上一面面都写得有字,“教孝表节”、“明刑弼教”、“行庆施惠”、“褒功怀远”四葆在前,接着“振武”、“敷文”、“纳言”、“进善”随后,四金节、四仪锽氅、四黄麾、八旗大纛、羽林大纛、前锋大纛、五色金龙纛施麾蔽天而过,什么仪凤、翔鸾、仙鹤、孔雀、黄鹄、白雉、赤鸟、华虫、振鹭、鸣鸢种种祥禽,游鳞、彩狮、白泽、甪端、赤熊、黄熊、辟邪、犀牛、天马、天鹿诸多灵兽都绘在片金青旗上,招招摇摇浩浩荡荡从天安门拥出。前头已到正阳门,后头还在无休无止地向外拥流。直到六十四名乾清门侍卫金盔银甲挎刀骑马威风凛凛,蹄声叮叮踏石过道,后边无数太监拥着黄络龙舆,车轮辗石辚辚有声渐出城门,有年纪见过世面的人都知道天子车驾已到——此刻万目睽睽,都是眼花缭乱,人们已是看傻了不知哪里是北。待到车驾出来,尽显于天安门玉带桥南,人们才看清,一顶六尺高的龙辇上遮九龙华盖,玉座方轸正中坐着白发苍苍满面慈祥笑容的“圣母”皇太后。旁边侍立一人,头戴中毛熏貂珍珠珠顶冠,江牙海水瑞罩披肩下,石青缂丝面貂皮金龙褂子,外套着黄缂丝二色金面黑狐膁金龙袍,瑞罩下微露半边珍珠朝珠,一条束金镶碧牙瑶线纽带斜露在龙褂外边,瓜子脸弯月眉三角星眸微微带笑,三绺长髯垂在脸前,虽然已是年过六十的老人,渊亭岳峙站在舆步中,精神气象看去不过五十,一手扶着挡栏,一手执着巾栉站在车中,时而向车外招手致意,时而又俯身和太后说笑着什么——人们便知,这就是御极天下垂裳政治四十年的“当今”——乾隆皇帝了。顷刻之间,一片山呼海啸的欢呼腾跃:
“乾隆皇帝万岁,万万岁!”
“皇太后老佛爷千岁,千千岁!”
……大约从来没有从紫禁城正门出来观过礼,太后东西眺望,只见广袤的东西长安街面上人山人海跪在皇道两边,像大片倒伏了的麦田俯跪下去,听着响彻云霄的欢呼声,显得有点兴奋,孩子般地笑着,眼中闪着惊喜的光,手扶着挡栏叹道:“太监们整日说‘去了一趟内城’,内城原来这么大,这么宽敞的?我老婆子今儿也算开了眼了!”因人众欢呼声浪太大,乾隆听不清母亲说什么话,哈身凑近了听太后道:“……好开心!我比圣祖爷跟前的老太妃,还有先帝爷跟前的老姐妹们都有福。自打康熙六十年随先帝上过一回五凤楼,那个场面儿也不及这个的……皇帝,这是你给娘挣的体面!”
“是!”乾隆赔笑道,“这是您老洪福齐天,累世积德行善的果报……”说完,又直起身子招手。
太后含笑点头,四周瞭望着,又说了句什么。乾隆又俯身听,太后却道:“这些人都这么忠爱君恩感沐皇化,该赏点什么才好。只是人太多了,怕……”“不干碍的。”乾隆笑道,“儿子叫阿桂去办。”说着转身下了车轸边的小梯子。阿桂骑着马就紧随在步辇后边,乾隆招手,双腿一夹马肚子几步赶了上来,垂鞭拱袖听乾隆说道:“太后懿旨,要赏这些百姓,你来办。新制的乾隆制钱预备的有没有?”
“奴才遵旨,遵太后的懿旨!”阿桂笑着揖手,说道,“原来预备的到正阳门灯会上赏的,十万小串(一百文一串)制钱。这里人都跪下了,好办——不然要挤坏人的——可这样到灯会散时候就没钱了,要不要叫礼部再提些钱来?”
乾隆笑着说道:“你瞧着办,总之要办得高兴,不要挤死了人。”说着转身拾级又上了舆顶方轸。阿桂便急招手叫李侍尧和郭志强上来说了太后懿旨的事。
两个人一听都愣住了:一街两边人挤人人垛人,赏钱还不许挤死人,这怎么弄?李侍尧却是心思极清明,略一怔急急说道:“桂中堂,请车驾略慢一点走,老郭带顺天府的人两头封路,我这头传懿旨,叫顺天府的衙役编队领赏。人群不能乱,一乱非死人不可!”阿桂笑道:“你是个角色,皇上有便宜行事的旨。就这么办——要规矩不要乱——这里的人分钱分到半夜了,外城人少这么多,警备也稍松和一点……”说着打马往前来寻王廉。王廉便命一百零八名随舆太监“压着些步子,跟我后边慢走!”那舆辇顿时慢了下来。李侍尧远见郭志强已到衙役群中布置,打马一跃径至御辇前头,众目睽睽中从容下骑,先向御辇行了三跪九叩大礼,才转身面向南方。一片热闹得开锅稀粥般的人群渐次安静下来,听李侍尧高声布达:
“奉皇上圣谕,遵皇太后老佛爷懿旨。今日皇辇前迎驾人等,皆我大清忠诚良实子民。无论男女老幼,皆有赏赉。着顺天府依次按发赏钱——钦此!”
本来凝重的空气,仿佛又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压缩了一下,又猛地膨胀开来。不知是谁带头声嘶力竭大叫一声:“皇上万岁!太后千岁,千千岁!”接踵又是一静,随即便是山崩地裂价一片狂呼:“万岁万万岁!千岁千千岁!”人们似乎一下子着了魔,全都晕了、醉了、疯了,跪在那里,有的捶胸挺身踢腿,有的抽羊角疯价激动得浑身哆嗦,喊得满嘴白沫,念佛的,叫天爷的,喊皇恩,都是歇斯底里红头涨脸叫起。
一片欢呼鼓腾的喧闹潮啸之中,御辇缓缓行使到正阳门北,这里是纪昀、于敏中领率百官迎驾。北面是呼声如浪如潮阵阵涌来,百官群却是一片雍穆和熙之气。细细的鼓乐声中,畅音阁的供俸们在礼部司官指挥下曼声吟唱:
祥云丽九天,丹陛欢承圣母前。寿恺祝洪延,垂裕绵长万万千。宝鼎袅香烟,双璧合,玉珠联。雅乐叶宫悬,恩泽音,福寿全……彩仗导丹,韶咸乐奏八风宣。宫花绕御筵,镂槛文墀展细旃。璆佩释仪虔,慈颜煦,曼福骈。山呼徧九埏,元正月,万斯年……
……群臣嵩呼拜跪中,乾隆扶着母亲含笑受礼,却也不再多说什么话,只吩咐“赏筵”,又躬身请道:“老佛爷,您还是乘轿上城,这箭楼也老高的。”太后笑道:“我能上去,不用轿。下头办事人都在这里,你甭照料我。”说着便登城。乾隆到底还是搀着母亲上了城,安置在围幕屏中歇坐了,才下城楼和臣子欢宴,一切仪礼席面都有规矩,也不必细述。
满城喧闹,锣鼓爆仗声中,天色暗了下去。雪花悄无声息地在晦色冥冥中散散荡荡飘落下来。正阳门箭楼内因要防风,所有窗洞都用毡封得严严实实,里头正楹厅是太后和皇帝皇后的驻驾宴息处,中间围幕隔着,西边是贵妃嫔御共处一室,东边隔起全用竹编屏风,里头都是杂物,什么茶具器皿随用点心果品,应急药物之类垛了有寻常房子来高。太监太医都在这边听支使。阿桂在外边平台上,和纪昀于敏中三个人另搭一间席棚,这也就是临时的军机房了,负责一切灯市灯会提调事宜。里头尽自也生着大盆子炭火,只城上瞭高风大,向火的一面暖,背上重裘还是觉得纸一样薄。阿桂出去巡视一遭回来,见纪昀和于敏中一人手里捧着杯热茶,坐了个背对背,不禁笑道:“你们这弄的哪一出儿?反贴门神不对脸儿么?”说着搓手烤火。
二人这才笑着转过身来,纪昀说道:“老于架子大,不和我这凡人说话,这么冷冰冰对坐着无味,不如转圈儿烤着暖和。”于敏中说道:“是你先转脸的,倒说我?——外头雪下大了么?”
“雪不大,飘零儿丢星的,雪片子不小。”阿桂笑嘻嘻地,提起炭盆子上煨着的水壶也倒了一杯暖手。说道:“我方才出去看了看,下头灯都点起来了,倒显得城楼上头暗了些。又加了六十四盏灯,都挡在窗口外,没的看着一个个黑洞,不好看相。”又笑道:“同是一场雪,冷暖味不同,喜乐各自别哟!二位向着火还叫冷,角楼旁边执戈挺戟风地里站的兵怎么办?还有海兰察、兆惠怎么办?我小时就听人说笑,说皇帝、大臣、财主、讨饭的联诗。皇帝说‘大雪纷飞落地’,大臣忙就跟上,‘这是皇家瑞气’,财主统手炉子喝暖酒,说‘下它三年何妨?’那叫化子就骂财主‘放你妈的屁’!”
二人听了哈哈大笑,纪昀笑道:“最后一句少了一个字!”阿桂道:“那就再加一个字——‘放你妈的狗屁’……”于敏中正要说话,见王廉走来,便道:“皇上叫进呢,咱们别放狗屁了!”说罢三人起身,联袂而入。
[1]
“睪”为《易经》中“澤无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