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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叫不经之谈!”
索尼见他二人又要抬杠,厌恶地说:“不要这个样子,都是国家重臣,也要成些体统。”二人听了别着头不说话。屋子里呼噜呼噜的抽烟声,显得空气愈加压抑和郁闷。半晌不语的洪承畴抬起一张清癯的脸,活动了一下身子道:“既然圣意难违,我们再等着瞧瞧吧,我料圣上会有安排的。”
在西暖阁小像前玩味良久,顺治又走出院外,细碎的雪花已落了寸许厚,四周沉寂得像一座荒庙,他觉得心情平静了许多。正如洪承畴猜想的,他有许多重要的事必须在出走之前安排。
“万岁爷,范承谟奉旨前来见驾。”侍卫倭赫已跪在身后轻声启奏,“天这么冷,万岁爷也该……”顺治不等他说完,摆了摆手便进了殿,这才注意到范承谟早已跪伏在那里了。
顺治在近炕的一把椅上坐下,屋子里暖烘烘的,一会儿便觉得浑身燥热,不由得用手去解皮裘上的纽扣。苏麻喇姑急步上前替他解了下来后,便退出殿外。顺治打量了一眼范承谟:他虽然才不过四十来岁,却已是鬓发苍苍了,花白辫子从双眼花翎下直拖到地上,头伏得几乎要碰到地面。他轻咳了一声,范承谟知道圣驾已到,头重重地在方砖上磕了三下,朗声启奏:“奴才范承谟恭请圣安!”
顺治淡淡说道:“范先生,起来吧,坐在那边墩上。”
范承谟慢慢跪起左腿,右手打了个千儿,躬身退至右首一条矮几旁,欠着屁股半坐在青瓷雕花鼓墩上:“皇上夤夜召臣,不知有何圣谕?”
顺治长吁了一口气,瞥了一眼范承谟,缓缓说道:“朕今日召你来,是要你代朕草诏。”范承谟松了一口气,心想:“这又何必在夜里宣召,莫非东南军情有变?”苏麻喇姑捧来一方端砚,磨就一池现成的墨汁。范承谟运足了气,濡墨提笔在手,静待顺治开口。
顺治呷了一口茶,脸色变得愈发苍白,口里说道:“朕以德薄能鲜之身入继大统,至今已十八年了,自亲政以来,无论用人行政,纲纪法度,比起太祖太宗,实在都差得很远。一统天下之后,一天天被汉人牵着鼻子走,以致国运不臻,民生多艰,这是朕的第一罪。”
听到这里,范承谟惶恐地站了起来,忘形之间,笔上的墨汁淋得满袖皆是。他忽然觉得失礼,又急忙跪下启奏:“皇上冲龄践祚,外息狼烟,内靖奸权,入关定鼎,掩有华夏,建万世不拔之基业。偶有不治,皆因海内粗定,不及休养之故。圣上此言,臣不敢书!”
“起来吧!”顺治淡淡地说,“你写!”他的镇静使范承谟感到一阵恐惧,便惊惶地起身归座,定了定神,写道:“朕以凉德,承嗣丕基,十八年于兹矣。自亲政以来,纲纪法度,用人行政,不能仰法太祖太宗谟烈,因循悠忽,苟且目前,且渐习汉俗,于淳朴旧制,日有更张,以致国治未臻,民生未遂,是朕之罪一也。”
顺治接着说:“先帝大行时,朕不过六龄顽童,没有为他老人家尽过一天孝道。我原想好好儿侍奉皇太后,补一补这点遗憾——”他哽咽住了,从榻上拽下一方白丝绢帕,拭了一下眼睛,“现在,朕要长违膝下,反使皇太后为朕悲伤……”说到这里,两行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
范承谟愈听愈惊,神色大变,离席伏地,砰砰砰连连叩头,奏道:“皇上春秋鼎盛,何出此言?如不宣明原由,臣宁死不敢奉诏。”说完又是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个响头。
顺治皇帝很理解范承谟的心情,他今年才二十四岁,说出这样的话,莫说范承谟不敢写,放在几个月前,他自己是连想也不曾想过的。但现在既要出世离尘,那就要斩断一切情缘,说话不能留一点余地,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他定了定心说:“范先生,如果今夜这般拘君臣常礼,这篇诏书到天明也写不出来。起来!朕实话告诉你,这是朕的‘遗诏’,朕已决意弃世出家了!”
那范承谟心头一震:“从三皇到五帝,哪有这样的事!这满人真的个个都是情种!乃叔多尔衮以摄政王总揽朝纲,只因与太后有青梅竹马之好,便不肯篡位夺基。这才几年,又冒出一位要去当和尚的!”心里这样想,口里却说:“弃九尊,如弃敝屣,原是古之贤皇不得已之举,解嘲之言。今四海归心,万民和谐,圣上有何不了之事,欲轻弃万乘之尊,蹈不测之地?”
顺治见他一味劝谏,说的又是听烂了的老一套,心里烦躁,断喝一声:“朕意已决,尔不必多言!”
范承谟想了想,又道:“圣上对董皇后,已恩重如山,生封贵妃,死赠皇后,很对得起娘娘的了,又何必——”
“住口!”顺治冷笑一声,“人各有志,这是你管的事么?”
“非臣多事,臣草此诏,必为皇太后知晓,臣虽万死岂能辞其咎?故敢犯颜直陈——”
话犹未完,只听“啪”的一声,顺治拍案大怒:“你怕皇太后杀你,这自有朕来做主!你不奉诏,难道朕就不能杀你么?写!”
范承谟要的就是这句话,他战战兢兢爬起来,坐回几旁,心一横,接着写道:“皇考殡天,朕止六岁,不能服衰绖行三年丧,终天抱憾。惟侍奉皇太后顺志承颜,且冀万年之后庶尽子职,少抒前憾。今永违膝下,反上廑圣母哀痛,是朕罪之一也。”
接下去就比较顺利了,顺治皇帝成竹在胸,侃侃而谈,他谈到自己对满族亲贵不能重加信任,对一些汉官则动辄恩赏;谈到自己素性好高而不能虚己纳谏,对贤臣知其善而不能亲近,对小人则明知其非而不能黜退;谈到设立十三衙门,委任宦官,说那简直与晚明皇帝的昏庸不相上下。他历数了自己亲政以来的失政十三条,谈得那样平静,像是数说别人的过失一样。范承谟耳听手写,还要随手润色,一点也不敢分心,只觉得头涨得老大老大。
说到这里,顺治如释重负地叹息一声:“朕知道朕的过错是很多的,办完之后也常常觉得后悔,但只是因循懒惰,过后并不能很好地改,以至于过错愈积愈多。这算朕的第十四罪吧。”他颓然半卧在御榻上,宫灯里的烛泪一滴滴落在水磨青砖地上。忽然,自鸣钟当当地敲了十一下——已是子时初刻了。
范承谟知道,顺治皇帝最重要的决定就要下达,忙凝神屏息,秉笔端坐待命。顺治稍息片刻,轻声叫道:“苏麻喇姑!”
守在殿门口的苏麻喇姑正在侧耳静听,猛然听得呼叫,吓得身上一颤,忙躬身应道:“奴才在!”
“叫倭赫他们几个都来听听。”苏麻喇姑应一声“是”,便去传呼。片时倭赫等四名贴身侍卫一个个鱼贯而入,挨次跪着静听。苏麻喇姑方欲退出,顺治却叫住了她:“你也在这里吧,你侍奉皇太后几年了,朕一向视你如妹子一般,听听心中有数也好。”苏麻喇姑只是叩头,一声不敢言语。说完,顺治轻咳一声,一字一顿、极清晰地说:“新皇帝——朕意立三皇子玄烨。”他顿了一下,“诸皇子年岁都差不多,这个孩子虽小,但聪颖过人,且已出过天花,朕也请藏僧额尔得吉喇嘛为其推过造命,也是极贵的格——这些你不必写——他的母亲佟氏人品端庄凝重、敦厚温和,堪为**。就这样定下来吧。”顺治一边思索一边说,“皇帝太小,当然要立几位辅政大臣,朕看——索尼——苏克萨哈——遏必隆——鳌拜这四个就好。”
范承谟一字一句都像刻到了心里,顿时像吃了一剂清凉药,浑身上下都轻松下来:“即使太后怪罪下来,总有这四个人挡在前头了。”心里一宽,下笔也就利落得多了。“特命内大臣索尼、苏克萨哈、遏必隆、鳌拜为辅臣。伊等皆勋旧重臣,朕以腹心寄托,其勉矢忠荩,保翊冲主,佐理政务。布告中外,咸使闻知。”
顺治本来羸弱,今夜心情又特别激动,口授完这篇诏书,脸涨得通红,伏在榻上,不住地咳嗽。苏麻喇姑见状急忙前去端嗽盂,倭赫忙起身上前替他轻轻捶背。他却一把拉住倭赫的手道:“爱卿,你跟朕有年了,皇帝太小,你要当心些儿!”倭赫此时哪里还撑得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伏地叩头泣声道:“奴才敢不以赤诚翊卫幼主!”
“不要哭了,”顺治劝道,又转脸问道,“范先生,这四个人,你觉得如何?”
范承谟忙将笔放在笔架上,立起来躬身答道:“回万岁的话,此四臣皆社稷之臣,万岁爷圣鉴极明。”哪知顺治却摇摇头说:“也未见得如此,然祖制汉臣不能为辅政,范先生及汉臣皆当体察朕之深心。按此四臣,索尼资望德才俱佳,惜乎是老了;苏克萨哈颇有才具,忠心耿直,敢于任事,却又资望太浅;遏必隆凡事不肯出头,柔过于刚,但决不至于生事;鳌拜明决果断,兼有文武之才,惜乎失于刚躁。四人若能同心同德辅佐幼主,朕也可放心去了。”
夜深了,范承谟已经退出,紫禁城中大雪在纷纷扬扬地下着,万物都在寒冷的夜中冻僵了,凝固了。壶漏将涸,灯焰已昏,烛台上血红的烛泪堆得老高,只有远处“的笃的笃——当”的击柝声凄凉地响着。
顺治皇帝抬起了泪光闪闪的脸吩咐常昊:“传旨敬事房,启钥开宫,朕已钦定之从驾人等即刻出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