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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治二十一年三月初五,北京紫禁城。
随着鸿胪寺官一声洪亮的“退朝”,早朝结束。弘治皇帝起驾离去,各经筵官,从委以知经筵事的英国公张懋,阁臣刘健,被委以同知经筵事的阁臣李东阳、谢迁,侍班的公侯和大九卿,以及负责展书的翰林院编修、检讨等官,纷纷整理衣冠,从本班走出,依序排成一队,随驾而行。
圣驾向南过金水桥,转而向东。各关挺立于桥北,面南凝视。直到驾舆进入左顺中门,方井然有序地走过金水桥。
当皇帝驾临文华殿时,各官已于左顺门南门以西,排成两行,相向而立。皇帝在御坐坐定,内侍唱道:“官人们进来。”于是,门外侍者一声声传唱,文华门开启,各官徐徐北进,由两门进殿。开讲经筵就要在这里进行。
文华殿位置在奉天殿东北,远比不上三大殿的恢弘规制,但精巧典雅,却胜过它殿。经筵仪式定在这里进行,甚是适宜。
殿中设一御龙屏,正面朝南。御屏前中央设御座,弘治皇帝朱祐樘已经坐在那里了,不过今天殿中还多了一个人,御座下设一锦凳,坐着太子朱厚照。
御屏两侧各立着一只镀金铜鹤,东西相向。鹤嘴衔着蜡烛般粗细的龙涎香,为外国所贡。皇帝进殿前,香已点燃一个时辰,青烟袅袅,芬芳阵阵,沁人心肺。
御座东偏南,设有御案,御座南偏东,设有讲案。按规矩,“四书”置东侧,经史置西侧。讲官撰写的讲章也置于册内。
司礼太监分两班走近御案,稍北,立两排内侍,为首者各举雁翅,其次者各执瓜。
带刀入职勋戚一员,立于东壁,诸大汉将军手持金瓜,分两排侍立。所谓大汉将军,是以锦衣卫为核心的御前亲军军士。
所以锦衣卫又被人们戏称为“武翰林”。这是指各种典礼中大汉将军有机会贴近皇帝而言,不是指锦衣卫还有其他的许多功能。
作为正式的、隆重的仪制,上述人员在经筵中的出现,是必不可少的。而经筵的主角不是他们,是知经筵、同知经筵、值经筵、侍班、展书等大小臣僚,又主要是相关的文职官员。
他们入殿后,相向排成两排。站在东班首席的是知经筵事的勋臣张懋,次席是同知经筵事的大学士李东阳。站在西班首席的是知经筵事的大学士刘健,次席是同知经筵事的大学士谢迁。其他官员分列其后。
殿的南侧,面对御座,从东到西分别站立着几名御史、给事中,他们的职责是监督经筵中有无失仪之处,与经筵本身并无关。
气氛是庄重的,又是和谐的。这里既有君臣的关系,又有师生的关系。在场的大臣,大部分都经历过这种大场面。但今天却显得格外的兴奋,兴奋中夹杂着紧张。因为今天多了一个人,那就是十七岁的太子殿下第一次参加经筵开讲。
鸿胪寺和锦衣卫各有一名堂官负责经筵的进程。鸿胪寺堂官,或寺卿,或少卿。锦衣卫堂官,或指挥使,或指挥同知。具体操作的是鸿胪寺只有从九品的鸣赞或序班。
各官员排序就位,鸿胪寺鸣赞唱道“起案!”对鸣赞官的要求就是声音洪亮,口齿清楚。
两名序班将偏东的御案举至御座前方,另两员序班将讲案举至御案的正前方。对序班的要求是体格健壮,相貌端正。如果鸣赞和序班不符合要求,就会被在场的御史、给事中弹劾。
搬动御案的两名序班不允许太接近皇帝,将有两名太监接手将御案搬动到御座前合适的地方。
鸣赞唱道:“进讲!”
李东阳从东班出列,谢迁从西班出列,走到讲案南侧,于讲案有些距离,面对皇帝并排而立。
鸣赞唱道:“鞠躬,叩头!”
两个人行礼如仪。
鸣赞唱道:“展书!”
东班、西班各走出一名负责展书的翰林院官,跪至御案前。东班展书官将御案东侧的“四书”翻到要讲的篇章,西班展书官将御案西侧的经史翻到要讲的篇章。
接下来,讲官开始讲书。
……
李东阳跨前两步,奏道:“臣李东阳讲《大学》首章。”
讲经筵,首先要讲解字义,让皇帝能读懂。接着,要讲解内容,同时,要结合时政,对皇帝有所规劝。
李东阳首先讲解书名。“大学是古代帝王教育人的地方,好比似现在的国子监。这本书是孔子遗留下来的,专门记录古代帝王教育人的方法,故此称为《大学》。”
稍稍停顿片刻,见朱祐樘微微颔首,便开始讲正文。
“′大学之道`:指大学里所要传授的修己治人的道理。古时,人生八岁,上至王公子弟,下至庶人子弟,要入小学。小学所传授者,乃洒扫、应对、进退之事,礼、乐、射、御、书、数之文,要他们初步懂得做人的道理。
长至十五岁,这些道理学通了,要进一步学做人的道理,以便修己治人,便要入大学了。不是所有人都能入大学,只有天子之长子、众子,公卿大夫之嫡子,以及庶民之中的俊秀者,方有资格。何为修己治人的道理呢?”
李东阳扫了一眼讲章,又抬头看了一眼皇帝和太子,见他们端坐不动,听得认真。便抖擞精神,继续讲了下去:
“在明明德:这是第一条,明德者,天所赋予人好的品德,如明镜一般。但人的气禀有时昏浊,如明镜有时被灰尘遮掩的一般。镜子被灰尘遮掩,便视物不清。
人的品德被浊气所侵,便视物不明。前一个字明,便是叫人用功。只有力学用功,才能做到明德,就将明镜拭去尘埃一般。”
“在亲民:这是第二条。宋朝大儒说,这个亲字写错了,应该为新字。民指天下之人,若用亲字,便是亲近天下之人,若用新字,便是让天下之人人人自新。”
“本宫觉得这个新字好。”一直表现的像个乖宝宝一样的朱厚照,冷不丁冒出一句。
李东阳一愣,随即说:“殿下所言极是,但从上一句看,人既自明其明德,当推己于人。天下之人也都有其明德,但也会为气禀所侵,物欲所蔽,也需要除去所染尘埃,以自明其明德。因此,新民更为妥当。”
太子朱厚照狡黠的一笑,他微笑着说道:“听先生一讲,本宫倒是想明白了一个道理。如此说来,本宫的二弟卫王崇尚孔孟之道,真正做到了亲民啊!”
皇帝朱祐樘见朱厚照突发感慨,好奇的问道:“太子,何故有此感慨?”
朱厚照起身行礼。笑道:“禀告父皇,儿臣听说,登莱富足后,渐渐开始懈怠,有了奢靡之风,百姓喜欢相互攀比,便如那镜子蒙上了尘埃。卫王针对这种情况,开始在让成人开始扫盲,孩童中实行义务教育。
这岂不正是天下之人也会为气禀所侵,物欲所蔽,也需要除去所染尘埃,卫王采取这样的措施,不正是除去所染尘埃,使得天下之人以自明其明德乎。”
说到这里,朱厚照转头看向李东阳:“请教李先生,卫王此举,是否合乎圣人之道?”
李东阳犹豫了一下,拱拱手说道:“太子殿下,卫王殿下这样做,确实合乎义理。”
“原来如此。谨受教。”朱厚照装模作样的拱手回礼,一本正经的回到座位又装起了乖宝宝。肚子里暗自却在偷笑。
李东阳算是看明白了,太子今天参加筵讲,哪里是什么虚心好学,纯粹是来捣乱的。他稳定了一下心神,继续往下讲:
“在止于至善:这是第三条。止是止住不动,至善乃事理之极,人行事至极好之处便是至善。何为极好?至善?全然是天理之公,无一亳人欲之私便是。明德和新民都须做得至善,以镜譬之。不能将镜上的灰尘拭去一半留下一半,而须全部擦抹去,使其成为明镜。”
“上面的话不多,只有四句,三件事。却是大学的根本纲领。”
做完这番小结,要稍事休息,喘一口气。也让皇帝和太子有时间思考,加以领会。
“下面讲修己,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有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这五句话讲的是修己的过程,每句话都有因果关系。知道止于至善,方能有明确的方向。
就像射箭之人看准了箭靶一样,确定了明确的方向,心情方能平静,不会妄动。心不妄动,方能随处而安,处处自得。随处而安,方能处事精详。最后一句的得,指的是达到。既然处事精详,那么,便可止于至善了。”
说到这里,李东阳突然话锋一转,对朱厚照说道:“太子殿下春秋十七,正当读大学的时候。望殿下多体会一个“静”字,下些功夫。这于止于至善是十分重要的。”
这两句规劝是有感而发,最近朝中时有议论。说太子殿下过于热衷于走马射箭,排兵布阵,沉迷于武事。大内常常发出喧嚣,太子喜武轻文,这样下去可不太妙。司礼监萧公公到内阁,也谈及此事,嘱托阁臣们讲经筵时加以规劝。
朱厚照听了,并没有表现出懊恼的样子,反而颔首谢道:“李先生所言极是,谨受教。”
李东阳连称不敢,还没来得松口气,又听朱厚照笑嘻嘻的又问道:“李先生,能够文武双全,本宫也非常期待呀!本宫想请教一下。孔子提倡君子勤修六艺,请问先生,这堂上衮衮诸公,可有精通六艺的君子乎。”
此言一出,顿时哗然。太子这话可有些打脸,言下之意嘲讽堂上诸公也不曾做到面面俱到,根本不符合君子的德行。听到这话,有的人愤怒,有的人羞愧,还有的闭目不语。礼、乐、射、御、书、数这六艺,说实话,别的还好说,射与御这两条,如今的文人早特么的就扔到爪哇去了。
朱祐樘轻轻咳嗽一声,殿中顿时安静下来,只见皇帝对朱厚照轻声斥道:“太子休得无礼,这朝中的衮衮诸公,皆是饱学之士,如何称不得君子?术业有专攻,这世上又几人能做到十全十美。”
朱厚照起身施礼,诚恳地答道:“父皇,教训得是,儿臣错了!本宫年纪小,口不择言,伤了在场诸位的面子。还望诸公莫要见怪,诸君大人大量,莫与本宫计较。”
朱厚照转过躬身团团一揖,态度显得十分诚恳。倒让许多老臣频频点头,对太子能知错能改非常满意。纷纷揖手还礼。行过礼后,朱厚照转向李东阳,问:
”李先生,有人曾劝本宫说:人生在世,要保持谦虚谨慎。一个‘傲’字,是人生最大的毛病。身为子女的傲慢,必然不孝顺;身为人臣的傲慢,必然不忠诚;身为父母的傲慢,必然不慈爱;身为朋友的傲慢,必然不守信。
舜的弟弟象没有出息,也是因傲慢而了结了自己的一生。我们要经常领会这一点。人心原本就是天然的理,天然的理晶莹纯净,没有丝毫污染,只是一个‘无我’。
我们胸中千万不可‘有我’,‘有我’了,就会傲慢;‘有我’了,就会时时觉得自己受了不公、受了委屈。古代圣贤的诸多优点,归根结底就是‘无我’。
‘无我’了,自然会谦虚谨慎,而谦虚谨慎是一切善的基础,傲慢则是一切恶的源泉。李先生,本宫想请教一下,此人的话可算得上是微言大义?”
看着面带微笑的太子,李东阳醒悟了过来。心中千万只草泥马奔腾而过。他算是明白了,这家伙不是来捣乱的。而是借这个机会,替他弟弟朱厚炜的《儒家新学传习录》张目来了。
大明儒林目前对这本书可以说是议论纷纷,褒贬不一。有说其离经叛道者,许多人对其中格物自知中方法论——科学,嗤之以鼻。也有说此乃大道,微言大义。两种看法都很极端,非常的矛盾。总之是还没有定论。这位太子爷逼着自己当众表态,这不是逼着自己站队吗?这是要把自己架在火上烤哦。
想明白了这点,李东阳含糊地答道:“太子刚才所言,确是至理名言,老臣今日得闻,顿时茅塞顿开,观点确有新意。”
朱厚照心中吐槽,这老狐狸,我让你装傻。他装作很惊讶的样子,上下打量了一下李东阳。
说道:”李先生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都在钻研学问了。《儒家新学传习录》已经在京师里面卖断了货,本宫却没有想到李次辅却未曾与闻,真是不可思议。
本宫尝闻: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孔圣人曾拜郯子学礼仪,拜长弘和师襄学乐曲,拜老子学人生哲学,甚至向农夫请教过农事,向小孩请教过辩日。有人笑道:孔子学问出众,为什么还要问?
孔子听了说:每事必问,有什么不好?他的弟子问他:孔圉死后,为什么叫他孔文子?孔子道:聪明好学,不耻下问,才配叫‘文’。弟子们想:老师常向别人求教,也并不以为耻辱呀!请问李先生,孔圣人不耻下问,合乎理乎,自明其明德乎?”
朱厚照拿孔圣人说事,李东阳哑然,一时有些尴尬。
太子也不再紧逼,反而转身向朱祐樘躬身施礼道:“父皇,道理不辩不明。儿臣以为,这讲经筵的形式应该改一改了。自太祖立国以来,四书五经已经讲了百多年了,更不要说前宋也讲了几百年,结果前宋没了。
这是为什么呢?这是因为时代变了,有些经义内容跟不上形式了。经义跟不上形势,是因为社会发展了。而儒家治学治政的手段还停留在以前,这是不合理的,总不能拿着几千年以前的理念,来治理现在的社会,那肯定是会出问题的。儒学从来都善于博采众长,怎么现在就不能与时俱进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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