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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过去。车内更乱了,卖票的小丫头本来还想给司机帮腔,一见老太太真的倒在车内,浑身发颤,吓得脸色顿变,说不出话来。

    秦西岳撕开小司机的手,只说了句:“小伙子,今儿个我没工夫跟你讲理,下次坐你的车,我再跟你慢慢讲。”说完,扔下愤怒中的众人,跳下车,朝黄河铁桥走去。

    此时已是下午五点多钟,太阳已越过西山顶,慢慢向西天处坠去。夕阳把一天里最美的色彩洒下来,轻轻包裹了黄河铁桥,也包裹了桥下那静静流淌的黄河水。走在桥上,秦西岳的心情慢慢平静下来,小司机扇的那一巴掌,早已让他忘到脑后,脑子里反反复复出现的,还是那张面孔——那个位高权重、深藏不露的省委要员!

    秦西岳住的是一座老式四合院,这院子原本很大,曾是银州颇负盛名的梅家花园,是黄河边一大景。里面不但有西北人难得一见的奇草异木和小桥流水,更有深不见底的故事,和淹没在故事深处的那些悲悲切切、若明若暗的人。可惜时过境迁,一切都已灰飞烟灭,小院再也看不出当年的繁华,更闻不见传说中的那股腐化气息。纵是这样,这院跟水车湾别的院子仍是迥然不同,一眼就能分辨开。秦西岳现在住的,只是原来花园中最败落的一处——一处叫做“听水坊”的下人住过的地方。

    院子里静静的,这院最大的好处,就是静。秦西岳住进这儿二十多年,最喜欢的,就是这份静。推开院门,他的目光略带怅然地冲院子里望了望,仿佛一个离家数年的老人,拖着一身疲惫,重新回到了故园。那目光,就有一层很深的味儿。姚嫂听见门响,走出来,一见是秦西岳,惊讶地说:“秦老师,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秦西岳冲姚嫂笑笑,说:“你到我房间来一下,我有话跟你讲。”

    秦西岳今天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保姆姚嫂放假,这是他在路上就已想好的。等姚嫂进来,他说:“你回去吧,这都快三个月了,还没给你放一天假。你去把家里的事儿处理一下,等我这边休息满了,再给你打电话。”秦西岳当然不能跟姚嫂讲实话,只说自己刚下完乡,加上年纪大了,院里体谅他,给他放了一个月假。姚嫂家在定西,一个很苦焦的地方,因为丈夫有病,干不成重活,大儿子正在北京读大学,小儿子明年又要高考,家里钱紧得快要催着命了,这才一狠心,跑到省城做保姆。一听秦西岳给她放假,姚嫂喜得不成,她真是想家想疯了,想得头发都掉了不少。乡下女人不比城里女人,家始终都在自个儿裤腰带上拴着,走到哪儿,都放不下。三个月没闻见家的味儿,姚嫂这心里,早已经没别的味儿了。当下就要收拾东西,连夜去坐火车。收拾了一半,忽然望见秦西岳脸上有伤,嘴角还残留着血丝,忙问:“秦老师,你的脸?”秦西岳这才记起挨打的事,他硬撑着笑笑,说:“没事,走路不小心,摔倒了。”姚嫂也顾不上细问,匆匆将行李收拾好,跑去跟可欣说再见。秦西岳制止了她,说:“你去吧,这钱你拿着,路上给家里人买点零碎。”姚嫂硬是不拿,说已经拿过工钱了,哪能再多拿钱。秦西岳说:“让你拿你就拿着,这么久不回家,总不能空着双手进家门。”一席话说得,姚嫂的双眼差点就湿了。

    送走姚嫂,秦西岳在院子里平静了一会儿。这事太突然,一时半会儿的,他还转不过弯。不过也好,他们这样做,等于是提醒他,他的坚持是正确的,这些年的努力,也没白费。他正考虑着要不要跟省人大李副主任打个电话,把情况反映一下,可欣屋里传出声音,好像是她醒了。秦西岳慌忙奔进去,躺在床上的华可欣正要挣扎着坐起来。

    华可欣一直有病,这病是惊的,吓的,这些年她一直卧在床上,生活不能自理,也不能跟人交流。前年,可欣的病有点儿好转,能扶着拐杖下地了,思维也渐渐正常,谁知突然而至的一场变故,又把她给打倒了,病情再次复发,到现在,还是不能开口说话,别人说话她也听不懂,就像傻子一样,吃喝拉撒都要别人照顾。

    “可欣你别动,我回来了,要什么,我给你拿。”秦西岳边叫边奔过去,扶住了华可欣。华可欣伸直目光,傻傻地望着他,望半天,忽然咧开嘴,很是恐怖地一笑,又给倒下了。

    可欣的样子再次刺痛了秦西岳,这些年,每每跟可欣单独在一起,秦西岳的心,就会被浓浓的悲伤压住。有时候他往沙漠去,也不能不说没有逃避的动机。人是不能长期被悲伤压住的,压久了,他怕自己也会疯掉。

    陪可欣坐了一会儿,电话突然叫了起来,秦西岳拿起电话,一听竟是思思的声音,当下激动地道:“思思,是你吗?你咋在这个时候打电话?”

    “爸,你怎么在家里?”秦思思没想到,接电话的会是老爸,一下兴奋得声音都变了调儿,“我想问问姚阿姨,我妈的病这两天好点儿没,结果却逮着了你,爸你啥时候回来的?你不是说还得在沙漠里待好久吗?”思思是个孝顺的孩子,比起儿子如也来,秦西岳更喜欢这个女儿。可惜子女们一大,就都学鸟一样飞走了,秦西岳拦不住,也不能拦。

    “爸请了假,想休息一段时间,顺便也照顾照顾你妈。”秦西岳尽量装出轻松的样子,不让思思听出口气有什么不对劲。

    “早该这样了,治沙治沙,你治了一辈子沙,不还是照样沙尘漫天吗?我倒是心疼我妈,孤孤单单的,没人陪。”思思跟她爸说话,从来是没遮没拦,想起啥便说啥,秦西岳也不计较,爷俩抱着电话,烫上了。后来秦西岳问,欧阳那边的事怎么弄下了,到底投资的事有影子没影子,可别干那种投机取巧的事。秦西岳对投资的事不大懂,也懒得跟女婿问,对欧阳,他一直缺少好感,到现在还是如此。他常听新闻上说,这儿是假投资,那儿也是假合作,目的都是想骗落后地区的钱。他怕欧阳做出什么差事来,坏了女儿的一生,就想提醒思思,多操点儿心。没想思思却说:“他的事我懒得管,反正他们在到处投资,谁知道呢。”

    “思思这可不行,他是你丈夫,你怎么能不管?”

    “爸。”思思嗔了一声,“他们是国际投资公司,很多事都是保密的,可不像国内,啥事都能跟老婆讲。”

    “啥国际国内的,一家人就不能瞒。你告诉欧阳,要做事就正正规规做,别动歪脑筋,他要敢打馊主意,我饶不了他。”

    “爸,这点你放心,欧阳还不至于那么损,再说河阳投资的事,可能有变化,他们公司正在研究呢。”

    秦西岳哦了一声,没就这个话题再多说,问了几句女儿的生活,叮嘱说:“别太劳累,要注意休息,别老拿身体拼。你跟你妈一个性格,工作起来,比我还狂热。”思思有点感动,硬撑着笑了一声:“爸,不跟你扯了,我要忙去了,你也要注意身体,记着陪我妈去医院,过两天我寄药来。”

    思思在**一所大学做助教,教的是中国古代文学。本来秦西岳铁定了主意要她在国内发展,谁知她却因为一个强逸凡,硬是给跑到了**。到**没两年,竟又爱上了欧阳默黔,不等秦西岳这边发话,她便把自己嫁掉了。现在的年轻人,真是让人理解不了。

    跟女儿通了一番话,秦西岳的心情好了许多。他想,停职就停职吧,反正缺了他一个秦西岳,天不会马上塌下来。不如趁这段时间,好好把胡杨河流域的问题思考一下,这是大事,这次一定要拿出一个系统的方案来,再也不能学上次,考虑不充分就将方案提交上去,结果弄得方方面面都很被动。

    这次实地查看以后,秦西岳对自己提出的关井压田,也产生动摇了。他想在下一个方案里,对其进行补救。是的,一个方案或是政策,如果最终还是伤害到农民的根本利益,这方案或政策就是有缺陷的,不完美的。环境是要治理,生态是要保护,但农民的切身利益,也不能不考虑。这是秦西岳这次下去后,获得的最大启发。

    晚上八点,周一粲突然打来电话,开口就问:“怎么回事,秦老师,院里怎么能停你的职?”秦西岳刚给华可欣喂过药,哄着她睡下,脑子里还在想白天车上看见的那个身影,周一粲这个电话,一下又把他拉到现实中。

    “你是听谁说的,怎么现在啥事儿都不能过夜?”对车树声的这位夫人,秦西岳向来抱着敬而远之的态度。这是两家的特定关系造成的,车树声较秦西岳年轻,论资历论年龄,他都该算晚辈,事实上他也是秦西岳的学生,当年他读研,秦西岳曾给他上过课,他们的感情就是在那时建立的。等进了沙漠所,他一直给秦西岳做助手,两年前沙漠所调整班子,原定要让秦西岳担任所长,可秦西岳坚决不当这个“官”。院里斟酌来斟酌去,最后让车树声扛起了这面旗。但在秦西岳面前,车树声从没拿自己当领导。车树声跟周一粲结合在一起,当初是由华可欣做的大媒,一开始小俩口也算恩爱,慢慢地,周一粲的志向变了,两人间的隔阂多起来,特别是周一粲要走政道,车树声坚决不同意,两人为此还闹过很深的矛盾,可惜周一粲主意已决,不顾丈夫的强烈反对,毅然地踏上了仕途,并表现出强烈的政治欲望,到河阳担任市长后,周一粲尽管有所掩盖,有着刻意的收敛,但秦西岳明白,掩盖只是一种手段,一种策略,掩盖的背后,才是她越来越明确的从政目的。对此秦西岳不好评判什么,人各有志,谁也不能为别人的选择说三道四。但他有点儿担心,一个人如果政治目的太过强烈了,是容易走岔路的。有野心不是件错事,怕的就是野心左右了人的意志,这种教训不是没有,但秦西岳又不能提醒她。毕竟,他也是个对政治一知半解的人,但骨子里,他反感一切伪装的人,他认为周一粲这两年在河阳的表现,至少带了伪装的色彩。特别是她对强伟还有乔国栋的那种尊敬,更像是作秀。凭他对周一粲的了解,周一粲是不会真心对自己的政治伙伴抑或是政治对手真心尊重的。她在政治上的日趋成熟,既证实着秦西岳对她的判断,也加重着秦西岳对她的担心,秦西岳对她敬而远之,也是想以这种方式提醒她,凡事不可过,做人必须得有基本的准则,从政可以讲究策略,但不能过于阴谋。阴谋是服毒药,既能伤害别人,更能伤害自己。但这些大道理秦西岳不可能跟周一粲讲出来,得靠她自己去悟,去发现,去验证。

    人生就是这样,谁也在探索,谁也在总结,但更多时候,谁也处在迷路中。

    秦西岳没想到,自己被停职,第一个打电话过问此事的,竟会是周一粲。

    “我也是刚刚听说,秦老师,你不能就这么忍了,他们这样做,对你很不公平。”周一粲又说,口气有点激动。

    “一粲,这事就不劳你费心了,我想院里会给我一个说法。”

    “……”周一粲沉默了片刻,大约是觉出秦西岳的冷淡,不好再说下去,吭了一会儿,简单问了问华可欣的病情,将电话挂了。

    接完电话,秦西岳刚想轻松地吐口气,一个想法忽然冒了出来:周一粲的消息咋这么快?按说她不应该在第一时间就知道,车树声是绝不会跟她讲的,车树声的脾气他还是了解的,这人绝不会多事,况且,他对自己的夫人,本来就有一肚子怨气。那么,她从哪儿知道的?猛地,秦西岳想起了那个人——是他?!

    秦西岳倏地从沙发上弹起,这个想法吓了他一跳,一种不祥的感觉瞬间攫住了他。尽管他对周一粲也抱有微词,但毕竟只是小节上的,如果真是他想的那样,可就坏事了。他摇了摇头,想努力把这个浑蛋的想法赶走,但越想赶走,想法却越牢靠,钻在他脑子里,顽固地不肯退去。

    周一粲啊周一粲,你可要小心啊,如果真跟他扯上什么瓜葛,你这辈子,怕就输定了。

    秦西岳脑子里久久赶不走的那个人,就是省委副书记齐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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