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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代人朱翊钧其实是十分抗拒当万历皇帝的孩子们的便宜老爹的。

    这倒不是因为他嫌万历皇帝的孩子们不好——朱翊钧虽然没有自己实际意义上的亲生骨肉,但对于孩子,他心里总有一腔现代美国中产阶级式的热爱,这种爱是大而化之的,好比中上阶级的美国家庭总爱领养被抛弃的异国残疾婴孩。

    但是到了万历皇帝的孩子们这里,朱翊钧那粗疏笼统的爱心不免就被万历皇帝的后宫给削减了。

    他发现在万历皇帝的大多数后妃眼中,孩子不仅是孩子,而是她们沉闷生活的一种希望,是一个寄托绮丽梦想的实体。

    譬如朱翊钧在百忙之中也抽空单独见过两三回王恭妃,王恭妃与他谈论的唯一话题就是她与万历皇帝的孩子。

    她一遍又一遍地对朱翊钧说孩子们的事情,说完皇长子朱常洛,还要再说皇四女朱轩嫄,虽然朱轩嫄四岁即病故,但也全然不妨碍王恭妃的絮絮讲述。

    仿佛只要她还能不时地在朱翊钧面前讲着、念着,万历皇帝的皇四女就仍然活在这个世界上。

    与王恭妃单独见到第二面的时候,朱翊钧感悟出来了,王恭妃不是在说孩子,她是一直在对万历皇帝进行一种宗教式的、单方面的无声告白。

    他们共同拥有那么好的孩子,孩子是由他和她的各一半结合而成的,甚么名分礼仪都比不上这活生生的证据来证明他们曾经的肉体交合。

    皇帝对她冷淡也好,对她疏离也罢,她都能谈论孩子,即使皇帝的皮肉不再同她亲昵,她和皇帝的骨血也已在孩子身上化成了一处。

    谈论他们的孩子,就好比是谈论他们最私密的那部分生命,这一小部分私密是王恭妃一人独享的,是谁也掺和不进来的。

    因此无论皇帝怎样对待她,她都能从孩子身上一次又一次地品咂她与皇帝最亲密的身体交融,而且是亲密得分都分不离、解都解不开的那种。

    孩子是她和万历皇帝共有的秘密,解开这秘密的代码是她和万历皇帝的血统,是她和他生命形态的绝密信号。

    在王恭妃眼中,她和万历皇帝的孩子,已然被这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之间最为重大的秘密给控制了。

    她必须时刻谈论这种控制来暗示万历皇帝,除非他亲自下手解除这种控制,否则任何一个第三者都甭想在他们之间真正地插足。

    朱翊钧觉得,历史上的万历皇帝是听懂了王恭妃的告白的。

    而正因为这告白如此隐秘又如此执著,万历皇帝在万历二十九年下旨将王恭妃幽禁景阳宫,使她十年不能与朱常洛母子相见的时候,才能这般狠辣,甚至不曾有过一丝的心慈手软。

    所以朱翊钧是不愿被万历皇帝的孩子们认作亲爹的,他对孩子的爱心是纯净而遐迩一体的,无论谁再往上叠加男女私爱他都承受不起。

    换句话说,朱翊钧只负得起对万历皇帝孩子们本身的责任,倘或要他代替万历皇帝去通过孩子们对后宫嫔妃们负责,他朱翊钧却是万万担不起的。

    不过朱翊钧绝不会去嘲笑万历皇帝的后宫嫔妃,不需多言的了解并绝对的服从,这样的爱一点都不卑微。

    他朱翊钧是何等善良的一个人,即使他不敢去爱那爱情的载体,但他也永远敬重那爱情本身的产物。

    朱常治作为产物之一,自然也得到了朱翊钧十二分的小心关照。

    朱翊钧虽然相信现代科学,但是万历朝西方医学的发展程度究竟能不能治好朱常治的病,他心里实际上也没个底。

    不料范礼安得召进殿之后,表现得比朱翊钧还谨慎。

    他就如同后世康熙朝进献金鸡纳霜的法国人洪若翰一般,一定要等到其他献药者的方子均被中国皇帝确认无用,才不甚自信地认为自己能试上一试。

    范礼安先不去看朱常治,反而朝朱翊钧道,

    “臣于医理上无甚建树,虽知些许皮毛,但绝比不上中国皇宫中的医士,实在没有把握能治好皇上的孩子。”

    历史研究生朱翊钧当然知道这是传教士的自谦,这种看上去有些像自卑的自谦中断于鸦片战争之后,在中国还是天朝上国的万历朝却是十分稀松平常,

    “范卿先看一看朕的皇子罢,若是病重难治,范卿但说无妨,中云,‘死生有命,富贵在天’,范卿敬而无失即可。”

    范礼安听了这话,却还是有些犹豫,

    “皇上,据臣所见,中国古医之准则,罗马医学一概不遵,臣若是以西法于四皇子诊病,恐怕皇上会以为西医粗陋,不甚可信。”

    朱翊钧反问道,

    “西医如何粗陋?”

    范礼安想了想,举例解释道,

    “譬如人之五脏六腑,罗马医学之论脏腑,详形而略理,中国医学之论脏腑,详理而略形。”

    “罗马医学只知层析而不知经脉,只知形迹而不知气化,如此论形不论理,终逊中国一筹。”

    范礼安此言一出口,殿中众人除了朱翊钧之外,不禁均面露得色。

    朱翊钧却道,

    “我国古传之脏腑,俱是医书古籍互相辨驳,纷纷无定,西人虽与我华人面貌不同,人之脏腑应乃一式而矣。”

    范礼安见朱翊钧似乎不像大明其他人一样笃信中医理论,不禁又道,

    “是,中医长于气化,西医长于解剖,罗马治医,皆以剖割视验为术,人之背前左右内外,层析详论,而不似中医将各层分出阴阳,故而罗马医士止知肺腑之形,不知肺腑之气。”

    “臣学罗马医道,亦只知西医形迹,不知中医气化,中国所谓道家‘内视’之术,臣委实不通。”

    “只是臣于两广之时,尝见中国国人谓疫有神,故设法以驱之,而西人得疫,则谓有虫,不谓有神,故设法以防之,神不可见,而虫可见,此乃中西医道之大不同也。”

    “而今皇上命臣以西法诊病,臣亦也只能断其形而不能诊其气,中医所谓‘经络’之说,臣实也不以为然。”

    立在一旁的张诚忍不住道,

    “我中国医籍,皆乃秦汉三代所传,内难仲景之书,极为精确,迥非西医所及,罗马医士如何能不以为然?”

    范礼安深知在大明生存不能得罪太监的道理,于是立时作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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