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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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同学中，显然我家的生活是最贫苦的。  那个年代里，公立学校方兴未艾。人们刚刚将目光从私塾和族学里转到这种比较洋派的新兴学校，有的人对这种教育方式还是持有一定观望态度的。只有一些比较开明的接受了新式思想的家长，才会将孩子送到此处学习。而这些人往往都受过一定的教育、有着相对稳定的职业和富足的生活。

    我从不避讳自己有一个烧开水的跛脚父亲。有时候，会有调皮的孩子嘲笑他，也嘲笑我。他们笑我快要漏出脚趾的鞋子和已经短了一截已经露出腰肉的衣服，笑我面带菜色、头颜色又浅又黄又稀疏。不过，我不在乎，对我来说，这些全都没有关系，因为我也有值得骄傲自豪的一面——我的学习成绩是最好的！

    我就这样渐渐长大了，靠着父亲省吃俭用以及自己优异的成绩，我一年接一年的在学校念了下去。小学毕业，我甚至在邻居艳羡的目光中上了中学。这在我生活的这个街区里，简直可以说是不可想象的事情。也有人劝我父亲，一个闺女，早晚都得嫁人，何必花那么多钱让她读书，太不划算！可父亲只是憨憨的道一句“孩子喜欢”就了事。我知道，为了给我念书，家里连一件值钱的家具都没有，可以说是家徒四壁。不过值得庆幸的是，这个学我没有白上，我学到了很多，于是我就增具了改变生活的力量。总有一天，我会带着父亲搬出弄堂，去过另一个阶层的人的生活。

    因为与父亲相依为命，倒真应了那句话，“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我从小就养成了独立自主的个性。我有着不同于同龄孩子的成熟，也有着苦难生活磨就的智慧。而最令我鹤立鸡群的，是我有着不同于其他同学的美貌。

    我是美丽的！我也深知这一点。我知道，我的这种美丽并非闭月羞花、倾国倾城，但是却如一支木棉一样，散着艳丽、丰饶和生机勃勃的气息。尤其是我长到十六岁的花样年纪，尽管衣着朴素，但是不管走到哪里，都会吸引到艳羡、欣赏的目光。

    眼见幸福的生活就要向我敞开大门，苦日子就要过到头了。我离我的梦想越来越近。我念完中学，顺利的拿到毕业证，就很有机会成为一名教师。从此以后，我更要勤奋上进。我会挣上一份不错的薪金，努力工作，孝顺父亲，好好生活。我经常会畅想，如果我当上了教师，也一定会是一名好老师。若有家境贫困的孩子来学习，我会加倍的鼓励他们，帮助他们，教授给他们我所有的知识。

    然而，就在生活马上就要展开笑脸时，命运却跟我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

    很长时间之后，我也会偶尔想起，如果那一天一切没有生，我的生活将会怎样。我会好好的工作，也许会很快的嫁人，相夫教子，然后平平淡淡的过完一生。平凡顺遂的人生对比大富大贵却又波澜起伏、大喜大悲的生命曲线，能说哪一个更不幸呢？

    但是，生活从来没有假设。这本是一个动荡的年代，不管人们愿意与否，历史和社会的车轮都在不断向前行进。

    那一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爆；也是那一年，袁世凯前往天坛祭天，教科书中孙文和黄兴的照片以及赞扬之词统统被删了个干净。

    同样那一年，上海招商局、太古、怡和三个轮船公司的中国海员举行了总同盟大罢工。这场罢工历时二十一天，有大约三万五千人参与了进来。而我父亲的去世，就与这场罢工有着直接的关系。

    那一天，我同往常一样，在教室里上课。那一天，阳光明媚，天气晴朗，我的一项测验还得了高分，一切都没有预示着会有厄运降临。那一天，我早上去学校的时候，父亲还嘱咐我路上注意安全，笑呵呵的同我告别。可当我接到消息，浑浑噩噩的赶到医院时，父亲已经直挺挺的躺着，头上蒙上了一块白布。他再也听不到我的呼唤，再也不能用他粗糙干燥的大手抚摸着我的头，叫我一声“乖囡囡”。早知命运如此安排，清晨的告别就不会同往常多少个日子那般，那么漫不经心，仿佛还有无数父女相处的时光可以任我随心所欲的挥霍。

    父亲一辈子老实巴交，沉默寡言，没过过几天舒心日子。他的生活几乎全是在受苦挨累，全是在为了我。在中国，也许有无数这样的人，每天默默的忍受着贫穷和困苦，直到死亡降临的那一天。对于他们来说，就连死，也是这样无声无息、默默无闻。

    我拉开遮住父亲的白布。他的头花白，经过风吹日晒黝黑消瘦的面庞上，遍布着出他年龄应有的皱纹。他的脸上没有鲜血，也没有任何痛苦的神色，只是凝固着一种呆板麻木的表情。他的眼睛是半睁着的，嘴巴也同样没有合拢。他是还想说些什么吧。虽然命运对他从来也不公平，也许死亡可以成为一种解脱，但我知道，尽管此刻他已经成为了一具没有温度的尸体，但他还有牵挂着的人，有让他劳心劳力、费了半辈子心血永远也放不下的女儿。

    我从来不知道，我的心会痛到如此地步。尽管生活贫困，但我也是在父亲的爱和无微不至的照顾中长大的。从小到大，最令我烦恼的，无非是父亲并不常见的一次病痛或是我一次没达到目标的成绩。骤然之间，遭遇生死难题，我唯一的亲人就这样离我而去，我只要想到，我以后再也见不到父亲了，再也不能跟他谈天、说笑，就足以令我的心碎成齑粉。至于以后的我，孑然一身独活于世，无依无靠、没有生活来源，这些都根本不在我的考虑范围内，因为我满心里都以为我的生活到此处、随着父亲的离世就会戛然而止，已经不会也没有再继续下去的必要了！

    “你没事吧？”医院里到处嘈嘈切切的脚步声、叫喊声、呼痛呻吟声中，一个清亮亮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饱含着同情，也有着那么几分小心翼翼的试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