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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三天里,商成基本上都是呆在皇城中宰相们办公的那处院落里。
他本来是在兵部汇报和磋商明年进军草原的计划的,不过因为种种原因,他只在兵部呆了两个时辰不到就又回到这里。
关于燕山卫府提交的那份军事计划书,其中有很多不少内容要和兵部一一作解释,整个战役的准备、发起和执行,也有许多地方需要兵部出面在渤海、燕山和定晋三个卫镇之间进行协调。另外,因为担心道路阻隔或者其他的原因造成泄密,他和张绍刻意在密函中留下一些含混模糊与疏漏,所以八月份呈递到兵部的方略是不全面的,没有提及战役展开之后的后续行动,现在,他需要来为此作一个详尽的补充。
只听他说了大概,新上任的兵部尚书就被惊得目瞪口呆。燕山卫提出这个方案远不是八月份的公文里说得那样简单!按商成的叙说,这份计划的内容非常庞大,除西陇卫之外,整条大赵的北方防线都被牵涉进去,而大半个突竭茨左翼也被彻底涵盖。他相信,只要这份由商成比照着带来的舆图口述的方案能得到执行和实施的话,那么一连串的战役之后,百多年来大赵在与突竭茨的冲突中一直处于被动防守疲于奔命的恶劣局面将会得到彻底扭转,而要是方案中提出来的七项战争目的都能得到达成的话,那整个突竭茨左翼必然是个灰飞烟灭的下场。可以想见,在如此打击之下,突竭茨这个草原帝国一定会元气大伤,很可能还会因此而一蹶不振……
面对如此重大的军事方案,兵部尚书丝毫都不敢怠慢,马上便派人分头通知两位侍郎和几个重要部门的主官立刻放下手边的事情都过来会议,并且即刻以“军情绝密”的理由通报了宰相公廨。
几位宰相和副相很快就被惊动了。会议的地点也从兵部衙门转到了宰相公廨。就在商成头一天还去过的那间陈设简单的堂屋里,一次在以后相当长的时间内都没有公开内容的军政会议召开了。
会议整整进行了三天,参与会议的人也从最初的几位宰相和兵部的主要官员而渐渐扩大到六部九卿以及几位在京的高级将领。可随着会议的规格越来越高,规模越来越大,会议中的分歧也就越来越大,矛盾也就越来越尖锐。这些矛盾的一部分还可以相互说服和妥协,而另外一些就不仅仅是“百姓劳役过多时间过久会不会耽搁春耕”这样简单了;矛盾的焦点也不再是实际存在的问题,而变成了立场的问题,变成了支持或者反对“先南后北”大方略的问题。身为副相的门下省侍中董铨就在这次军事会议公开抨击了张朴的方略,并且断言“先南后北”根本就是本末倒置。户部左侍郎叶巡也反唇相讥,说董铨主张的“雷霆疾进”是“闭门造车”,董铨这个人更是“书生意气”,把一切复杂的事情都简单化了,纯是“想当然尔”……
不能不说,作为缓进派代表人物的叶巡,在这种场合里说出这番话,是非常不恰当的。在他开口之前,虽然讨论的议题早已经脱离了会议的初衷,但是大家都还能谨慎地控制着自己的言辞,不对对手进行人身攻击以免激怒对方,可他语含讥讽的话却是直指董铨个人,这显然破坏了一直以来双方都在共同遵守的脆弱的默契。他的话象一滴水掉进了滚烫的油锅里,立刻就点燃了会场上本来就很紧张的气氛。口不择言的叶侍郎马上就成了激进派发泄愤怒的活靶子。
看见自己的同伴被对手围攻,参加会议的缓进派也不甘示弱,他们纷纷跳出来指责激进派的罔顾实情、妄自尊大和盲目乐观。在给激进派扣上三顶大帽子的同时,他们也被激进派斥责为罔顾实情、妄自菲薄和胆小如鼠……
宰相公廨里这间作为临时会议场所的堂房登时乱成了一锅粥。
会议已经完全没办法继续下去了。主持会议的左相汤行无奈之下,只好宣布结束这次看来很难争论出一个结果的会议。
争吵了几天的人们陆陆续续地离开了这间屋子。
看人走得差不多了,坐在角落里的商成和郭表也就跟着站起身。商成拎着自己的狐皮长袍绕过一把偏偏斜斜的座椅,回头小声问比自己矮一头的郭表:“老郭,在京城你可是地头蛇。一一没的说,今天晚上就由你来安排了。”老将军萧坚只是第一天傍晚在公廨里露了个面,随即就被内廷招去为太子讲兵,因此这来开会的人里面算是熟人就只有一个郭表。
郭表是半个月前才被解除禁锢从永乐坊玄武庙放出来的。这人的心思宽,被朝廷不审不问地拘禁了大半年,现在却压根看不出半点的憔悴颓废之态,依旧是一付笑呵呵乐陶陶的神情。不仅如此,他本来就富态的身材如今越发地丰盈起来,四品将军袍服紧紧地箍在身上,腰腹间的赘肉都被勒出三道褶子,圆脸膛也作养得又白又嫩,红润得仿佛才吃醉了酒一样,连额头的皱纹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一边含笑点头,一边偷眼瞄了一下仰坐在条案后捋着须髯默不作声的汤行,摇着手悄声说道:“先出去再说。”
商成一笑,也不再说话,三步两步就来到门边,一只手已经搭住厚棉门帘子,背后有人出声招呼他:
“燕督,”
商成只好停下脚步转过了身。
汤行用一只又瘦又长的手指指点着条案前的一把座椅,说:“燕督,请留一步。”
商成默默地在心里叹了口气,咧着嘴角对擦肩而过的郭表无声地苦笑一下,重新走回来坐到条案前。
但是汤行没有马上说话,而是端着碗茶汤慢慢地啜饮。商成也没有出声。他上身微微向前倾斜,双臂压着座椅的扶手,十指交叉两根大拇指抵着下巴,深不见底的漆黑瞳仁里闪烁着幽暗的光,定定地望着对面一把座椅前散落的那两三页泛黄的纸页。
屋外的人声很快就消逝了,公廨的小庭院恢复了往日的沉寂。门外有人在压着嗓子小声交谈。门帘被人小心翼翼地掀开一条缝,马上就又掩住了,然后就听有人以不容分辩的口气低声吩咐:“大人们还在,你们等会再来收拾打扫。”
然后就又是长时间的寂静。
汤行依然没有说话,也没有吩咐人给商成上茶水。他似乎有点不胜疲惫,手里捧着早没了热气的茶盏,一直闭着眼睛斜倚在椅子里。商成也没有说话。他坐在座椅里,就象个入定的老僧一样纹丝不动,连眼神都没有动摇,坚定而固执地凝视地上的那几页没有一个字的纸张。假如不是他的眼皮还在不时地眨上一眨的话,那他看起来就完全象是摆放在这里的一座雕像。
糊在窗棂上的厚厚的窗纸渐渐地昏暗下来,屋子里的一切事物也渐渐地变得模糊而朦胧。公廨的执事持着灯笼挑子悄悄地进屋,屏着声气在屋子里摆好几盏灯,然后陪着小心游丝般细语询问汤行:“老相国,灶房里已经备好了夜饭,您……是不是现在就用饭?”
半晌,汤行才阖着眼睛轻轻地摇了摇头:“什么时辰了?”
“禀老相国,现在已经是戌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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