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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sp;  幽州节度使大营也被这一场席卷了整个大唐河北道的暴雪覆盖了。

    好在奔赴洛阳献捷的唐军昨日就已经全体返回了营中。

    高适、严庄等几名读书人也被特许随军来到营中,他们都是在此次洛阳之行中主动来军前投靠的,但因为没有机会觐见忙地团团转的张节度,所以当时只补了个名字,还没有安排幕职和差事。

    随军判官说的明白,幽州幕府中急需读书识字的文职幕僚,他们几位都经过了自己的初步选拔,故此才有机会谒见张节度。那之后,才能根据他们各自的能力安排幕职。当然,如果他们最终不能被录用的话,节度府也会赠给路费遣返还乡。

    说实话,相比于参加需要自己承担所有费用而且旷日持久的举试,人家幽州节度府这条招揽人才的规矩就灵活和大方许多了。

    高适一大早就把还在暖烘烘被窝里酣睡的严庄推醒。

    “严老弟,快起来,下大雪了。”

    “唔,下雪了?高兄,好累啊,我再睡会儿,你先去,我一会儿就来……”严庄仍迷迷糊糊的嘟囔着,经历十多天的行军,细皮嫩肉的他,连骨头都要被颠散了。

    “哎……”高适叹了口气,摇了摇头,给他掖了掖被子,说道:“今日随军判官要带我等谒见张节度,你再睡会儿便速起,不可迟了。”言罢,他便轻轻出帐去了。

    雪下了一夜,整个大营都被皑皑白雪覆盖。一顶顶军帐都变成了白色的小丘,远处的中军大帐仿佛是平地拔起的山岗,那面火红的大唐飞龙军旗在旗杆顶端烈烈飘扬,向大营的西北望去,连绵的山峦银装素裹,逶迤的燕秦长城犹如一条在皑皑雪原上的翻滚起伏的巨龙,早晨清冽的朔风如刀般刮过高适的面庞,让他精神一震,这种军旅生活的开始,让他感到新鲜而兴奋。

    一队巡哨士兵走过,“口令!”有人向高适喝道。

    “朔风!”高适慌忙对答。

    那队巡哨士兵便不再说话,赳赳远去了……

    高适轻轻笑了起来,他喜欢这里,不知为什么,第一次从军的他一来到这里,就觉得眼前的一切都似乎那么熟悉!

    他又想到了杜甫,是不是已经从洛阳动身去兖州府省亲去了?自己身上披的这件羊裘袍,便是临行前子美送给他的,他说:“大兄,你去北地塞外,天寒地冻。这件皮袍送你,穿着可抵御些风寒……”当时他囊中羞涩,就把自己家传的三颗“百花还魂丹”送给了杜甫做回礼,这是他祖父高侃早年征高句丽时取得高句丽王宫藏的灵药,能却百毒。

    他从怀中摸出一个青瓷小葫芦瓶递给杜甫道:“子美,大兄无甚相赠,只这三颗百花还魂丹,我一直带在身边也是无用。我知你颇通医理,不如就赠给贤弟,或许早晚会派上用场。”

    杜甫知这是高适祖父遗物,怎肯接受?推让了一番,最后还是被高适硬塞入了他的怀中。

    他又想到了跟哥舒翰远赴西域的岑参,虽然认识时间并不是很长,他开朗的性格、幽默的话语和诗才都是自己很喜欢的,也不知道现在如何了……。

    ……

    幽州节度府中军大帐中,此刻却是一片威严与肃杀。

    节度使张守珪端坐在帅案之后,十余位将校屏息在两厢端坐,只能听到大帐外的猎猎风声和远处传来的刁斗之声。

    留守大营的行军司马王悔已向张守珪汇报了这段时间的营务事宜,而张守珪却面沉似水,一言不发。

    “啪!”张守珪重重地一拍帅案道:“折冲校尉史思明出列!”

    “卑将在!”史思明忙出列行礼。

    “史思明,洛阳之行,你好风光啊!”张守珪冷笑道。

    “卑将不敢!”史思明多天来一直担心的事就在眼前成为现实,额头已冒出细细的冷汗。

    “你不敢?”张守珪冷冷地说:“你违抗军令,在击鞠场上好勇斗狠,几乎害死寿王千岁,你还说你不敢?”

    在五凤楼下击鞠较技那天,张守珪曾派人密令史思明拿出看家本事反击皇家击鞠队,但也要求他们最终还是要放放水,好让寿王率领的皇家击鞠队赢得比赛……

    可他史思明却偏偏要在众人面前逞能,不但击飞了李瑁必进的一球,还逼得李瑁舍身犯险,差点就出意外……这下子几乎将五凤楼上的张守珪骇得魂飞天外,幸亏他在最后的时刻舍身救下了寿王,这才化险为夷……,但这就已经让张守珪恨得牙根直痒痒了,若不是后来天子在五凤楼的酺宴上对史思明大加赞赏,又给他赐了名,恐怕在洛阳行营的时候张守珪就已将他处斩了。

    现在,这顶“违抗军令”大帽子一扣,史思明即将人头落地。

    “卑将冤枉!”史思明正待分辩,张守珪又猛地将帅案一拍,怒喝道:“来人,将史思明推出辕门斩首!”帐外两名刀斧手闻令突入大帐,便将史思明捆了。

    帐内诸将怎能坐视不管?行军司马王悔第一个出列求情,说:“大帅开恩,史思明虽然有错,但毕竟有破契丹大功于前,在洛阳又有救护寿王的功劳,就请大帅饶他这一次吧!”他虽是文官,但在军中颇有威望,大破契丹后,他自愿留守大营,并未随军前去洛阳献捷。

    张守珪仍面无表情。

    站在一旁的安禄山与史思明从小一起长大,感情甚笃,急忙出列向张守珪施礼说道:“大帅,史思明对大帅一向衷心,虽有小错,但请大帅念在他素来忠勇的份儿上,饶了他吧!”说罢,他向诸将使了个眼色,大家也纷纷会意,一同出列求情。

    就连在平日里与张守珪貌合神离的平卢兵马使邬知义也离座为史思明讲情——毕竟这种能拉拢营中诸将人心的机会不是经常会有的……

    张守珪沉着脸,好半天才传令道:“推回来。”

    此刻,身遭五花大绑的史思明已吓得面色煞白,跪倒在地颤声说:“谢大帅不杀之恩。”

    张守珪冷冷说道:“史思明,非是本帅不想杀你。你违抗本帅军令便是死罪,就是到圣人那里也救不得你!只是诸将求情,念你往日也小有寸功,此番便先记下你的死罪,今后再犯,别怪本帅法不容情!”

    “谢大帅!谢各位求情!”史思明连声应道,脸上热汗直淌。

    张守珪正色说:“本帅再次言明军法,今后诸将再有敢违抗军令者,不管曾有何种功劳,也不管朝中有谁撑腰,本帅也绝不宽饶,你们记下了!”

    “诺!”诸将不敢怠慢,齐声应命。

    张守珪这才面色一和,缓缓拿出一份军令和十来张委任告身,逐一宣布了对其他有功将佐的提拔任命。

    他这一打一抬,让众人不敢有丝毫自傲之心,又赚得营中诸将死命效忠,当真高明至极。

    诸多军营大事已毕,张守珪命随军判官带上几位前来投靠的读书人,要亲自见见他们,不一会儿,已在帐外恭候多时的高适、严庄等人进入大帐,拜见张节度。

    张守珪得知高适的祖父为大唐名将高侃之后便对他颇有好感,问道:“高适,你家世代将门,缘何弃武从文?”

    高适回答:“回禀令公,祖父性情耿直,晚年不肯在武周为官,举家返回宋中老家,不久病故,临终前要子孙弃武从文,故从家严起,便以习文为主,只略习武艺防身。”

    张守珪略略点头,叹息了一声。又问道:“因何投至帐下?”

    高适毫不掩饰,朗声说:“不才愚鲁,屡试不第,一腔抱负难以施展,故投奔令公,效仿祖父,为国杀敌,建立功勋。”

    严庄在旁不禁暗暗为他着急,心想:“达夫啊,达夫!到这里求做幕职,当然是要多说敬佩仰慕之类的话,若是人家知道你科场失意才来,定然心存轻视,怕是不肯重用啊。”但此时自己也不便帮腔,只得暗暗思忖倘若被问起,自己又该如何答对。

    岂料张守珪听了非但不怒,反而一笑:“好!高适,大丈夫志在四海,焉能做个整日只知舞文弄墨,吟诗作对的文人?”

    他想到了自己痛恨的张九龄,反到对这个弃文从武的年轻人产生了更多好感,说:“你来本帅幕府,好生当差,日后积累军功,成就一番事业,也不辱没你家祖上的威名。”

    高适大为感动,他没想到张守珪会如此看重自己,不由得心存感激,他向来性格豪迈,也不多言,只朗声“诺!”的答应,向张守珪深施一礼。

    张守珪又问了严庄几句,严庄早已摸着了主帅脾气,也不敢虚言,一五一十将自己的经历说了,并言明与高适一同从军,愿意为张节度效力。

    安禄山因曾在洛阳雇佣过严庄帮衬军务,对他理财之能也颇为赏识,竟也帮他说了几句好话。

    张守珪听了,点了点头,又对其余几人询问了几句,便各自安排了各人的幕职。严庄善于营务理财,便安排在安禄山手下做个营务帮办,却将高适充作掌书记,职位在其他人之上,专门留在自己身边听用——这对从未入仕的高适来说已是破格擢拔,着实令他感激不尽。

    诸事方毕,已近中午,突听得帐外马蹄嘚嘚,有潜入契丹营垒的“捉生将”来报:“前些日契丹王李过折已将三千参加献俘的俘虏一夜之间全部杀死!”

    诸人大惊。这三千俘虏在洛阳之时已被天可汗赦免,可这个新契丹王李过折竟然将他们一夜之间杀戮殆尽,不知道打得什么算盘。

    当初深入契丹大营策动李过折兵变的王悔已经气得浑身颤抖,他本是文人,虽然经过多年边疆烽烟的熏陶和刀光剑影的历练,成为一名边将,但心中仍推崇“王道”,讲究仁义治国,以德安民。

    当初他说动李过折就是抓住了屈烈残忍好杀,可突干贪鄙成性造成的众叛亲离。谁知道这个李过折刚当上契丹王,就将三千已被大赦的同族俘虏屠杀殆尽,其残忍卑劣的程度与屈烈等相较有过之无不及,他当即向张守珪提议征讨问罪。

    张守珪深思了一会儿,却是一笑,道:“王司马稍安勿躁。我看这个李过折是怕这三千人联络其他残部造反,他们自己人杀自己人,于我们有利无害!”

    “天可汗已赦免了俘虏的罪过,李过折却公然抗旨将他们诛杀,这岂不是有损于天可汗的颜面和大唐的法度?”王悔道。

    “此间是否另有内情尚未得知,李过折作为契丹王也有权处理族中事务,速发去幽州节度府公函,问询此事。”张守珪与王悔不同,他更愿意看到契丹和奚等部族因自相残杀而迅速衰败,也怕逃走的三万契丹残部与俘虏内外勾结,使得刚刚稳定的契丹部族再生变乱,故此,他心底里对李过折的残杀俘虏的行为采取听之任之的态度,只不便明言。

    “令公,李过折如此暴虐,恐怕将来养虎为患,变乱再生啊!”耿直的王悔显然不满意张守珪姑息纵容的态度,依然不依不饶。

    张守珪心中大为不悦,冷冷说道:“王司马怎能如此浮躁,难道本帅先调查清楚,也不可以?如果李过折真有罪过,也当本帅禀明朝廷处置,你是不是有些心急了?”

    王悔被他这一番软中带硬的官话噎得半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得叹了口气,将头一垂,一言不发。

    安禄山已经看出两位上官不睦,忙出言劝慰:“王司马莫要心急,大帅说调查一下并无不可,若是李过折心存异心,末将不才,愿带兵前去征讨。当今之际,咱们首要是对付奚人,据报,他们收留了屈烈、可突干残部三万余人,不可不防。”他自然是帮着“义父”张守珪说话,但更巧妙地矛头一转,将话题引向了奚人的威胁上,显得目光独到。

    王悔也觉有理,只得暂时放下契丹杀降的话题,将注意力转移于此,帐角列席的高适听了安禄山的发言,心中暗叹此人雄武粗壮的身躯内竟然暗藏锦绣。

    王悔向张守珪拱手禀道:“令公,奚人与契丹本是同宗,奚王李诗向来意志不坚,素来首鼠两端,如今契丹已破,奚人更是惶惶不可终日,日前也曾遣使求赐婚,不妨令人招降,方为上策。”

    安禄山说:“奚人素来狡黠,不守信用,当初都山大战,他们就曾临战退缩,使得我官军陷入腹背受敌的险境。末将以为,应趁契丹内乱萎靡不振,一鼓作气平定奚人。”

    他的发言赢得了赵堪、白真陀罗等将佐的赞同。

    张守珪沉思良久,说道:“你二人意见皆有可取之处!奚王李诗手下只有一个琐高还算是个能打的将军,其他人皆不足虑,最近他们又得了屈烈残部三万多人,实力大增。硬打,他们就会化整为零,退入林海雪原之中,我军一撤,他们又随后袭扰,但如果只是招抚,也难保他们不守信用,与前番一样归而复叛,那也危险,为今之计,剿抚并用,两手准备。”

    他顿了顿,又说道:“如今大雪封道,且两部内情不明,我军可先做休整,等入夏草盛之时再做计较。你等各回营地休整五日,之后囤粮练兵,严防契丹与奚人因春荒缺粮劫掠袭扰,不得懈怠!”

    “诺!”众将齐声领命。

    散帐后,张守珪独自背着手看着漫天的大雪陷入了沉思,入政事堂的事受挫,他认定自己需要立更大的功劳,叫天子和那个老顽固张九龄再也无话可说,而要成就更大的功劳,营内诸将仍需心思一致才可以,他又想到刚才王悔的顶撞和他平日那种令人讨厌的书生意气,心中也很不痛快。在洛阳的时候,他曾听李林甫曾吐露过中书令张九龄倒是对这个投笔从戎的王悔屡加褒扬,看来幽州节度副使的位子迟早是他的……。

    想到这里,张守珪不禁“哼”得一声冷笑。

    帐外的风雪更大了,天地没入一片白茫茫的混沌之中。

    ……

    大雪同样覆盖了坐落于土护真河上游山谷中的奚族牙帐,此刻,这里正被悲怆的气氛笼罩着,奚王李诗、左护将琐高、世子李归国等已经得到了契丹王残杀三千契丹俘虏的消息。前契丹王屈烈、可突干的残部的三位长老以刀割面发誓报仇,被杀的俘虏中有很多他们的亲人和部众,他们愿意投做奚人的奴隶,条件是李诗替他们兴兵报仇。

    奚王李诗已经年逾花甲,头发大已花白,多年的征战和病痛已经消磨掉他大部分的精神,此刻的他就像一支即将熄灭的松油火把,微弱的生命之火在寒风中摇曳不定。

    听到李过折犯下的罪行后,他安慰三位契丹长老道:“奚人与契丹人本来都是乌牛白马的后人,契丹人在河谷草场放牧,奚人靠林地草场生活,我们的牛羊和马匹吃的都是一样的青草,奚人和契丹人的马奶酒一样的香甜,契丹人遭受了大难,奚人怎能袖手不管?”

    他重重的咳嗽了一阵,又接着说:“如今李过折这只白眼狼不顾信义杀死了已经三千名契丹同族,一定会受到天神的诅咒,你们是落难中的客人,我怎么会让你们沦为奴隶?”

    一位契丹长老听出他似乎没有兴兵报仇的意思,仆伏在地哭诉道:“尊贵的奚王,您现在是两族中年龄最长的前辈,也是契丹人的最后希望,诅咒不能杀死李过折,只有弓箭和马刀才能让他血债血偿!”

    世子李归国三十余岁,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他向奚王说道:“阿爷,我早就说过李过折是一只白眼狼,他迟早都要渡过土护真河侵入我们的山林草场,现在三位长老手下有一万五千兵可以用,我们加起来的兵力有四万,超过李过折手下人心不稳的三万人,这正好是一举减除他的好机会。”

    左护将琐高是奚族名将,正是他屡次审时度势地判对了局势,才让奚人在强于自己的契丹、突厥和大唐的拉锯战中最大限度地保存了实力,他说道:“大王,我已经派人打探清楚了,被杀掉的三千人已经得到了大唐天可汗的赦免,因此,我不相信张守珪知道这个消息后可以坐视不管,而这场大雪下完,不仅行军困难,最重要的是我们去年冬天存下的粮食和草料也剩不下多少了,所以我们应该再耐心等待一下,看天可汗和张守珪怎么处置。如果,他们能公平处罚李过折最好。奚人的血,已经流得够多了!”

    “那如果天可汗和张守珪偏袒李过折呢?”一位契丹长老愤然问道。

    “那,我们就等入夏马匹生了膘,战士们军粮充足的时候,再出兵也不迟”,琐高坚定地回答。他看了一眼世子李归国,又说:“别忘了,我们曾派使者向朝廷请求赐婚,如果在这个时期冒然出动,会让张守珪再给我们扣一顶出尔反尔的帽子,那样不仅不能替你们报仇,还要白白搭上许多战士们的性命,该让别人看着笑话了!”

    琐高的分析入情入理,奚王、世子连同三位契丹长老也都赞同,一致决定暂时隐忍不发,先看看契丹与大唐两方面的动静再说。

    奚王邀请三位契丹长老留在牙帐营地一起生活,并妥当安排了他们的部众,长老们都感激他的宽厚和仁慈,发誓为他效力。

    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雪给各方留下了充足的考虑时间,虽然延缓了各方的行动,但也酝酿出了更大的阴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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