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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的手中?这时候他才意识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自己就被心魔牵引着一步步迈向了毁灭的深渊……

    张守珪将这段往事讲完,仰头叹道:“我至今不知当时身边到底伏了多少敌人!”

    张九龄听完,也只得轻轻摇头责道:“元宝,你啊……”语气中既有责难,也有惋惜。张守珪毕竟是大唐不可多得的良将,如此结局,虽然是咎由自取,实在也是国家的损失。

    一阵江风吹来,岸边传来一声清朗的叹息:“大夫犹在梦中耳。”

    张守珪闻言一怔,怒道:“什么人敢在此偷听?”

    张九龄却不着慌,一边示意张守珪莫急,一面对着蓬外唤道:“小友来了?还不快进来见过前辈?”

    话音未落,只觉船身轻轻一颤,竟有一人已飘身上船。

    张守珪心中又是一惊!他是行伍出身,单从这人上船的身法上看,便知此人似有轻功在身。

    只见蓬帘一挑,一股清凉的江风裹着一位白衣青年吹入舱中。

    那人舒眉朗目,面如冠玉,略显消瘦的身上披一袭霜色道服,手持一柄雪白的马尾拂尘,当真是松形鹤骨,洒脱飘逸。

    那人也不客气,自行飘然落座,先向张九龄揖礼问候。又转向张守珪,含笑而揖,道:“京兆李泌,拜见大夫。”

    张守珪向来不喜书生,方才又听此人话语间隐隐似有讥讽之意,心中更是不悦,也不还礼,冷冷道:“郎君方才说我犹在梦中,是何意思?”

    李泌并不着恼,先持壶为二人各满一杯酒,又给自己斟了,姿势潇洒,神色泰然。饮罢,才缓缓道:“大夫在幽州多年,战功赫赫,屡破诸胡,堪称当世名将。然则,大夫晓畅军事,不谙政务,司理藩镇犹可,代天理物不能。夫处山巅而求登天,岂非奢望乎?”

    眼前这个年轻人儒雅斯文,几句话却犀利敏锐,切中要害,虽听来刺耳,却也无可辩驳。张守珪觉得羞愧,脸上一红,本想发作,却又强自忍耐,自斟自饮了一杯,鼻子里只“哼”的冷笑一声,忒自一言不发。

    李泌见张守珪气恼,知他见自己年轻,又出大言,心中不服,微微一笑,道:“前辈方才言‘不知身边有多少敌人’,晚辈粗通些相字之法,或可为前辈拆解一二。”

    张守珪一听,暗骂此人虚妄,心想:“我且先让他卖弄,无论如何拆解,我都说不是,看这小子臊也不臊。”

    他一瞥,见旁边有一碟酱腌胡瓜,便随手蘸酒在几案上写了个“瓜”字,问道:“胡瓜的瓜字,就看看身边是谁害我吧。”

    他根本不信李泌这套装神弄鬼的伎俩,故此给他个笔画又少,意思又简单的,好看他出丑。

    张九龄看了,也不禁捻髯寻思起来。

    谁知李泌一笑,道:“这就是了。”

    伸手也写了个“瓜”字,拆解道:“瓜者,‘蓏’也,从本源上看,此字上有华盖,下分左右,显见此人必在大夫麾下,且必为亲信。”

    张守珪又是“哼”了一声,讥讽道:“这是废话,我当时是一镇节度使,自然此人必在我麾下,还用你说?”

    李泌不以为意,继续说道:“且此字以‘艹’为头,显然此人定然出身低微或曾居于草莽绿林,且‘艹’字头可拆为两个‘十’字,说明此人约二十岁时候归于大夫帐下。”

    张守珪又是“哼”了一声,神情却似乎缓和了许多。

    “看字形,瓜者,藤生而布于地者也。左右两笔象其攀附之藤蔓,中间两笔象其缔结之果实。由此可见,他虽然与您并非亲生父子,但却有父子之名,应是大夫所收的一位义子”,李泌口若悬河,继续说道:“大夫为封疆大吏,‘凡乘舆车,皆羽盖金瓜,黄屋左纛’,而此人定是雄壮威猛,仪容不俗,应是常为大夫执仪仗侍候的武将。”

    此时,张守珪只轻轻的“嗯”了一声,双眼却直勾勾地盯着那个“瓜”字,似正若有所思。

    李泌也不管他,一指那碟胡瓜,继续说道:“大夫方才提及‘胡瓜’,便是此人渊源,他必是胡人无疑。且‘瓜’若加‘子’而成孤苦的孤字,相此人少年孤贫;加反犬(犭)边则为‘狐’,相此人智计过人,狡猾多疑。如此种种,不知麾下可有这样一人?”

    ……

    “胡人、义子,勇猛,多智,出身草莽而少孤贫,二十岁左右投至军前……”张守珪喃喃念叨着:“又常于我左右侍候,持依仗……是他……!”一张须发赤褐、狮鼻大眼,相貌威猛又有些憨态可掬的面孔浮现在张守珪的面前。

    “安禄山!”他失声惊呼。

    李泌的拆解犹如暗夜中的雳闪,电光火石间,张守珪厘清了所有的线索。

    那年,他未能如愿进入政事堂,遵从李林甫的暗示而急于再建奇功的他,故意派行军司马王悔做为特使入奚族牙帐和亲,暗地里,他却派安禄山率重兵埋伏于平卢城外,以期诱杀奚王李诗或世子李归国。这个计划一旦成功,他不仅可以一举平定奚人叛乱,还或可借奚人之手将与自己貌合神离的王悔清除。不过,由于奚王李诗的意外病重,此计并未完全成功,只诱杀了个奚人左护将琐高,而安禄山贪功冒进,反而还折了不少人马。

    他大发雷霆,欲将这个“义子”处斩,但最终还是冷静下来,最后打了安禄山四十军棍,上奏天子发落……

    从那以后,他觉得安禄山非但没有记恨自己,反而更加小心的侍候他这个“义父”,无论大事小情都会请示商议,谦恭有礼至极,还物色了几位妩媚的胡姬舞娘献上……。

    他也曾向安禄山解释当时只是假意为之,以堵众人之口,安禄山却热泪直流地起誓发愿,声称:“儿懂得义父苦心”。

    后来,一直觊觎幽州节度使宝座的邬知义攻打老哈岭。张守珪看破了奚人诱敌深入的战术意图,却并未道破。他密令安、史二将等待邬知义部与奚人拼个两败俱伤后,再一举压上坐收渔翁之利……

    但他派出与安禄山单线联络的传令官竟在路上莫名其妙地被人杀死,那密令也不翼而飞,致使奚人残军在安史二将主力到达前便已脱离了战场……如今想来,恐怕也是安禄山做了手脚——他手下有一批神出鬼没的捉生将,半路暗杀传令官,再故意将密令被奚人“得去”却也不难。

    后来,自己虽也曾起过疑心,但思量再三,认为平卢兵马使邬知义或死或败,都让安禄山有取而代之的机会,谁肯冒如此风险,去做一件对自己无益的事?

    如今看来,安禄山根本就看不上那个“平卢兵马使”的位子,他借自己的手铲除了王悔、邬知义二人之后,俨然就成为河北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二号人物。而他的目标,从一开始就只有那把“节度使”的宝座!

    此节一想通,其余诸如行贿牛仙童等事,更是无法瞒过安禄山的眼线;至于掌书记高适写的那首诗,恐怕也是安禄山暗中派人搜罗去的……

    “竖子可恶!”想到这里,张守珪又气又怕,额头上竟渗出密密的一层冷汗。

    事到如今,张守珪也不再有什么忌讳,便将自己的疑虑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言罢,他向李泌深施一礼,谢道:“谢小兄弟拆解我心中疑虑,真神人也。方才是我不识高人,失敬了。”

    李泌也忙还礼道:“雕虫小技,不堪前辈赞誉。”

    三人各怀心事,沉默了一阵,只有船外的江风与浪涌声依旧。

    良久,张九龄开口问李泌道:“长源,圣人可安好吗?”他贬官到这长江之滨已近两年,心中却依然牵挂庙堂中的天子李隆基。

    “圣人御体安康,请老相公放心。听说,圣人亦常思念您,每朝臣言及宰相人选,圣人总要问一句‘风度得如九龄乎’,可见老相公在圣人心中仍有位置。假以时日,重回枢要也未必不能。”李泌真诚的宽慰道。

    “哎,回不去了,长源不必宽慰了。如今我已是风烛残年,回去还能干什么?”张九龄怅然叹道,眼中竟有莹莹泪光,又道:“只希望圣人能将他近三十年来开创的盛世再延续下去,百姓安居乐业,我也就知足了。”

    他顿了顿,又问道:“忠王,哦,不,新太子可还好吗?他是否对老臣当初维护李瑛有所顾忌?”

    李泌点头道:“太子宅心仁厚,您是知道的。他也曾对我说过,‘张子寿身为宰府,公而望身,所作所为皆出于公心’,由此可见,太子对老相公也是感佩的,实无半点怨念。”

    张九龄听了李泌的话,点头道:“新太子能体谅老臣之心,我便知足了。我刚好有几点叮嘱,想托你转达,不知可否?”

    李泌揖道:“老相公请讲。”

    “好!”张九龄缓缓说道:“我唐开国以来,父子猜忌,兄弟相疑,都是惨痛的教训。圣人心中虽然清楚,但涉及江山社稷,也不得不如履薄冰,时刻警惕,此为王者不得已之事也。太子即是臣子,又是儿子,将来不管受到怎样的委屈,都应该体谅圣人的苦衷,尽臣子之本分,相信我,好的,坏的,圣人都会看得见的。这是其一。

    李泌庄重点头,表示认真记下了。

    “其二,忠王与你,王忠嗣、皇甫惟明、韦坚等从小一起长大。如今,除你之外,其他三人都已成绯衣金带的封疆大吏,而忠王已成为当今太子,情况就不一样了。尤其是王忠嗣、皇甫惟明二人已在陇右、朔方、河西、河东等镇屡建奇功,切不可由此生了骄矜之心,功劳越大,就越要懂得分寸,就越要懂得退让;官位越高,就越要与太子保持距离,切勿生出内外交结的妄想来,越是疏远,就越是保护太子,这点,你可懂吗?”

    李泌听了,神色变得更加凝重,对着张九龄躬身道谢。

    张九龄也不还礼,又继续说道:“其三,我朝税制沿袭前隋采用的租庸调制,然此税制须与均田制配合,做到耕者有其田,方能顺畅实行。隋末大乱,人口凋敝,地广人稀,故我朝开国之初,此税制利国利民。武周以后,尤其是开元以来,人口增长了数倍,已逾四千八百余万,这原是好的,但田亩的增加却远远不足,且土地兼并情况日盛,实则大多数郡县已无公田可分,如此以来,男丁所得土地不足,却要缴纳定额的租庸调,如再遇灾荒饥馑,便造成百姓无力负担,多有逃亡。我在任时,未能及时革除此弊,甚憾!甚憾!”说罢,他长长的一声叹息。

    李泌宽慰道:“老相公此言极是,太子也曾提起此节,只不过目前尚未有良策应对……”

    张九龄也点了点头,说道:“最后一点,朝廷应不断网罗贤才。尤其是青年一代的人才要给他们历练的机会和进身的空间。看如今的朝堂上,朱紫大员尽皆白头,已有暮气昭昭之象,朝廷中如严挺之、萧嵩等忠直大臣多受排挤。李林甫所进之人,要么是如牛仙客般的守成庸才,要么如王鉷般的钻营小人,要么如吉温、罗希奭般残暴酷吏,长此以往,社稷堪忧啊!”一番话讲完,张九龄已是满面忧色。

    闻听此言,一旁静听的张守珪心中既是惊讶又是感叹。显然,一向老成持重的张九龄敢当自己的面说这番话,便早已存了取义成仁的心思,不怕万一被李林甫等知晓后打击报复。

    李泌天资极高,此刻已将此番话记得一字不漏,更觉张九龄对税制弊端的剖析中有也暗含道家的“与时迁移,应物变化”的法理,不由心生感佩。

    张九龄又对李泌诚恳地说:“长源,你我相识已久,且互为忘年知己,我知你生性恬淡,崇尚道家,讲究大道无为,知雄守雌,近年来或端居山房,读书炼丹,或游于名山大川,自在逍遥。但长源啊,你出身名门,天资聪颖,且品性纯良,内藏锦绣,假以时日,必为宰相之材,老友望你能学汉初时候的张良,入世济民,匡扶社稷,待到功成名就,历尽人世沧桑,再去做赤松子游,切莫虚耗了这一身经天纬地的才能,不可辜负了这一段大好的年华啊!”

    说罢,他伸手将那枝盛开的黄菊生生掐了下来,递给李泌,言道:“你看这朵菊花,若植根于泥土中,自可迎霜斗雪,傲然开放,年复一年,生生不息;但如果像这样离了泥土,不到明日便会枯萎破败,芳华不在。长源,这一场盛世千古未有,如能呵护它一程,便不虚此生走这一遭了!”

    李泌如今见他白头之下,那张曾经熟悉的面孔已变得沟壑纵横,尽是岁月侵蚀的痕迹,又被眼前这位风烛残年的老人忧国忧民,以天下为己任的精神所深深打动。他接过那支黄菊,捻在手中端详了良久,才盯着张九龄的眼睛,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张九龄见他肯听自己的忠告,心中十分欢喜,又给两人各斟了一杯,陪着饮了,才将话题一转,向张守珪问道:“元宝,依你所见,东北、西北等各边镇还能安宁多久?”

    张守珪知他希望让自己给李泌一些指点,便接口道:“老相公,小兄弟,我久在边陲,各镇态势尚算清楚。如今,幽州节度使一职由兵部尚书牛仙客遥领,那竖子安禄山已做了幽州节度副使,他的“义弟”史思明晋升为平卢兵马副使,二人手握兵权,沆瀣一气,实则已掌控了当地实权。此人狡黠无比,又野心勃勃,善于笼络人心,若无人镇抚,恐东北边镇自此无宁日矣!”

    他顿了顿,又说:“西北的安西、陇右、朔方、河东、河西等五镇节度使,如崔希逸、杜希望、萧炅、王倕等或老或贬,青壮一辈的带兵将军中:盖嘉运器量狭窄,安思顺庸鄙无志,夫蒙灵察刚愎暴躁,皇甫惟明好大喜功……,唯有王忠嗣算是个英雄,去岁听闻他得了郭子仪、哥舒翰、仆固怀恩等几员良将,又屡破突厥、吐蕃、突奇施,兵威正盛。而近年来,突厥已然衰落,西域诸国多与大唐亲善,吐蕃虽然日渐强盛,但依我看,十余年内应不会有大的战乱。不过……”说到这里,他突然语塞,显是有话不好出口,思忖了良久才继续道:“不过整体来看,西北军力过盛,而东北、西南军力稍显单薄,如方才老相公所言,王忠嗣、皇甫惟明均与当今太子为莫逆好友,如今二人手握西北近一半的重兵,将来再发展下去,亦恐有尾大不掉之嫌。恐怕朝廷今后会刻意整合、划分,以期各方平衡。”

    李泌听了这员帝国宿将的剖析,不由得深深折服,听他点到了当前西北、东北各镇之间军力明显不平衡,朝廷会有动作,尤其是如西北军过于强大而惹得圣人起疑,祸及太子也说不定。

    他忙又深施一礼,道:“依前辈看,可有破解之法?”

    张守珪又是眉头紧蹙,沉思良久才徐徐说道:“西北方面,正如方才老相公的建议,只要诸将忠心卫国,谨言慎行,莫要持功自傲或结交内廷,凡事皆从朝廷法令,短期内当无大碍。”

    他又叹了一声,道:“至于东北方面,我未能经营妥善,竟一手造就了这场祸事,我之过矣!有道是关心则乱,如今看来,除非诛杀此僚或有德高望重之上将强力弹压,除此之外我也一时想不到更好的对策。”

    突然,他精神一振,似乎又想起了了什么,对李泌道:“不过,说起来,我倒是想起一人,他虽然年轻,性格孤高,但深谙兵法,德才兼备,堪称当世奇才,只需多加历练,假以时日,定能成为我唐卫国公李靖那般的一代名将,将来万一有变,借此人之力或能助你拨乱反正。”

    二人听了他如此说,都是一惊,忙问道:“竟还有这等奇人?大夫请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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