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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个漂亮可爱的孩子,笑得双眼眯成了一条缝,但吸引我注意力的是那个孩子的左手。
她没有左手。
林云和孩子们是在一片修剪得很好的绿草坪上,上面有几只白色的小动物。在她们的后面,我看到了那幢熟悉的建筑,就是那间由大库房改建的宏电子激发实验室,我们就是在那里听到过量子态的羊叫声。但在照片上,库房宽大的外墙上画着色彩鲜艳的卡通动物,还有气球鲜花什么的,在这绚丽的色彩中,整座建筑像一个巨大的玩具。
林云从照片中动人地微笑着看我,从她那清澈的目光中,我读出了许多她生前没有的东西:一种幸福的归宿感,一种来自心灵深处的宁静,让我想到了一个遥远的被遗忘的幽静港湾中,停泊着一片小小的孤帆。
我将照片轻轻放回抽屉,转身走到阳台上,不想让丁仪的情人看到我眼中的泪。
以后,丁仪从未与我谈过照片的事,连林云他也没有提起过,我也没有问,这是他心灵深处的秘密,而我,也很快有了自己的秘密。
这是一个深秋之夜,我伏案工作到午夜两点,一抬头,看到了写字台上的那个紫水晶花瓶。花瓶是我结婚时丁仪送的,很漂亮,但瓶里的不知是什么时候插进去的两束花早已枯萎,我将那花拿出来扔进纸篓,苦笑着想:生活的负担越来越重,不知到什么时候,我们才有闲心在花瓶中再插上鲜花。
然后我靠在椅子上闭起双眼,就这么什么也不想地坐着。每天的深夜我都这么坐一会,这是一天中最宁静的时刻,整个世界上仿佛只有我一个人还醒着。
我闻到了一阵清香。
这是一种去除了所有甜分的香,有一种令人舒适的微苦,令我联想到暴雨后初晴阳光中的青草地,想到了万里晴空中的最后一抹淡云,想到了幽深空谷中转瞬即逝的铃声……只是这时它更加缥缈,当我注意到它的存在时它就消失了,但当我将注意力从嗅觉上转移开来时它又出现了。
喜欢这香水吗?
啊……哦,部队上不是不让用香水吗?
有时也可以。
“是你吗?”我轻声问,没有睁开眼睛。
没有回音。
“我知道是你。”我又说,还是闭着眼睛,
仍然没有回音,万籁俱静。
我猛地睁开双眼,就在书桌上的紫水晶花瓶上,出现了一朵蓝色的玫瑰,但玫瑰在我看到它的瞬间就消失了,只剩空花瓶静静地立在那里。但那朵玫瑰的每一个细节都印在我的脑海中,它充满了生机,透出一种冰雪的灵气。
我闭上眼睛又睁开,玫瑰没有再出现,但我知道它就在那里,就插在紫水晶花瓶上。
“你在给谁打电话?”妻从床上支起身,睡眼蒙眬地问。
“没什么,睡吧。”我淡淡地说,起身小心翼翼地拿起花瓶,小心翼翼地灌上半瓶清水,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回到写字台上,然后在它面前一直坐到天明。
妻子看到了花瓶中的水,下班时就捎回了一束鲜花,她正要将花往花瓶上插时被我制止了。
“别,上面有花。”
妻子奇怪地看看我。
“是一朵蓝色的玫瑰。”
“哦,那可是最贵的品种。”妻子笑着说,显然以为我在开玩笑,伸手拿起花瓶又往里插花。我夺过花瓶,轻轻地放回到写字台上,然后从妻手中夺过她的花,扔进了纸篓,“我说过里面有花嘛,你怎么回事啊!”
妻子呆呆地看了我一会儿,说:“我知道,你在内心深处有自己的一块天地,我也有,毕竟这么多年了……你可以保留它,但不该把它带到我们的生活里来!”
“那瓶里真的有花,一朵蓝色的玫瑰。”我用低了许多的声音喃喃地说。
妻子捂着脸哭着跑开了。
就这样,花瓶中的这朵看不见的玫瑰在我和戴琳之间造成了裂痕。
“你一定要告诉我,那朵想象中的玫瑰是想象中的谁插上的,否则我没法忍受!”妻子多次这样说。
“不是想象,花瓶上真的有一束玫瑰,蓝色的。”我每次都这样回答。
终于,我们之间的裂痕快到无法弥补的地步时,是孩子拯救了我们的婚姻。这天早晨,孩子起床后打着哈欠说:“妈妈,写字台上的那个紫花瓶中插着一朵玫瑰呢,蓝色的,好看呢!可你一看它就没了。”
妻子恐慌地看着我,我们第一次为这事争执时孩子并不在场,以后的争吵也从来没有当着孩子的面,所以,他不可能预先知道蓝色玫瑰的事。
又过了两天,妻子在夜里写论文时伏在写字台上睡着了,当她醒来后也推醒了我,她的目光中又充满了那种恐慌,“我刚才一醒来,就闻到了一股……玫瑰花香,就从那个花瓶上发出来的!可我仔细闻时那香味又消失了,真的,我不会弄错的,确实是玫瑰花香,我不骗你!”
“我知道你没骗我,那里真的有一朵玫瑰嘛,蓝色的玫瑰。”我说。
以后,妻子再也没有提起过这事,任那个花瓶放在那里,有时,她还会小心地擦擦它,擦的时候一直竖着,像是怕里面的玫瑰掉下来,她还几次为瓶里添上蒸发掉的水。
我以后再也没有看到蓝色玫瑰,但知道它在那里就够了。有时夜深人静,我就将水晶花瓶移到窗前,然后背对着它站着,这时我往往能闻到缥缈的花香,就知道它肯定已经在那里了,心灵的眼睛能看清它的每一个细节。我用心来抚摸着它的每一个花瓣,看它在来自窗外的夜风中微微摇曳……它是一朵我只能用心来看的花。
不过,我还是希望在此生再用自己的眼睛看到一次蓝色玫瑰,据丁仪说,从量子力学的角度来讲,人的死亡过程就是由一个强观察者变为弱观察者再变为非观察者的过程,当我变成弱观察者时,玫瑰的概率云向毁灭态的坍缩速度就会慢一些,我就有希望看到它。
当我走到人生的尽头,当我在弥留之际最后一次睁开眼睛,那时我所有的知性和记忆都消失在过去的深渊中,又回到童年纯真的感觉和梦幻之中,那就是量子玫瑰向我微笑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