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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明大夫仿佛丢了魂一般,摇摇晃晃地独自离去了,路上还不小心撞到了许多人,这样的他才更像是一个瞎子。
张少白看着明崇俨沿着洛水之畔渐行渐远,身影也逐渐模糊消失,说道:“我要回修行坊了,你呢?”
茅一川冷着脸:“同去。”
“你总是来我家算怎么回事?街里街坊会说闲话的。”
“嗯。”
“算了,我屁股疼得厉害,你要是背我回去,我就不和你唠叨这些了。”
茅一川没理他,径直向着修行坊走去,张少白跟在后面,走一步屁股便疼一下,只好气急败坏地喊道:“不背就不背,你倒是慢些走啊!”
※
这边两人一前一后悠悠哉哉,另一边却是孤孤单单失魂落魄。
明崇俨独自走在河畔小道,神情哀伤,忽然希望手头能有一壶好酒,以解忧愁。
他嘴上说着“逝者不可留”,可实际上呢?
那段回忆,那些故人,还是与他纠缠不清,无论在梦里,还是在白日。
明崇俨走得很慢,步子也歪歪扭扭,他的全副心神都放在了往事之中,已然毫无心思留意外界的动静。
他是个瞎子,看不到洛水傍晚的繁华。他不是个聋子,但此时却也听不到周围行人的喧闹。
他的心,已经轻飘飘地回到了那座山。
“十三师弟今日罕见地早早起床,不知道在忙活什么。”
“还能忙什么,小师妹吵吵嚷嚷要柄竹剑,十三定是忙这个去了。”
“唉,咱们里头数他最宠师妹,可是师妹的脾气……”
“用你操什么闲心?师妹可是师父的命根子,疼惜一些也是应该的。”
“你说……命根子?”
“哎哎哎,你胡思乱想了啊,你嘲弄师父也就算了,别把师妹也搭进去。”
话音未落,两位师兄的脑袋上便各挨了一记戒尺,他俩回头,只见师父就站在身后,脸色极为不善。而另外一边则有一个少年背着竹筐,手里拿着一把竹剑,正饶有兴致地看着热闹。
少年背上的竹筐里坐着一个小女娃,双眼极为灵动,只可惜没有双腿。谁也不知这是为何,师父捡她回来的时候便已如此。
方才还意气风发的两位师兄转眼间便成了低头鹌鹑,连大气都不敢出。幸运的是,今日师父并未责罚他们,只因山里来了一位客人。
那个客人的脸又长又白,没有胡须,他身材修长,还披着一条血红色的披风。
师父带着客人进屋相谈,师兄们则偷偷溜走,该看书的看书,该练剑的练剑。明崇俨把小师妹放在身前,这里阳光刚好,然后他坐在地上,取出小刀开始削弄竹剑。
“小明子你怎么不把剑尖削出来?”
明崇俨笑着说:“太危险了,剑这种兵器用不好就会伤到自己的。”
“哼!”小师妹奶声奶气地说,“说了多少遍啦,要叫我师姐。”
“不叫行不行?”
“你不叫我就告诉师父!”
明崇俨满脸无奈:“好吧,师姐。”
阳光下,少年继续低头削剑,女娃则趴在竹筐边缘指指点点,说话的声音奶味十足。不远处有师兄手里捧着书,啃着估计是隔夜的馍馍,蹲在树下读得津津有味。还有个师兄在专心作画,偶尔有风吹过,吹落了鼻尖的一滴墨,师兄便捶胸顿足,恨不得号啕大?哭。
这里便是桃源山,是明崇俨的故乡,也是生他养他的那个地方。
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他的血肉至亲。
十一位师兄,一位师妹,还有一位最令人尊敬的师父。听大师兄说,师父是隋朝鼎鼎有名的文人,亡国后便带着自家这条文脉隐居在此。
师父博闻强识,从不强迫门下弟子学习什么,反而是他们喜欢什么,自己便教什么。前面十一位师兄大多学的是琴棋书画,唯独到了十二师妹这里出了岔子,小家伙非要学武。
而明崇俨,他其实并不知道自己想学什么,所以他和师父说,自己想学一个能救人性命的本事。师父听后沉思许久,然后将祝由之术传授给了他。
师父说,肉体凡胎的病痛可以交给医家来治,我教你的是治疗心神之伤的方法。
想到这里,明崇俨一皱眉,竟是不小心划破了手指。
他挤了挤伤口,一滴血珠顿时冒出,由小变大,最后滴落。
小师妹说:“师弟,我不要竹剑了,你别弄啦。”
明崇俨笑着摸了摸女娃的头:“没事儿。”
他继续忙活着手中的剑,小师妹看了一会儿觉得无聊,于是便让别的师兄背着自己去抓蝴蝶了。
明崇俨听着那头的嬉闹声,也跟着笑了一笑。
就在这时,他忽然被一种极为不祥的预感笼罩全身,就像肺里的空气都变得黏稠起来,令人无法呼吸。
他仿佛感到了,整座桃源山的颤抖。
一位师兄猛地冲了过来,将明崇俨牢牢护在身下,而他的背上,插着一根羽箭。
师兄用宽大衣袍将师弟遮得严严实实,笑眯眯地说:“不许睁眼,也不许出声,明白了吗?”
“我记住了。”
这一切发生得极快,却又极慢。明崇俨还能感受到师兄的鲜血正从伤口处涌出,然后染在他的身上。
血是热的,师兄的身体却变凉了。
师兄的衣服遮住了明崇俨的眼睛,所以他看不清外面发生了什么,可他还有耳朵。
他听到八师兄的怒吼,可随即便没了声音,他还听到了二师兄的破口大骂,可转眼间也没了动静。
甲胄的声音,马匹的唏律声,混着小师妹的哭声。
明崇俨用力闭着眼睛,给师妹削好的竹剑还攥在手里,他很想站起来,杀光那些不速之客。
可他没有,因为师兄不许,也因为他心中的恐惧。
哭声入耳,仿佛撕扯着他的每一寸血肉,敲碎了他的每一寸骨骼,然后又将碎骨与烂肉揉在一起,让他从此变成了一个烂糟糟的废人!
师父传他医术,但他永远都治不好自己心头的伤。
时光随着心神一转,明崇俨耳畔的哭声忽然消失,再度变成了洛水的喧哗。
不知何时,他已泪流满面。
※
明崇俨此时心心念念的是故乡桃源。
张少白半醉半醒间想的是故土长安。
对少年来说,今天是个大好的日子,简直比成亲更加令人喜悦。他重查了五年前的太子弘一案,为父亲张云清洗去了冤屈。
如果面对武后的时候,他愿意用性命给父亲换一个好名声,那故事就更加完美了。
不过他是绝对不能这样做的,身为张家的最后一根独苗,他承担的重任实在是太多太多。
张少白买了许多酒,拽着茅一川在院子里开了酒宴。棺材脸看起来心情不错,居然勉为其难地跟着喝了两碗。
当然,院外那棵老树之上,也有一位中年男子大喝特喝,心中畅快不已。
“天后说了,要让我当咒禁科的博士,我爹生前当的就是这个!”张少白打了个酒嗝,味道臭烘烘的,“但我没同意,我才懒得当那个破官呢,谁都能欺负欺负。你看看明崇俨,五品的正谏大夫,那才叫气派!”
或许是因为喝了些酒,茅一川的话比平时多了一些:“说是五品,其实却是虚职,没什么实权的。”
“我不管,都是祝由世家出来的,凭啥他的官职比我爹的高!”
“蠢货,你父亲虽然官职不高,却是天下祝由正统。他当咒禁博士的时候,你听谁家敢说自己是正宗祝由?”
“你这话我爱听!”张少白喜滋滋地又给茅一川倒了一碗酒。
茅一川面露为难,显然已经不想喝了。
张少白说:“不瞒你说,我人生第一次喝酒是和我家五叔,后来都是自己偷偷喝一些。我在长安没啥朋友,后来家破人亡了,来了洛阳,更是没有朋友了……你是第一个跟我喝酒的人!”
茅一川将酒一饮而尽。
“痛快!我能重查五年前的案子,也多亏了有你帮忙!”
“你也帮了我许多,如果没有你,之前的案子也不会查到现在这步。”
“一码归一码,薛府你还救过我一命呢!”说着,张少白又给茅一川倒了一?碗。
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金阁阁主居然生出了一丝胆怯,茅一川看着那满满一碗澄黄酒浆,忽然觉得一阵恶心。
张少白不高兴了:“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茅一川立刻回答道:“没有。”
“你不用解释,我知道……世人大多看不起我们祝由,觉得我们不过就是骗子罢了!别看我破了那么多案子,可我知道,武后还是看不起我,她觉得祝由低贱!”
“谨言,不要胡说。”
张少白不管不顾,继续抱怨道:“还有那个薛相,他也看不起我,觉得我和灵芝多接触两次都是败坏了他家孙女的名声!”
茅一川气冲冲地站了起来,端起碗一通猛喝,“我喝还不行吗,你把嘴闭严实点?儿!”
张少白“嘿嘿”傻笑了两声,然后突然变得严肃起来,他说:“棺材脸,我告诉你,这个案子还没完呢,我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茅一川强忍着腹中不适:“你什么意思?”
“是谁害死太子弘的我压根就不在乎,我只想知道,为什么在我爹死的那一天,长安张家也着了大火。”
“此事的确古怪,但有一点我可以向你保证,毁掉张家的绝对不是帝后二人。”
“这个我自然知道,如果事情是他们做的,也绝对不会让我重查太子弘的案子……可是,那又能是谁做的呢?”
咣!
张少白摔了个酒坛子,“我家十几口人,怎么可能全被烧死,都是傻子吗?看见大火收不住了,就不知道跑几个出来?”
少年说得没错,长安张家的那场火大有蹊跷。据说着火的那天,张家安安静静,一丁点的声音都没有,就好像府里没人一样。
可等火熄灭了,才发现里面不剩一个活口,全都被烧成了焦炭。
茅一川听得郁闷,又连连喝了好几大碗。
等到张少白又要倒酒的时候,茅一川忽然抓住了他的手腕。
茅一川说:“你想问我什么直说就好,把我灌醉是没有用的。如果有些话不能说,我就算是在梦里也会守口如瓶。”
小心思居然就这么被拆穿了,张少白有些尴尬地笑了两下,然后放下了酒坛。
茅一川又说:“不过在你问我之前,我还有个问题要先问问你。”
“你说。”
“面对武后的时候,你流的眼泪……有几分是真的?”
张少白重新仔细打量了茅一川一遍,发现自己一直以来都小看了他。似乎从第一次打交道开始,张少白就认定茅一川是一个面冷心热,而且没有多少心眼的人。
可是没有多少心眼不是缺心眼,茅一川只是不爱说话,却有一副玲珑心思。张少白的所有盘算,他可以说得上是清清楚楚。之所以不揭穿,是因为两人起码还有利益相同的地方,所以才能合作至今。
张少白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那你觉得,天后跟我念完那首《黄台瓜辞》之后流下的眼泪……又有几分是真的?”
茅一川不屑地笑了下:“你也配和武后相提并论?”
“我可没说,我的意思是啊,天后的眼泪是九分假,一分真,我的则是……”
“是九分真,一分假?”茅一川显然不信。
张少白苦笑道:“我说是十分真,你信吗?”
这次茅一川自己端起酒坛,斟了满满一大碗酒,“咕咚咕咚”喝了,却洒了大半,相当狼?狈。
他不再纠结于张少白的眼泪是真是假,而是主动说起了自己的故事:“我是孤儿,我父亲领养我的时候我还不记事儿。
“他说他是金阁的人,还说我从今往后也是那里的人,一旦入了此阁,命就不再是自己的了。这命是大唐的,是皇帝的,是黎民百姓的,但唯独不是自己的。”
茅一川懒得继续倒酒,干脆抱着酒坛子喝了起来:“我初入金阁的时候,里面还有七八个人。后来呀,一个接一个地死,连我父亲也死了,现在只剩下了我一?个。”
不善言辞的人终于被酒打开了话匣子,把自己的前半生讲得干干净净。茅一川没经历过什么大事,无非都是些生死之类的小事而已。一个人一旦见多了生死,就难免孤僻,他的那些长辈死得越多,他的话就越少。
到了最后,他只剩下了一把刀,叫“无锋”。
皇帝为了掩盖他金阁的身份,给他安排了一个大理寺丞的位置。可惜他当了不久,因为某位侍郎的儿子取笑了他的破刀,便被他暗中使绊子收拾了一顿。
于是他的官场之路潦草收场。
茅一川即便醉了,也依然紧紧攥着他的刀。
他说:“传我刀的是我父亲,教我刀法的是老黄。老黄比我父亲死得晚了半个时辰,我父亲死的时候来不及说话,但老黄死的时候跟我说了一句话。
“他偷着告诉我,说我不是我父亲捡的,我其实就是他亲生的!
“我父亲骗我,是害怕自己心软,也怕我俩因为父子之情……忘了自己的命不属于自己,更不属于对方!”
张少白终究是听不下去了,抢下了茅一川的酒坛子,骂骂咧咧地说道:“别说了,我不想听了。”
茅一川不依不饶:“凭啥,自打认识你以来,我事事都依着你,我不管,这次我就是要说!”
“你这人怎么这么没有酒品?以后再也不敢找你喝酒了。”
“呵呵,不喝更好,呵呵。”茅一川傻笑了两声,一下子趴在桌上,再也没起来。
张少白有些担心,于是凑到茅一川旁边探了探鼻息,确定没死之后松了口气。
突然,茅一川含混不清地说了一句:“张少白,我信你了,你别骗我。”
“你指的哪件事?”张少白问道,但发现茅一川似乎说的是梦话,只好长叹一声,“我流的泪是十分真,我没骗你。”
少年端起酒碗向着院外树上的人遥遥示意,又喝了不少。
酒意渐浓,他也终究撑不住,趴在茅一川背上睡了过去,还往上面蹭了蹭口水,蒙蒙眬眬之中嘟囔道:“长……安……”
与此同时,洛水之畔。
明崇俨依然孤单。
他用衣袖擦去泪水,“看”着洛水上的一片繁华,又想起了那个被他亲手折磨致死的高大宦官。
心中的杀意终于平息了许多。
他喃喃自语道:“师兄何苦救我,留我一人独守山门?
“这看似无疆的大唐从来都不是我的家,我的归宿只在桃源。”
明崇俨的身旁人来人往,不知有谁能听到他的呢喃,读懂他的忧伤。
突然,他停下脚步,顿住身形,因为刚好有一道身影撞到了他的怀里。
他的瞳仁依然是灰白之色,可眼白却有无数血丝蔓延开来。
那人慌慌张张连声道歉:“对不住,对不住。”
话音刚落,明崇俨感觉心口先是一凉,随后又是一热。正如当年师兄将他护在身下时的感觉,热的是血,凉的是心。
那人一击毙命,便收回匕首匆匆离去。明崇俨却是脚下一软,身子一歪,“扑通”一声栽入河中。
死亡来临之际,他的双眼闪过一抹久违的光彩,仿佛看到了什么绝美之物。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说道:“桃……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