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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秋日,深夜。在南京奇望街的一栋房子里,有一个中国少女正坐在简陋老旧的桌子旁边,她面色苍白,以手托腮,无聊的磕着盘子里瓜子。

    桌子上有一盏油灯,灯光昏暗。这灯光不仅没有照亮屋子,而且给屋子里更营造了一种阴郁的氛围。屋子里的壁纸已经有剥落的迹象了,布满灰尘的帐子从屋角的藤床上垂了下来,毛毯的一角也耷拉下来。桌子对面也是一把同样简陋老旧的椅子,像是被忘记一样的闲置在一旁。除了这些东西,屋里在没有其他摆设了。

    少女对这些事情毫不在意,她时不时的停下嗑瓜子的动作,抬起闪亮的双眼,望着桌子对面的墙壁出神。墙壁上面有一枚弯钩,弯钩上挂着一个十字架,黄铜材质,小小的,挂的十分端正。十字架上,是高高伸展开双臂的基督像,雕像做工显得有些简陋,被磨损的浮雕像影子一般隐隐约约的浮现在她眼前。每次看到耶稣像的时候,少女眼中的寂寞深色便会一扫而空,长长的睫毛下的神色也变得充满天真的希望。但是,每次眼神离开耶稣像的时候,少女都会长叹一声,她身上的黑色缎子衣服老旧无光,肩膀消极无力的低垂,又接着一颗一颗的磕起盘子里的瓜子来。

    这名少女名字叫做宋金花,刚满15岁,是个见不得人的妓女,为了生计,不得不夜夜在房里接客。秦淮河妓女诸多,像金花这等姿色的也不在少数。但是,像金花这种性格温顺的少女,却不一定能找出来第二个。她和同辈的那些妓女大不相同,不说瞎话也不任性而行,每个夜晚她都能面带笑容,陪来小屋的客人们开心的嬉闹。有时候,客人会多给一点钱,她就会开心的给年迈却好酒的父亲多来一杯。

    当然了,金花的这种性情是生来就有的。如果要是说还有什么外因的话,就像墙壁十字架上展示的那样,她幼年的时候,就在已故母亲的影响下信仰了罗马天主教。

    先说说今年春天,有个来自日本的年轻旅行家要去上海看赛马,领略中国南方的大好河山。在好奇心的驱使下,这个人在金花房中度过了一个夜晚。那个时候,他嘴里叼着香烟,把娇小的金花抱在穿着洋装的膝盖上,却突然看到了墙上的十字架,不由自主的露出了不解的表情。

    “你信仰耶稣?”他用不熟练的汉语问。

    “是的,我五岁就受洗了。”

    “那你怎么还做这个行业啊?”

    当时,这位日本旅行家的口气里充满嘲讽。但是,金花将头靠在他的胳膊上,鸦翅般乌黑的秀发服帖的垂在身侧,一如往常般开心的笑着,露出小虎牙。

    “如果不做这个行业,家里的老父亲和我就得饿死。”

    “你父亲年纪很大了吗?”

    “是的,腰都弯了。”

    “但是——你做这个行业死了以后进不了天堂的,难道不是吗?”

    “不会的。”

    金花看着十字架,像是想到了什么。

    “生活在天堂的我主基督,想必是能够理解我的难处的。不然,基督和姚家巷警察署的官爷一样了啊。”

    年轻的日本旅行家一边微笑,一边把手伸进西服口袋里,摸出一对翡翠耳环亲手戴在她耳朵上。

    “这对耳环是我刚刚买下来的,本来想带回日本当做礼物的,现在送给你了,当做今夜的纪念吧。”

    事实上,金花从第一晚开始接客的时候,就是用这种信念让自己的心保持宁静的。

    但是,约莫一个月前,这个虔诚的妓女却很不幸的染上了恶性梅毒。在得知这个消息之后,小姐妹陈山茶让她和鸦片酒止痛,还有小姐妹毛迎春也把她用剩下的汞兰丸和迦路米送给她使用。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即使金花不再接客,就在家安静的修养,她的病也还是老样子,看不到好转的迹象。

    有一天,小姐妹陈山茶来看望金花,特别正经的告诉了她一个办法——一个迷信的治疗办法。

    “既然你这病是客人传染给你的,那么你把这个病再传染给别人。这样的话,顶多两三天,你就一定能好起来的。”

    金花以手托腮,脸上阴郁的神色并没有减轻。当然,山茶的话也在她心里留下了不少波澜。

    “真的吗”她轻轻的说。

    “嗯,当果然。我姐姐以前也得过跟你一样的病,治了好久都不好。但是传给客人之后,她就立刻好起来了。”

    “那客人后来如何了?”

    “挺惨的,听说瞎了。”

    山茶走了之后,金花一个人跪在十字架前面,抬头看着被钉在十字架受难的基督,诚心的祷告:

    “天堂的我主基督,我做这个卑贱的生意,都是为了养活年老的父亲。但是我的生意只让我一个人脏污了,没有让别人受到连累。因此我认为,即使我以后死了,也定能上天堂。但是现在我要是不把病传染给客人,我就不能再做这个生意了。这么说来,即使要饿死——假如饿死了,这病也就无所谓了——我也一定得下定决定,绝对不能和客人同床了。不然,就是为了自己的安稳,连累无辜的人。但是无论如何,我只是个女人,很容易被诱惑欺骗。天堂的我主基督啊,请求你保佑我,因为除了你之外,我无依无靠。”

    宋金花决定了之后,无论山茶和迎春怎么劝说她,她都无动于衷,坚决不再接客。偶尔,熟悉的客人来她屋里找她玩耍,她也只是陪客人抽抽烟,但是绝不让客人上自己的床。

    “我得了可怕的病。你要是跟我同床的话,也会传染上。”

    偶尔客人喝多了酒,想对她做点过分的举动,金花都如此拒绝,甚至给客人自己得病的证据。慢慢的,客人不再来找她了,与此同时,她的生计也越来越窘迫。

    这天夜晚,她像往常一样靠在桌子前面,长久的呆坐在那里。看起来并不会有客人来她屋里了。夜色渐浓,处理蟋蟀的叫声,四周寂静如水。房里没有生火,夜凉如水,从铺地的冰冷石头慢慢侵蚀她灰缎子鞋里,纤细的双脚彻底凉透了。

    金花呆呆看着昏暗的油灯,出了一会儿神,懂得一个激灵,她摸了摸耳朵上的翡翠耳环,强忍着没打哈欠。恰在此时,一个陌生男人突然推开油漆门,晃晃悠悠的闯了进来。可能是他进来的时候动作太大,桌子上的油灯的火苗啪的蹿了一下,黑烟随着赤色火焰在屋内蔓延。灯光刚好打在客人身上,他身体踉跄的向桌子方向倒去,可是有立刻站直了,往后放退了几步,恶狠狠的靠在刚关上的黑漆大门上。

    金花不得不站了起来,瞠目结舌的看着这个从未见过的外国客人。客人大概三十五六岁的样子,穿着茶色条纹西服,头上戴着同样布料的鸭舌帽,眼睛很大,留着小胡子,双颊晒得发红。但是,有一点她实在觉得奇怪,虽谈他肯定是个外国人,但是他到底是东方人还是西方人,却难以分辨。客人的黑色头发从帽子下露出来,嘴里叼着已经熄灭的烟斗,就在房门口堵着,那个样子着实像一个喝多了迷路的过客。

    “请问你有什么事情吗?”

    金花心里有恐惧又害怕,她笔直的站在桌前,问道。那人摇头示意自己听不懂汉语,随后一手取下叼着的烟斗,语速飞快且流利的说出一段听不懂的外语。金花听不懂,摇了摇头,耳朵上的翡翠耳环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客人望着皱着眉头的金花大笑起来,一边脱下鸭舌帽,一边踉踉跄跄的向桌子方向走来,随后重重的坐在对面的椅子上。此时此刻金花才注意到,尽管不记得到底什么时候见过这个外国人,但她对他却有种莫名的亲切感,好像曾经见过一样。客人随手抓起桌上的瓜子,却没有嗑,一直认真的看着金花,接着,又边比划一些神奇的手势,边讲起外语。虽然金花不知道他讲的是什么,但是她依稀揣测到,客人应该知道她是做什么生意的。

    对于金花来说,和无法交流的外国人共度一晚稀松平常。因此,她坐在椅子上,熟练地露出一贯的微笑,开始用汉语讲起来对方不可能听懂的笑话。但是她刚说了一两句,客人便哈哈大笑起来,让人觉得他好像能听懂一样。并且,他比划的手势丰富多样,着实让人目不暇接。虽然客人身上散发出浓重的酒气,但是他发红的双颊依然展现出男人的活力,让这个简陋的小屋也明朗起来。在金花眼里,比起平常见惯的南京土著和之前见过的所有东方西方的外国人来说,这位客人无疑是最潇洒的。不过,从刚才开始她就觉得,和他似曾相识,这种感觉愈发强烈。金花看着客人额头上俏皮的黑色卷发,热情的招待他的同时,还在使劲回忆从前见过他的回忆。

    “难道是前一阵,在画舫上和胖太太在一起的人?不是的,那个人的头发更加发红。或者,可能是在秦淮夫子庙前面拍照的人,但是那人比眼前这位年纪大多了。亦或是,在利涉桥边的饭馆前面棒打人力车夫的人,那个人倒是和他非常相像,当时围观的人众多,他那这个粗滕杖使劲打人力车夫的背……不是的,那个人的眼珠要比眼前这位蓝得多。”

    金花沉思的时候,外国客人一直很是快活,不知道什么时候装了新的烟草在烟斗里,烟味飘扬在小屋里,甚是好闻。突然,他一边笑着说了句外语,一边比划着将两根手指伸到金花面前,做出询问的意思。大家都知道,两根手指是两美元的意思。但是,如今的金花是不跟客人同床过夜的,因此她边嗑瓜子,边微笑的摇了两下头,表示不愿意。客人将双肘支在桌子上,把醉醺醺的脸凑到金花面前,借着昏暗的灯光盯着金花看。过了一会儿,他又伸出三根手指,期待金花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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