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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间的官儿,是撒旦的奴仆!’”

    外祖父闭上了眼睛,把胡子放在嘴里,咬住。腮帮子颤抖着,我知道他在笑。“把你和雅希加捆到一起扔到河里去!这歌儿不该他唱也不该你听,这是异教徒的玩笑!”他突然不说话了,若有所思的样子:“唉,人们啊……”

    尽管他把上帝看得高不可攀,可也像外祖母一样,请上帝来参与他的事儿。他请上帝,还请很多圣人。

    外祖母对这些圣人一无所知,她只知道涅柯拉、尤里、福洛尔和拉甫尔,他们也对人很慈善。他们走遍了乡村和城市,走进千家万户,干预人们的生活。外祖父的圣人都是受难者,因为他们踢倒了神像,跟罗马教皇吵闹,所以他们受刑,被剥了皮烧死!

    外祖父有时这样讲:“上帝啊,你帮我把这所房子卖掉吧,哪怕只赚500卢布也行,我情愿为涅柯拉圣人做一次谢恩的祈祷!”

    外祖母以嘲笑的口吻对我说:“涅柯拉为了这个糊涂蛋连房子都要去卖,真好像涅柯拉再没有什么好事儿可干了!”

    外祖父教我认字的一个本子我曾保留了很久,上面有他写下的各种各样的字句。比如这一句:“恩人啊,救我于灾难吧!”

    这里讲的“灾难”是指外祖父为了帮助不争气的儿子们开始放高利贷,偷偷地接受典当。有人报告了,一天晚上,警察冲了进来,搜查了一阵,却一无所获,平安无事。

    外祖父一直祷告到太阳出来,早晨当着我的面,把这句话写在了本子上。晚饭以前我和外祖父一起念诗、念祷词、念耶福列姆·西林的圣书。晚饭以后,他又开始做晚祷,忏悔的声音在屋子里回荡:

    我如何供奉你,如何报答你啊,不朽的上帝

    ……

    保佑我不受诱惑吧,伟大的上帝

    ……

    保佑我不被外人欺负吧,圣明的上帝

    ……

    为我流泪吧,在我死后记住我吧,无所不在的上帝

    ……

    不过,外祖母却常常说:“我今天可累坏了,看样子做不了祈祷了,我得睡觉了。”

    外祖父经常领我到教堂去,每周六去做晚祷,假期则去做晚弥撒。在教堂里,我也把人们对上帝的祈祷加以区别:神甫和助祭所念的一切,是对外祖父的上帝的祈祷,而唱诗班所赞颂的则是外祖母的上帝。

    我讲的是孩子眼中两个上帝的区别,这种区别曾经痛苦地撕裂着我的心灵。

    外祖父的上帝让我恐惧,产生敌意,因为他谁也不爱,永远严厉地注视着一切,他一刻不停地在寻找人类罪恶的一面。他不相信人类,只相信惩罚。

    外祖母的上帝则是热爱一切生物的,我沉浸在他爱的光辉之中。在那一段时间里,上帝成了我生活中最重要的精神内容,我头脑中如果说还有任何一点别的印象的话,也都是残暴的污浊的丑陋的东西。

    我对一个问题始终搞不太清楚,为什么外祖父就看不见那个慈祥的上帝呢?

    家里的人从不让我上街去玩,因为街上太污浊了,好像是喝醉的感觉袭击得我心情沉重。我没有什么小朋友,街上的孩子们很仇视我,我不喜欢他们叫我卡萨列,他们就越发得意地叫我:“嗨,瘦鬼卡萨列家的外孙子出来了!揍他!”

    接下来就是一场恶战。

    我比他们的岁数小不了多少,力气还可以,可他们是整条街上几乎所有的孩子啊,寡不敌众,每次回家的时候,我都是鼻青脸肿的。外祖母见了我,惊骇而又怜悯地叫道:“哎呀,怎么啦,小萝卜头儿?打架啦?瞧瞧你这个惨样儿……”

    她给我洗脸,在青肿的地方贴上湿海绵,还劝我:“不要老是打架了!你在家挺老实的,怎么到了街上就不一样了?我告诉你外祖父,他非把你关起来不可……”

    外祖父看见鼻青脸肿的我,从来不骂,只是说:“又带上奖章了?你这个阿尼克武士,不许你再上街了,听见了没有?”

    我对静悄悄的大街是没有多大兴趣的,只是孩子们在外面一闹,我就抑制不住地要跑出去。打架我不太在乎,我特别厌恶的就是他们搞的那些恶作剧:让狗去咬鸡、虐待猫、追打犹太人的羊、凌辱喝醉了的乞丐和外号叫“兜里装死鬼”的傻子亚戈萨。

    亚戈萨有着皮包骨头的瘦长身材,穿一件破旧而又沉重的羊皮大衣,走起路来躬腰驼背,摇来晃去,两眼死盯着脚前面的地皮。令我产生敬畏之感的,是他灰色面孔上专注的表情,近乎神圣地投入,好像在从事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情。

    孩子们追着他扔石子儿,他一点也不在乎,继续向前走。可是他会突然站住,伸直身子,瞧瞧头顶上的太阳,整整帽子,刚刚醒来似的东张西望一阵子。

    “亚戈萨,去哪儿啊?小心点儿,你兜里有个死鬼!”孩子们大喊。

    他撅着屁股,用颤抖的手笨拙地捡起地上的石子儿回击,嘴里骂着永远出不了花样儿的三句脏话。孩子们回击他的词汇,要比他丰富多了。

    有的时候,他瘸着腿去追,皮袍子绊倒了他,双膝跪地,两只干树枝似的手支住了地。孩子们趁此机会,变本加厉地向他扔石头,胆儿大的抓一把土撒到他的头上去,又飞似的跑开。

    最让人难过的是戈列高里·伊凡诺维奇。

    他瞎了,沿街乞讨。一个矮小的老太婆牵着他的手,他木然地迈着步子,高大的身体挺得笔直,一声儿不吭。那老太婆领着他,走到人家门口或窗前:“行行好吧,可怜可怜这瞎子吧,看在上帝的份儿上!”戈列高里·伊凡诺维奇沉默着,两个黑眼镜片儿直视着前面的一切。染透了颜料的手拉着自己的大胡子。

    我经常见到这副惨景,可从来没听戈列高里说过一句话。

    我胸口压抑得难受极了!我没有跑到他跟前去,相反,每一次我都远远地躲开,跑回家去告诉外祖母。“戈列高里在街上要饭呢!”

    “啊!”她惊叫一声,“拿着,快给他送去!”

    我断然拒绝了。于是,外祖母亲自走到街上,和戈列高里谈了很久。

    他面带微笑,像个散步的老者似的捻着胡须。只是都是三言两语的,没有太多的话。有的时候,外祖母把他领到家里来吃点儿东西。他会问起我。外祖母就叫我,我赶紧跑开,躲在柴火堆里。我不愿意走到他跟前,因为那样太难堪了,我知道,外祖母也很是难为情。

    我们对戈列高里都避而不谈。只有一次,她把他送走以后,慢慢地走回来,低着头啜泣。我走过去,拉住她的手。她看了看我:“他是个好人,很喜欢你,你为什么躲着他?”

    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却向她提了个问题。

    “外祖父为什么把他赶出去?”

    “噢,你外祖父……”她停住了脚步,搂住我,几乎是耳语似的说,“记住我的话,上帝不会放过我们的!他一定会惩罚……”

    果然,10年以后,惩罚终于到了。

    那时外祖母已经永远地安息了,外祖父疯疯癫癫地沿街乞讨,低声哀告着:“给个包子吧,行行好吧,给个包子吧!唉,你们这些人啊……”

    从前那个他,如今只剩下这么辛酸而又激动人心的一句:“唉,你们这些人啊……”

    除了亚戈萨和戈列高里让我感到压抑以外,还有一个我一看见就躲开的人,那就是浪女人沃萝妮哈。

    每到过节的时候,她就会出现在街头。她身材高大,头发蓬乱,喝得烂醉,整个人好像是在街上飘而不是走,就这么飘着,嘴里唱着猥亵的歌儿。所有的人都躲着她,躲到大门后面、墙角里。她从大街上一飘,好像就把街给扫干净了。她有的时候用可怕的长声不停地嚎着:“我的孩子们啊,你们在哪儿啊?”

    我问外祖母,这是怎么回事?

    “这不是你该知道的!”她沉着脸回答。

    不过,外祖母还是把她的事简单地讲给了我。这个女人原来的丈夫叫沃罗诺夫,是个当官的。他想往上爬,于是就把自己的妻子送给了自己的上司,这个上司把她带走了。两年半以后,她回来时,一儿一女都死了,丈夫把公款输光了,坐了牢。她伤心透了,开始酗酒……经常被警察抓走。

    总之,家里还是比街上好。特别是午饭以后,外祖父去雅可夫的染坊了,外祖母坐在窗户旁边给我讲有趣的童话,讲我父亲的事儿。

    啊!那是一段多么美好的时光啊!外祖母曾经从猫嘴里救下一只八哥儿,给它治好了伤,还教它说话。她常常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地站在八哥儿跟前,没完没了地重复说:“喂,你说:给俺小八哥儿——饭!”八哥儿幽默地眨着眼睛,它会学黄鹂叫,松鸦和布谷鸟甚至小猫的叫声都模仿得惟妙惟肖。可是它学人话却好像很困难似的。

    “别淘气,说:‘给俺小八哥儿——饭!’”外祖母不停地教着。

    八哥儿突然大声地叫了一句,好像就是这句,外祖母大笑起来,用指头递给八哥儿饭吃着说:“我说你行,你什么都会!”

    她把八哥儿教会了,它能相当清楚地要饭吃,远远地看见外祖母,就扯着嗓子喊:“你——好——哇……”

    原来把它挂在外祖父屋子里,可时间不长,外祖父就把它赶到顶楼上来了,因为它老是学外祖父说话。外祖父做祈祷时,八哥儿把黄蜡似的鼻尖儿从笼子缝儿里伸出来,奚落地叫道:“球、球、球……秃、秃、秃……”外祖父觉着八哥儿这是在污辱他,气得把脚一跺,大叫:“滚,把这个小魔鬼拿走,否则我宰了它!”

    除了八哥之外,家里还有很多值得回忆的事,很有趣。可是,总有一种无法排遣的压抑感,逼得我近于窒息,我好像一直都是住在一个深不见天日的深坑里,既看不见,又听不见,像瞎子、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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