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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吧。”

    我没有打算隐藏什么。可是如果那里有个我不知道的什么东西存在的话,那么无论我如何回答,都不能使夫人满意吧,而且我相信那里确实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东西。

    “我也不清楚。”

    听到我的回复后,夫人的脸上瞬间浮现出某种期望落空的可怜表情。我立刻接着说道:

    “可我能保证,先生绝对不会讨厌夫人。我告诉您的都是我听先生亲口说的。先生不是个会说假话的人吧。”

    夫人没有任何表示。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道:

    “实际上,我也猜到了一点……”

    “您是说先生变成这种样子的原因吗?”

    “嗯。如果说那就是原因的话,我就没有什么责任了。仅是这样,我就太高兴了。”

    “是什么事儿?”

    夫人望着放在膝盖上的双手,吞吞吐吐地说道:

    “那我就说了,你帮我判断一下。”

    “如果我能的话。”

    “我可不能全说出来啊。全说出来的话会被骂的,只能说不会被骂的部分。”

    我吞了一口唾液,表情十分紧张。

    “在先生的大学时代,他有一个很要好的朋友。这位朋友在毕业前夕就去世了,而且是忽然去世的。”

    夫人用仿佛耳语般的细小声音对我说:“可实际上,他的死很离奇。”听她这么一说,我不由得追问道:“为什么?”

    “只能说到这儿了。在发生这件事情之后,先生的性格就慢慢地改变了。我不知道他那个朋友为什么会死,先生自己恐怕也不知道。但如果究其原委,先生发生变化的原因可能只有这件事儿了吧。”

    “那个朋友,是不是葬在杂司谷墓地的那位?”

    “这个也是不能说的。可是,一个人如果失去了一位好友,会发生那么大的变化吗?我希望能了解个中究竟。所以才希望你能帮我判断一下。”

    我的判断倒是倾向于否定。

    二十

    我想用一切自己可以得到的事实来安慰夫人。而夫人好像也希望尽可能地从我这里得到安慰。就这样,我们二人无休止地重复着同一个话题。可我总是抓不住事情的要领,而谈话中所产生出的那种如薄雾般的疑惑,也使夫人感到不安。至于事件的真相,她自己知道的也不多。就算她了解的那部分,也不会向我和盘托出。于是,作为安慰人的我,与作为安慰对象的夫人,都像是漂浮在摇晃的水面上。夫人一边摇晃,一边奋力地抓住我微弱的判断进而做出的安慰。

    大概十点左右,门口响起先生的脚步声。夫人就像立刻忘记了刚刚的事情,撇开坐在对面的我,起身迎了上去,差点儿就与正在开格子门的先生迎面撞在了一起。而留在原地的我,也尾随着夫人走上前去。只有女佣好像还在打盹儿,始终也没有出现。

    先生看上去兴致颇高,但夫人好像更高兴的样子。刚才还是美目含泪、黛眉紧锁的夫人,即刻变成另一种样子,这不由得使我深深地注视着她。如果说那不是伪装出来的话(实际上,我并不觉得这是伪装出来的),那么刚才她所有的诉说,都只不过是为了玩弄伤感而进行的女性游戏罢了,只是我成了她这场游戏的陪衬。不过,那个时候我还并不想这样责怪夫人,只是觉得她忽然一下子开朗了,自己也很安心。仔细想想,若真是这样的话,自己也没有可担心的了。

    “辛苦了,小偷没来吧?”先生笑着对我说,“没来的话,你岂不是很扫兴吗?”

    我要回去的时候,夫人对我说:“真是抱歉。”她说话的语气,不像是占用了我的宝贵时间而感到歉意,倒像是有些开玩笑似的,对特意而来却没有遇到小偷的我感到遗憾。夫人一面说着,一面将刚才我吃剩的点心包好后递给我。我将其放在袖兜里,拐出人迹稀少、夜气微寒的小道,朝着灯火热闹的大街匆匆走去。

    我从自己的记忆中,将那天晚上所发生的事情抽拔而出,如此详尽地叙述出来。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我觉得有必要将其记录下来。说实话,以我收下点心后准备回家时的心情而言,并不觉得那天晚上的谈话有什么重要之处。第二天,我从学校回来准备吃午饭。一看到昨晚放在桌子上的点心包,立刻就拿出里面涂有巧克力的茶色蛋糕塞进嘴里。在这样大快朵颐时,我自然而然地感觉到送给我这些蛋糕的夫妻,真的是这世上非常幸福的一对伉俪。

    暮秋到初冬的这段时间,一切都安稳如常。在我拜访先生的时候,也会顺便请夫人帮我洗补衣物。我以前从未穿过和式衬衫,从那时开始,我还拜托夫人给衬衫缝上了黑色的领子。由于夫人没有子嗣,她对这些活计不仅没有感到麻烦,反而觉得可以打发时间,而且对身体也有益。

    “这是手工织的啊,我还没缝过质地这么好的和服呢。不过缝得不是很好,针都顶不进去,已经断了两根了。”

    就算她怎么抱怨,脸上也没有丝毫嫌麻烦的表情。

    二十一

    冬季来临的时候,我不得不回老家一趟。母亲来信,讲述了父亲病情堪忧的情况;最后嘱咐我,虽然现在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可毕竟年事已高,还是希望我尽可能抽时间回去一趟。

    父亲很久以前就得了肾脏疾病。就像很多得这种病的中老年人一样,父亲的肾病是慢性的。可不管是父亲自己还是家里的其他人,都相信只要好好调养,是不会出现什么大问题的。现在每当有客人拜访,父亲就向其夸耀,说多亏了自己懂得养生知识,才能撑到现在云云。母亲在信里说,有一次父亲要去院子里做什么的时候,忽然晕倒了。家里错以为是轻微的脑溢血,马上就做了相应的处理。事后才从医生处得知,根本不是一回事。这次事故到底还是老毛病发作的结果。就这样,家里人开始把忽然晕倒和肾病放到一起来考虑了。

    离寒假没有多少时间了。我觉得学期结束后再回去也没什么不可以,就这样拖了两三天。但在这两三天中,父亲卧床和母亲担心的样子时时浮现在眼前,让我感到阵阵心痛。就这样,最终我下决心赶回老家。为了节省从家里寄来路费的手续和时间,我到先生家向他告别时,顺便请他先为我垫付路费。

    先生有些小感冒,懒得到客厅去,便把我引至书房。入冬后就少见的温暖而柔和的阳光,透过书房的玻璃门洒到书桌上。先生在这间日照极好的房间中放了一个大火盆,火盆的三脚架上悬挂着冒着水蒸气的脸盆,先生用这种增湿的方法来防止呼吸困难。

    “还不如得场大病来得痛快,这样的小感冒真烦人啊。”先生苦笑着对我说。

    先生其实没得过什么大病。听了他的话,我有点儿想笑的冲动。

    “感冒什么的我还受得了,要是再有什么重一些的病就不行了。先生的情况,应该和我差不多吧。您亲身试试就知道了。”

    “是啊。如果我得病,就得个绝症最好了。”

    我没有特别在意先生话里的意思。随后说起母亲来信的事,并提出借钱救急的请求。

    “你一定不容易吧。这点儿钱的话我现在手头就有,你拿去吧。”

    先生叫夫人把需要的钱拿给我。夫人从茶柜或者什么柜子的抽屉中取出钱,然后郑重地用半纸包上,对我说:“你一定很担心吧。”

    “晕倒了好几次吗?”先生问道。

    “信里什么都没说。这种情况会多次重复发生吗?”

    “嗯。”

    我这才知道,夫人的母亲就是得了和我父亲一样的病去世的。

    “这病很难治吧?”我说道。

    “是啊。如果我能代替就好了。你父亲有恶心的症状吗?”

    “到底怎样,信里也没写。大概没有吧。”

    “如果没有恶心呕吐的症状,问题就不大。”夫人说道。

    我乘坐当晚的火车离开了东京。

    二十二

    父亲的病不像想象中那么严重。不过我到家的时候,他还盘着腿坐在地铺上。他对我说:“一家子都这么担心,我也只能成天坐在这儿,哪儿也不能去。其实我走走什么的完全没问题。”但从第二天开始,父亲就不顾母亲的劝阻,执意起身下地。母亲只得一面不情愿地将粗布被褥叠好,一面对我说:“你父亲一看你回来了,一下子就开始逞强了。”可我并不觉得父亲的行为是逞强。

    我哥哥在离家很远的九州工作。如果没有什么紧急的事情,他很难和父母见上一面。妹妹已经嫁到他乡,也不是个能随便回家的人。我们兄妹三人之中,行动最自由的,就算是还在上学的我了。我能按照母亲的吩咐,暂时放下学校的功课,在假期之前赶了回来——父亲感到非常满足。

    “就为我这点儿小病而耽误功课,太可惜了。你母亲真不该写那么夸张的信。”

    父亲嘴上这样说着。不仅如此,他还将一直铺着的被褥收起来,以显示自己健康如常。

    “您别太大意了,弄不好又会复发的。”

    对于我的提醒,父亲欣然接受,但又毫不在乎。

    “没什么大碍。只要像平常一样,多注意点儿就行了。”

    父亲的病似乎真的没有什么大碍。他在家中自由走动,既不会喘粗气,也没有晕眩感。只不过脸色要比正常人差很多。不过这也是老毛病了,我们并没有对此特别在意。

    我写信对先生表示感谢,告诉他等自己正月回东京的时候,把钱还给他。在信中,我还将父亲的病症没有想象中那么严重,目前身体稳定,眩晕、呕吐等症状一概没有写进去。在信的末尾,还顺带问候了一下先生的感冒情况。说实话,我并没有把感冒这件事放在心上。

    我将信寄给先生的时候,压根儿没有期望他会回信。信发出去之后,我就和父母聊着先生的事,在这遥远的地方想象着先生的书房。

    “这次去东京给他带点儿香菇吧。”

    “嗯。不过不知道先生爱不爱吃干香菇。”

    “虽然味道可能差点儿,可也没有人会觉得难吃吧。”

    对我来说,将香菇和先生想到一起,总觉得有点儿奇怪。

    在接到先生的回信时,我着实吃了一惊。先生的回信中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只是向我传达了善意。这封内容简单的书信令我喜出望外,毕竟这是先生寄给我的第一封信。

    说到“第一封”三个字,可能会让人觉得我和先生之间的信件往来非常多,可事实并非如此。先生生前只给我寄过两封信。这次内容简单的回信就是第一封,而其后的第二封信,则是在先生去世之前寄给我的那封篇幅极长的信。

    基于父亲现在的身体状况,他做运动时必须十分谨慎。虽说是从床上起来了,实际上几乎没出过家门。在某个天气晴朗的午后,父亲曾经走到院子里。而我由于担心出现意外,紧跟在他的身后,并让父亲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而父亲只是笑笑,没有回应。

    二十三

    我常陪着无聊的父亲下将棋。我们父子俩都属于生性慵懒的那类人,下棋时,手脚都还在被炉里,棋盘就摆在被炉的木架上。每走一步,都要特意把手从被炉的铺盖下伸出来。有时我们直到第二局开盘的时候,才会发现弄丢了上局被吃掉的棋子。更可笑的是,母亲甚至在炉灰中找到过棋子,然后用火筷子夹出来。

    “如果是围棋盘的话,就嫌太高了,而且还要盘腿,没法放在被炉上。这儿还是放将棋盘合适,舒舒服服,正合懒人意。来,再来一盘!”

    父亲赢棋的时候,一定说再来一盘。当然,他输棋的时候,也会说再来一盘。总而言之,无论输赢,只要围着被炉,他就是个喜欢下棋的人。开始的时候,我还有点儿新鲜劲儿,自己还对这种隐居般的娱乐项目抱有很大兴趣,但是时间久了,年轻的我便开始不满足于这种低强度刺激了。我常把攥着“金将”和“香车”的拳头伸向头顶,忍不住地打着哈欠。

    我心里还是挂念着东京的事情。我能听到在自己血脉贲张的心房深处,持续跳动的鼓噪声。更不可思议的是,借助先生的力量,这种鼓噪声在微妙的意识状态之中被强化了。

    我在心中默默地将父亲和先生相比较。从世俗的角度来看,两个人都是极为普通的老实男人,没有什么令人眼前一亮的闪光之处。虽然这样说,喜欢下棋的父亲,即使仅仅作为娱乐的搭档,还是不能令我满意。而我和先生虽然从没有一起娱乐的经历,可他给予我头脑的影响,在不知不觉中要远远超过娱乐玩伴之间所产生的那种亲密关系。只是,“头脑”显得过于冷漠,应该说是我的“内心”。那时的我认为,无论是先生的力量正在注入我的肌肉,还是先生的生命正在我的血液中流淌,都毫不为过。父亲当然是我的父亲,而先生则是与我没有血缘关系的外人,当我将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摆在眼前时,大为惊讶,就好像发现了什么真理。

    就这样我度过了一段百无聊赖的时光。刚回来的那阵子,一直把我当成宝贝的父母,现在也开始觉得有点儿乏味了。我想,这是任何在假期回老家探亲的人都能体会到的心情吧。在到家最初的一周内,自己好像被奉为上宾,各种款待。而在超过这个时段之后,家人的热情就开始慢慢冷却下来,最后自己就成了家里可有可无的一员。而我待在家中的时间已经超过了顶峰。每次我回老家,身上总会带着父母无法理解的东京习气。用老话说,仿佛带着天主教的做派进了儒教人的家中——我的这种习气令父母不知所措。当然,我会想着将它隐藏起来。可原本依附在身上的东西,就算隐藏,也会被父母发现的。最终,这一切都让我倍感无趣,只想早些回到东京。

    值得庆幸的是,父亲的身体没有恶化,还能维持现在的健康状态。为了慎重起见,家里特意从很远的地方请来医术高超的医生为他进行诊治。在缜密细致的检查之后,最终也没有发现什么特殊的情况。就这样,我决定在寒假快要结束之前离开老家。可当我向父母表达这种意愿的时候,竟然奇妙地遭到了反对。

    “现在就要回去?是不是太早了?”母亲说道。

    “再待四五天也不迟吧?”父亲说道。

    我没有变更自己已经定好的出发日期。

    二十四

    回到东京后才发现,过年时大门装饰的松枝已经被取掉了。街道上吹着凛冽的寒风,正月的喜气景象已经消失殆尽了。

    我马上去先生家中还钱,顺带拿着从老家带来的香菇。但直接拿出香菇可能会显得有些突兀,于是我把它放到夫人面前时,特意表示“这是我母亲让我带给您的”。香菇放在了一个点心盒里。夫人在郑重道谢后,将点心盒拿起准备放入柜内。而她在拿起盒子的时候,由于感觉里面很轻,稍显惊讶地问道:“里面是什么点心?”夫人是位认真诚恳的女性,总会时不时地表现出孩童般的天真气质。

    两个人问了许多我父亲病情的问题,表达了各种各样的担忧。其中先生说道:

    “听了你父亲的情况,虽然现在暂时比较稳定,可到底是生病的人,不得不事事谨慎。”先生对肾病的知识要远超于我。“得这个病的人都有个特点,就是虽然知道自己得了这个病,但由于没什么感觉,所以就不当回事儿。我以前认识一个士官,他就为此死去了,死得很离奇,睡在他旁边的妻子连措手的机会都没有。半夜的时候告诉妻子,说自己有点儿难受,第二天早上就死了。陪护的妻子还以为他还在睡觉呢。”

    原本更倾向于乐观的我,忽然感到阵阵不安。

    “我父亲也会这样吗?真是说不准啊。”

    “医生是怎么说的?”

    “医生说不能根治。可眼下看来没什么问题。”

    “既然医生这么说,应该没有什么大碍。我刚才提到的那个人是个不拘小节、性格粗率的军人。”

    我稍稍放下心来。而一直注视着我一举一动的先生,随后又补充道:

    “其实无论人健康与否,都是脆弱不堪的。说不定在什么时候,就会以某种方式死掉了。”

    “先生也会思考这些事儿吗?”

    “就算我身体再好,也不禁会想到这些的。”先生的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不是常有人突然就死了吗?这也没什么不自然的。还有一些,是由于非自然的暴力而猝死的吧。”

    “非自然的暴力是指什么?”

    “我也说不清。但自杀的人都算是死于非自然的暴力吧。”

    “那么说,被杀的人也属于非自然的暴力了?”

    “我没考虑过被杀的情况,不过你这么一说,倒也是的。”

    那天,在聊了这些之后我就回去了。到了宿舍,对父亲病情的担心也减少了。先生所说的自然死亡、非自然的暴力死亡之类的话,也只在当时给我留下了浅显的印象,事后就抛到脑后了。而我考虑的,是那篇曾经几次都想动笔,但都放弃了的毕业论文——我必须开始下笔了。

    二十五

    我计划六月份从学校毕业。按照规定,毕业论文在四月份就必须完成。二、三、四,我屈指估算了一下剩余的时间,开始有点儿怀疑自己的胆量了。其他同学很早就开始收集材料,整理笔记,看上去忙忙碌碌的。只有我什么都没做。本来下定决心在年后就大干一场,可决心很快就消散了。以前我只是在脑中以空想的方式,勾勒了论文大概的轮廓。而现在却感到灵感枯竭,不禁使我开始着急起来。于是,我决定将论文的命题缩小。不再去费力地将凝练的思想进行系统化整理,只将书中现成的材料罗列并举,最后加上自己的结论即可。

    由于我的选题和先生的专业有些接近,所以确定选题的时候曾经征求过他的意见,先生认为不错。狼狈不堪的我赶快跑到先生家,向他询问相关参考书的内容。先生把所学的相关知识倾囊相授,还说要借给我两三册相关书籍。可即使这样,他也丝毫没有具体指导我写毕业论文的意思。

    “我最近都没怎么读书,对新鲜事物也了解不多。你最好还是多向学校里的老师请教。”

    我忽然想起夫人曾经对我说过,先生有一段时间非常喜欢读书。可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他读书的兴趣大减。于是,我就将论文的事放在一边,开口问道:

    “先生,您现在为什么不像以前那样爱读书了?”

    “也没什么原因……总觉得读多少书,也不会变得多了不起吧。再说……”

    “还有其他原因吗?”

    “也谈不上其他原因。在以前,总觉得被人问住是件挺丢人的事儿。但最近觉得即使被问住,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儿。所以就连打起精神读书的欲望也消失了。哎,说得简单点儿,就是我老了。”

    先生的话语非常平静,并没有远离社会那种人的痛苦感。而我也不太明白他话中的意思。就这样我返回了宿舍,心中既不认为先生老了,也不觉得他有多伟大。

    就这样,我就像个被毕业论文折磨的精神病人一样,双目赤红,精神痛苦。我找了一些去年毕业的朋友,向他们问东问西。其中一人说,自己是在截稿日,乘汽车飞奔到事务所才没有误点的。另一个人说,自己到场时,比预定的五点迟到了十五分钟,眼看就有被拒收的危险。多亏主任宽宏大量,论文才被受理。听到这些,我在感到不安的同时,心里也有了底。我终日在书桌前埋头苦干,不然就出入于光线阴暗的书库,在高大的书架前来回往复。就如同收藏家寻找古董一样,细细地盯着书脊上的烫金字。

    梅花开后,寒风渐渐转南。再过一段时间,耳边就会隐隐地听到关于樱花的各种话题了。而我心无旁骛,一门心思地撰写论文。终于,在四月下旬预定的时间内完成了论文。在此期间,我从未拜访过先生。

    二十六

    我获得解放时,已是初夏时分。在花瓣已经凋落的八重樱枝头,不知不觉中生出云霞般的嫩叶。我的心如同刚刚出笼的小鸟,一面将广阔天地尽收眼底,一面自由地振翅高飞。我去先生家拜访,这一路上的风景颇为迷人——枸橘藩篱黑乎乎的枝条上,处处嫩芽丛生;石榴树干枯的树干上,映衬着日光的黄褐色叶子发出夺目的色彩。我觉得一切都如此新奇,就好像有生以来第一次欣赏到这样的美景似的。

    先生看着我面带喜色的神情,说道:“论文的事儿已经没问题了吧,这太好了。”我回答说:“托您的福,总算是弄完了。现在可真是没什么事儿了。”

    实际上,那时的我心里非常高兴,总觉得自己的任务都已经完成了,可以放开手脚尽情地玩耍了。我对已经完成的论文也非常满意,感觉一定可以通过。我喋喋不休地在先生面前讲着论文的内容。而先生还和原来一样,总是用“原来如此”“是这样啊”之类的语言来回应,而再没有什么别的评论。与其说我感到不满意,倒不如说有些扫兴。但是我太过于兴致勃勃,与先生因循守旧的态度形成鲜明对比,便尝试进行反击。我邀请先生到万物复苏的大自然中走走。

    “先生,您到外面去散散步吧。出去转转会让您心情变好的。”

    “去哪儿?”

    我去哪儿都无所谓,只想和先生一起去郊外。

    一小时后,按照原定计划,我和先生离开市区,在一个说不上是村子还是城镇的僻静地方,四处溜达。我从石楠树墙上取下一片柔软的嫩叶,吹起了叶笛。我有个朋友是鹿儿岛人,我总爱模仿他,也自然而然地学会了吹叶笛。虽然我得意地一路吹着叶笛,可先生却是一脸心不在焉的表情,向别处走去。

    不久,我们来到一处位置微高的独栋房屋前,这栋房屋被郁郁葱葱的嫩叶遮挡。房子的下方有一条通向庭院的小路。门柱上钉着一个写着“某某园”的牌子,一看便知不是私人住宅。先生望了望缓坡上的入口,说了句:“进去看看吗?”我立刻答道:“是花房吧!”

    走过种植着花木的区域,继续沿着缓坡前行的话,就会看到位于左手边的一间房屋。敞开的和式拉门内不见人迹,只有几条金鱼在屋檐下的大鱼缸中游动。

    “真安静啊。没打招呼就进来了,没什么关系吧?”

    “应该没什么。”

    我们继续朝里面走去。可那儿也没有人。盛开的杜鹃花似火焰般艳丽。先生指着其中一株颇高的赤褐色杜鹃说:“这可能是雾岛杜鹃。”

    在这里,也种了十多坪的芍药。可现在还没到季节,没看到一株开花的芍药。芍药的旁边有个旧长凳样子的台子,先生呈“大”字躺在上面,而我则坐在台子的边上抽烟。先生望着蔚蓝清澈的天空,而我却被四周嫩叶的颜色所吸引。细细地观察,每一片嫩叶的颜色都各有不同。一阵风儿,将先生挂在细杉树苗上的帽子吹落下来。

    二十七

    我马上把帽子捡起来,一面用指甲弹掉上面的红土,一面对先生说:

    “先生,您的帽子掉了。”

    “多谢了。”先生微微起身,接过帽子。然后便保持着这种半起半卧的姿势,向我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冒昧地问一句,你家里的财产不少吧?”

    “不怎么多。”

    “那是多少呢?抱歉问这么详细。”

    “要说到底有多少,只有一些山林和田地,没有多少钱吧。”

    先生如此正面地询问我家里的经济状况,这可是第一次。而我对先生的生活情况,一次都没问过。从刚认识先生起,我就不明白他为什么不去工作,还可以终日悠闲自在。之后这个疑问也时时萦绕心中。但我觉得如果向先生直白发问的话,总显得没有礼貌,所以一直将这个疑问藏于心底。而现在,为了休息一下这双由于欣赏嫩叶色彩而疲倦的眼睛,我的心一下子“碰”到这个疑问。

    “先生您呢?您有多少财产呢?”

    “我看上去像个有钱人吗?”

    先生平日衣着朴素,家里人口也少,所以房子并不大。但是生活还算充裕,就连我这个局外人也一眼即明。总之,先生的生活即便不算奢侈,也绝对称不上拮据。

    “大概是吧。”我说道。

    “我是有点儿钱,可算不上是什么有钱人。有钱人肯定会造更大的房子啊。”

    先生边说边起身,盘着腿坐在台子上。他用手杖在地面上画了一个圈。画完后,就将手杖立在圆圈正中,仿佛要刺穿它似的。

    “但是我原来可算个有钱人啊。”

    先生有些自言自语地说着。我的思想一时没能跟上,便没有接话。

    “但是我原来可算是个有钱人啊。跟你说。”先生又重复了一遍,然后微笑地着看我。我一时语塞,想不出合适的应答方法,索性就没吱声。

    这时,先生又转移了话题:

    “你父亲的病后来怎么样了?”

    我回东京后就没再有父亲病情的消息了。家里每月给我寄生活费的时候,会同时寄来一封内容简单的书信,是父亲的笔迹。信中从没有提过他自己的病情。但字迹有力坚硬,根本看不出这类病人常见的手抖造成的潦草模样。

    “信上什么也没说,情况应该不错吧。”

    “不错就好……不过,病毕竟是病。”

    “还是不行吗?不过眼下还算稳定,毕竟信里没说什么。”

    “是吗?”

    不管先生问我家的财产状况,还是我父亲的身体状况,我都以为是普通的闲聊,将心里的想法随口讲出来。可是,先生的话中却大有乾坤,他是将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的。而我不曾与先生有过同样的经历,自然不会想到这一步的。

    二十八

    “既然你家里有些财产,我觉得还是要处理清楚为好,你别嫌我多嘴啊。你父亲现在身体状况尚佳,趁现在把财产都分割清楚怎么样?万一有什么情况,财产的分配是最麻烦的事儿了。”

    “嗯。”

    我没太在意先生的话。我觉得自己也好,父母也好,没有人会为这个事担心。而且先生说的——对先生而言——太过实际的话,使我有些吃惊。但出于对平时长辈的敬意,我什么都没说。

    “我刚才是在说你父亲身后的事情,如果引起了你的不快,请原谅。但是人终有一死啊,无论多健康,也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没了。”先生此刻讲话的语气中有着一种不寻常的苦涩。

    “我根本没在意这事儿。”我解释道。

    “你兄弟几人?”先生问道。

    接下来,先生就开始问东问西,什么我家里的人数啦,亲戚多少啦,伯父伯母的情况啦。最后,他说道:

    “人都好吗?”

    “倒没有什么不好,都是乡下人。”

    “为什么乡下人就不会不好呢?”

    我被追问得说不出话来。可先生连思考的时间都没留给我,接着说道:

    “比起城里人,乡下人反而更坏。你刚才说,你的亲戚里,没有你认为的坏人。但这世界上,可有你所认为的那种坏人吗?世上不会有就像从坏人的模子里刻出来的坏人。平时都是一副善人面孔,至少也是平常人的模样。但到了关键时刻,马上就会翻脸变坏,所以才令人感到害怕。你不可大意。”

    先生说到这儿,好像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我又产生了和他交流的欲望。正想着,忽然听到身后狗的叫声,我和先生同时吃惊地回头望去。

    台子的侧面到后墙的杉树苗旁边,种着三坪郁郁葱葱的白山竹。一只狗在山竹里露出头部和背部,正在狂吠。这时,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跑过来将狗喝退。这个小男孩戴着一顶饰有徽章的黑色帽子,他绕到先生面前鞠躬行礼,然后问道:

    “叔叔,您进来的时候,这里一个人都没有吗?”

    “没有啊。”

    “可我姐姐和妈妈都在厨房啊。”

    “是吗,有人在吗?”

    “啊,叔叔。您要是进来的话,招呼一声就好了。”

    先生苦笑了一下。从怀中摸出小钱包,把一枚五分钱的白铜板放到小孩手中。

    “跟你妈妈说一声,就说我们要在这儿休息一会儿。”

    小孩子向我们点了点头,聪慧的眼中充满了笑容。

    “今天我就是侦查队长了。”

    小孩子这样说着,转身顺着杜鹃花丛向下跑去。那只狗也翘着尾巴跟在小孩身后。过了一会儿,两三个与他年龄相仿的孩子,也沿着侦查队长的路线追了过去。

    二十九

    由于那只狗和小孩的缘故,先生的这番话没有继续说下去。最终,我也未得要领。那个时候,我完全没有像先生那样,对财产的事情如此挂念。以我的性格和我所经历的人生看来,那时候的我,是完全不必为这种事情烦恼的。说起来,这可能是因为我还没有步入社会,还没有面对这种情况的缘故吧。尚且年轻的我,不知为什么,总觉得金钱的问题离自己还很远。

    先生说了这么多话,只有一点我想弄得非常透彻,就是一旦到了要紧处,人都会变坏的含义。如果仅仅表面意思,我当然可以理解。可现在,我想知道先生这句话的深意是什么。

    小孩和狗都跑开了,偌大的新叶园又恢复了最初的平静。我们就像被暗暗定住似的,沉默半天一动不动。这时,蔚蓝的天空渐渐暗了下来。眼前那棵像枫树的植物枝条上,那些嫩绿透亮的新叶好像慢慢失去了光泽。远处来往的货车发出的隆隆的引擎声传入耳际。我猜想,这应该是村里的男人拉着花木什么的去赶庙会。可先生听到,立刻站了起来,好像正在冥想的人忽然恢复了气息。

    “差不多该回去了吧。现在虽然天长了,可老这么闲逛的话,一会儿还是要黑了。”

    先生起身时,后背满是刚才躺在台子上的痕迹。我用双手帮他掸干净。

    “多谢了,没沾上松脂吧?”

    “都掸干净了。”

    “这个和服外套还是最近新做的呢。要是弄脏了,回家时会挨老婆骂的。多谢了。”

    随后,我们又晃晃悠悠地来到坡道中途的那座房子。在进来时感觉没人的走廊里,可进去后却看到一位女主人,正在和一位十五六岁的小女孩,将线团的线缠到线轴上。

    “打扰了。”我们站在大金鱼缸边打招呼。女主人说“哪里,我没招待好您”之后,又对刚才给小孩铜板的事情表示了感谢。

    我们走出大门口。在走过两三条街后,我终于忍不住向先生问道:

    “先生刚才说,一旦到了危难关头,人都会变成坏的,是什么意思呢?”

    “意思?其实没什么深意。我只是说出一个事实罢了,不是什么深奥的理论。”

    “事实也无妨啊。我只是想问问,您所说的危难关头到底是指什么?到底是怎样的关头?”

    先生脸上浮现出笑容。这笑容好像在表示他对这个问题已经丧失了兴趣,不想耐心地向我说明。

    “是钱啊。你知道吗?一见到钱,任何君子都会立刻变坏的。”

    我觉得先生的这个回复,过于简单。正如先生失去了兴趣,此刻的我也有些泄气。我板起脸,迈着大步快走起来。这样,先生自然落后了。

    “哎,你看看。”先生在后面向我喊道。

    “看什么啊?”

    “你的情绪啊,我就说了这么一句,你就立刻变成这样了,不是吗?”

    先生看着我的脸这样说道。那时,我正在停下脚步,回望先生。

    三十

    那时,我心里有点儿稍稍责怪先生。我们虽然这样并肩而行,我也再没有提出自己想问的问题。但是不知先生是否对此有所察觉,他摆出一副全然无恙的模样,仍像往常一样默默迈着悠闲的步子。我有点儿生气,想说些什么刺激一下他。

    “先生”。

    “怎么了?”

    “刚才在花房院子里休息的时候,您有点儿兴奋啊。我很少看见您这么兴奋,今天可真是开了眼界了。”

    先生并没有马上做出回应。我觉得自己说中了先生的心,可又觉得没有达到目的。现在这样,我已经没法再次开口了。先生忽然朝街边走去,掀起衣襟,在修剪得很漂亮的篱笆下小便。而我,怅然地站在那里。

    “呵,对不起啊。”

    先生说着又迈开步子走了起来。我也终于放弃为难先生的念头。我们行走的街道慢慢热闹起来。刚才还稀松错落的宽广坡田、平地全都不见了,映入眼帘的是街道两侧排列整齐的屋舍。而在许多宅院的角落,能看到缠绕在竹架上的豌豆蔓藤和在铁丝网内饲养的鸡,这景象令人感觉甚是安闲。从城中回来的驮马一匹接一匹地擦身而过。被这种情景吸引的我,不知不觉中把刚才结在心里的疙瘩抛到脑后去了。当先生又忽然“旧事重提”的时候,我已经完全忘记了。

    “我刚才看上去真的那么兴奋吗?”

    “也不是那么兴奋,稍稍有点儿……”

    “没事儿啊,就是那么兴奋也没关系。我刚才心里确实很激动。一说到跟财产有关系的事儿,我就会变得激动。虽然不知道你会怎么看我,可我是个对财产抱有极深执念的男人。别人对我的侮辱和伤害,十年也好,二十年也好,我都不会忘记的。”

    先生此刻的言辞比刚才还要兴奋。可令我惊讶的绝不是他的语调,而是他对我说这些话的意义。能听到先生这样说,令我倍感意外。以我对先生的了解,无论如何都无法想象他如此计较前嫌。我一直认为先生是个谦谦君子似的软弱男人,正是因为他的柔软和崇高,我才对他如此崇拜。我刚才还因一时意气,希望稍稍刺激一下先生,但在他说出了上述的话之后,忽然感觉自己如此卑微。先生继续说道:

    “我曾经被人欺骗过,而且被有血缘关系的亲属所欺骗。我坚决不会忘记此事。他们在我父亲生前装成好人,但在他刚刚去世的时候就变得道德沦丧。我从孩童时代到今天都一直背负着他们加在我身上的屈辱和伤害;可能到我生命的终结都会一直这样吧。我至死也不会忘记这些事;可我到今天还没有报复他们。说起来,我现在做的超过对个人的报复。我痛恨的不仅是他们,而是以他们为代表的一切人。这样的人在世间不计其数。”

    此刻,我甚至连一丝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

    三十一

    那天的谈话就在那里终止了,后来也没有继续发展下去。我可能有点儿害怕那时先生的态度,也就失去了继续深入交流的勇气。

    我们乘上市郊的电车,在车厢内双双缄默不语。下车很快就要告别了。告别时,先生的腔调又一次发生了变化。他用比平时更爽朗的语气说道:“从现在到六月份是一年中最好的日子。说不定还是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啊。一定要多出来玩玩儿。”我笑着摘下帽子。这时,我看着先生的脸庞,心里生出阵阵疑虑——他真的在心底深处,对大众如此憎恶吗?他的眼神,他的口气,看不出有任何厌世的迹象啊。

    坦率而言,我在思想方面多受益于先生。但有时候,既有受到启发思益的地方,也有自己不能接受的地方。有些时候,我时常会感到无法把握先生对自己的指导,然后草草结束谈话。那天我们在郊外的谈话,就是残留在我脑海中的一个例子,一个我无法把握先生指导的例子。

    直到有一天,我终于在先生面前挑明了此事。先生只是笑笑。随后,我说道:

    “我脑子慢,领悟能力差也没什么啊。可您却不肯跟我明说,这让我太困惑了。”

    “我对你没什么隐瞒啊。”

    “当然有啊。”

    “你是不是把我的思想和意见什么的,与我的过去混为一谈了。我虽然是个内容苍白的思想家,也不会将自己头脑中条理清晰的各种思想随随便便地隐藏起来,而且也没有隐藏的必要。不过,要是让我将自己的过去统统告诉你,那就是另外的问题了。”

    “我不觉得这是另外的问题。正因为是先生在过去产生的思想,我才特别的重视。如果把这两者分开来看,对我来说是毫无价值的。就如同送给我一个没有注入灵魂的人偶一般,令我不能满意。”

    先生略显惊讶地看着我的脸。拿着烟卷的手微微地颤动着。

    “你这话真是大胆啊。”

    “我更想称其为认真。我是真心希望得到人生的教诲。”

    “也包括揭露我的过去吗?”

    “揭露”一词,仿佛某种恐怖的声响在我耳边震动着。我感觉坐在自己面前的人,仿佛不是平时终日敬仰的先生,而是一个罪人。先生的脸色变得苍白。

    “你真的是认真的吗?”先生叮问,“由于过去的种种,我变得开始怀疑人。其实,我也怀疑过你。不过我实在不想怀疑你。你太过单纯,令我难以怀疑。我希望在死前能相信人的,哪怕只信你一个人。你能成为我唯一相信的人吗?你能变成那样的人吗?你的真诚是由衷的吗?”

    “如果我的生命是认真的,那么我刚才所说的一切都是认真的。”我的声音发颤。

    “好的。”先生说道,“那我就说了。我要将我的过去毫无保留地告诉你。不过在那之前……不,没关系。了解我的过往经历,对你来说可能并没有什么益处。也许你不知道反而更好。所以……现在还不是说的时候。不过你要有心理准备,因为不到适当的时候,我是不会说的。”

    我回到了宿舍,心中感到一种莫名的压抑感。

    三十二

    我的毕业论文,在教授看来并没有我评价的那么好,但还是通过了。毕业典礼当天,我穿上了从行李箱中翻出的那件已经发霉的古旧冬衣。在会场排队的时候,每个人脸上都出现了夏天才有的那种红晕。我穿着厚呢子衣服,将自己的身体裹得密不透气,自然也热得不得了。刚站了一会儿,手里的手帕就变得湿漉漉的了。

    毕业典礼结束后,我立刻回到宿舍,将厚厚的衣服一并脱下。打开二楼的窗户,将毕业证书卷成望远镜的形状,极目观望外面的一切。然后又将毕业证放到桌子上,将自己的身体摆成“大”字形,仰面躺着。我就这样一面躺着,一面展开对自己过往的回忆,并展望未来。而眼前的这张毕业证,如同划分这两个时期的标志一样,变成了一张既有意义,又无意义的怪纸。

    那天晚上,先生邀请我到家中吃饭。先生以前和我有过约定:毕业那天的晚饭不要在外面吃,要在先生的家里吃。

    像预先设计的那样,饭桌被摆放在客厅靠近走廊的位置。浆洗过的硬硬的厚桌布映射着电灯的光亮,颜色甚是美丽,且给人以清爽的感觉。每次在先生家中用餐,他一定会将筷子、茶碗之类的餐具摆放在西餐厅的那种白色亚麻桌布上,而且白色亚麻桌布必定洗濯洁白。

    “这衣领袖口是怎么回事儿,如果已经脏了还要用,还不如一开始就用带有颜色的呢。如果是白的,那就要纯白的。”

    这样说来,先生的确有些洁癖的倾向。书房之类的地方也都收拾得井井有条。对于样样邋遢的我来说,先生这种严谨的特点在我看来自然十分特别。

    “先生有洁癖啊。”某次我和夫人这样说。她曾经回复我:“可他对穿着就没这么在意了。”当时就在旁边的先生听到后笑着说:“说实话,我只是有点儿精神洁癖罢了。而这也让我一直很苦恼。仔细想想,自己这种天性真是太愚蠢了。”精神洁癖的意思,就是通常所说的神经质吗?又或是伦理上的洁癖?——这一切我都不得而知。而夫人好像也不是很清楚。

    那天晚上,在那张铺有白色桌布的餐桌前,我和先生相对而坐。夫人将我们安置在左右,然后自己坐在了正对庭院方向的座席上。

    “恭喜啊!”先生边说,边为我举起了酒杯。我对着这杯庆功酒,却没有产生太大的快乐。当然,在我听到先生的祝福后没有产生相应的兴奋也是一个原因。可先生说话的语调,也没有丝毫可以激起我兴奋的欣喜之情。先生笑着举起酒杯。从先生的笑容里,我没有感觉到任何的恶意嘲讽。可同时,却也没有感觉到衷心祝福。先生的笑容,似乎在告诉我“一般在这种场合,就应该是这副样子啊”。

    夫人对我说:“太好了。你父母也一定很高兴吧。”这句话让我忽然记起了父亲的病情,真想立刻把毕业证拿回家让他看看。

    “先生您的毕业证放在哪儿了?”我问道。

    “放在哪儿了?也许还在什么地方放着呢。”先生对夫人说道。

    “嗯,应该是放在哪里了。”

    可毕业证到底放在哪儿了,夫妻二人都不清楚。

    三十三

    吃饭的时候,夫人把坐在一旁的女佣支到隔壁,自己来为我们服务。这似乎是先生家招待熟客时的习惯。开始的一两次,我还感觉有点儿拘束。可随着次数的渐渐增多,我也很自然地将茶碗递到夫人面前了。

    “喝茶?还是吃饭?你的胃口可真好啊。”

    连夫人有时也会直率地说些不带客套的话。可在那天,因为时间太晚了,我的食欲并没有到夫人开玩笑的地步。

    “已经吃饱了吗?最近你的胃口变得很小了啊。”

    “并不是胃口小了。只是太热,吃不下去。”

    夫人叫女佣收拾了饭桌,然后又端来了冰激凌和水果。

    “这是我家自己做的啊。”

    看来清闲在家的夫人真是空闲满满,还有时间自己做冰激凌招待客人。我连吃了两杯。

    “你也毕业了,今后有什么打算吗?”先生问道。他将身子朝走廊方向移了一半,在门槛前背靠着格子门坐着。

    对我来说,现在只知道自己已经毕业了,但对未来的方向则没有明确的目的。夫人看着我答不出的样子,问道:“当老师吗?”可她见我还是没法回答,又接着问道:“去考公务员?”我和先生都笑了。

    “说真的,这件事儿我还什么都没想过。实际上,关于就职,我一点儿都没想过。哪个工作好,哪个工作坏,如果自己不亲身体验一下的话,是没法明白的。正因为这样,我觉得现在选择职业非常困难。”

    “还真是这样。不过,你也是因为家里有钱才这样轻松的吧。你看看穷人家。他们可没你这么沉得住气。”

    在我的朋友之中,有些人在还没毕业之前就开始寻找中学教员的工作了。我心中默默地对夫人的言语表示赞同,但还是开口说道:

    “大概多少受先生的影响吧。”

    “可就不会学我的好啊”

    先生苦笑着说。

    “就是学了不好的也没关系。我以前跟你说过,趁着你父亲还在世,一定要多分点儿财产。在没确定财产之前,一定不能在这件事儿上疏忽大意了。”

    我想起在杜鹃花盛开的五月,与先生在郊外那座花房宽敞的庭院里发生的事情。在那次出行的归途中,先生用兴奋的语气所阐述的那番内容激烈的话语,又一次在我的耳边回响。那语调不单单是激烈,甚至可以说是极为强硬。可对不了解内情的我来说,先生的话也显意犹未尽。

    “夫人,您家里一定有不少财产吧?”

    “为什么问起这事儿来?”

    “问先生的话,他也不说啊。”

    夫人笑着望向先生。

    “大概是不值得告诉你吧。”

    “可要有多少钱,才能像先生这样生活呢?我想在回家跟父亲谈判时做个参考,所以请您告诉我。”

    先生转向庭院的方向,若无其事地抽着香烟。所以问话的对象自然变成了夫人。

    “谈不上有多少钱啊。我们过得也就是很一般的生活啊。你呢……怎么都好,就是一定不能无所事事。不能像先生这样终日晃晃荡荡……”

    “我没有终日晃荡啊。”

    先生说着把头转了过来,否定了夫人的话。

    三十四

    那晚,我在十点过后辞行离开先生家。由于两三天后我就要回老家去了,所以在起身之前向先生和夫人做了一次短暂的告别。

    “暂时又没法与您见面了。”

    “九月份才能回来吧。”

    由于我已经毕业了,没有必要一定要在九月份回东京,而且自己在盛夏酷暑的八月份来东京的欲望也不是很强烈。对我而言,我并不需要把大量宝贵的时间花费在找工作上。

    “大概要到九月左右了。”

    “那,自己要多保重啊。这个夏天我们可能也会到什么地方旅行一趟。反正东京这么热。如果出去的话,我再给你寄明信片。”

    “您大概要去哪儿?如果要去的话。”

    先生笑嘻嘻地听着我和夫人的对话。

    “现在还没有确定到底去不去啊。”

    我正要起身时,先生忽然揪住我问道:“你父亲的病怎么样了?”其实我对父亲的健康情况一无所知。不过从家书中没什么这方面的消息,应该是没什么异样吧。

    “这个病可别轻视啊。如果发展成尿毒症,那就糟糕了。”

    我不明白先生说的尿毒症是什么意思。去年寒假回家时,我没有从诊治的医生那里听到过这个词。

    “这个事儿可一定要重视起来啊。”夫人也说道,“病毒一旦进入大脑,人就完了。你啊,这可不是什么可笑的事儿。”

    不谙世事的我虽然感觉有点儿不舒服,但还是笑了笑。

    “反正听说是不治之症,就算着急也没用啊。”

    “你要是真这么想,那我说什么也都枉然了。”

    夫人想到了昔日患同样病症而去世的母亲,她神情暗淡地说着这句话,渐渐将头低了下去。而我此刻则对父亲的命运抱有同情。

    于是,先生忽然对夫人说道:

    “静,你会死在我前头吗?”

    “为什么这么说?”

    “没什么,就是随便问问。可能我还会走在你前头哪。世间不是大体就是这样吗?丈夫先走,妻子后走。”

    “没有这样的定论。不过,男方的年龄怎么说也是比女方要大一些的。”

    “所以就是说先走后走的道理啊。这样说来,我一定会比你先到那个世界的。”

    “你是特殊的。”

    “真的吗?”

    “你的身体这么结实。几乎从没生过什么病。所以说,还是我先走的。”

    “你先走?”

    “嗯,一定是我先走啊。”

    先生看着我的脸。我笑了出来。

    “可如果是我先走的话,你怎么办呢?”

    “怎么办……”

    夫人说到这里有些语塞。她想象着先生死亡后自己的悲伤,这悲伤呼啸着侵袭了她的内心。可当她再次抬起头来的时候,神情又发生了变化。

    “怎么办呢?我也没办法啊。不是说什么老少不定,生命无常嘛。”

    夫人故意把身体朝向我,开玩笑似的说道。

    三十五

    我刚要起身,一听到他们夫妻间的这番对话,又赶忙坐了下去。然后就一直作为听众,直到他们的对话告一段落。

    “你怎么想?”先生问道。

    是先生先走,还是夫人先离世,当然不应该是我来判断的问题。我只是笑笑说:

    “我也不懂寿命的事儿啊。”

    “这还真就是寿命啊。人出生的时候寿命就已经注定了,这是人力不可为的啊。先生的父亲、母亲,几乎同时去世的啊。”

    “是指去世的那天吗?”

    “哪有连具体日子都相同的!但也差不多啊。两个人是先后脚故去的。”

    这对我来说算是个新消息吧,虽然这消息微微令我感到吃惊。

    “为什么会这样前后脚走了呢?”

    夫人似乎正要回答我这个问题,先生却掩饰着说道:

    “别再说这个了,真无聊。”

    先生故意摇着手中的团扇,团扇啪啪作响,然后回过头看着夫人。

    “静,我要是死了,这房子就给你吧。”

    夫人笑了起来。

    “地皮也给我吧。”

    “地皮是别人的,这个没办法做到。不过作为补偿,我会将自己的全部东西都给你。”

    “真是谢谢了。可你那些外文书,就算是给了我也没什么用啊。”

    “那就卖给旧书店。”

    “那能值几个钱啊。”

    先生没说值多少钱。可他的话,总是连在自己的死亡这个遥远的问题上。他还设想,自己一定会走在夫人前面。开始时,夫人还心不在焉地一问一答,可不知不觉中,她那颗容易感伤的女性之心就变得痛苦起来。

    “如果我死了,如果我死了——你都说多少遍了。求你了,别再总说我死了之类的话了,多不吉利。如果你真的死了,我什么都按你说的做,行了吧?”

    先生望着院子笑了起来,没有再说那些令夫人恼怒的事情。我已经坐很久了,于是立刻站了起来。先生和夫人送我到门口。

    “好好照顾病人。”夫人对我说道。

    “那就九月见了。”先生对我说道。

    我一面还礼,一面向格子门外走去。在大门与院门之间有一株生长繁茂的桂花树。桂花树在黑夜中伸展枝条,仿佛要阻挡我的去路。我走了两三步,看看它那被黑色叶子所遮挡的树梢,头脑中想象着秋天时桂花满开、花香缭绕的景象。先生的住宅和这株桂花树,就如同某种密不可分的存在,静静地待在我记忆中的某个地方。在冥冥之中,我站在这棵树前,想到这个秋天应该会再次登门拜访先生。正当这时,门口一直开着的电灯忽然被熄灭了。先生夫妇好像已经回卧室去了,而我则独自向外面走去。

    我没有直接回宿舍。回老家之前有些东西需要买好,而且吃饱的肚子也需要一些时间消化。就这样,我朝着热闹的街道走去。街上喧闹依旧,大街上都是无所事事闲逛的男男女女。我遇到了今天跟我一起毕业的某位同学,他硬把我拉进一家酒吧。在那里,我听到了他啤酒泡一般激昂的腔调。等我回到宿舍的时候,早就过十二点了。

    三十六

    第二天,我冒着酷暑出门,挨家挨户地购买所需要的物品。本来刚接到家里寄来的货品清单时没觉得怎么样,可真买起来就感到非常麻烦。在电车中,我一面不停地擦拭着汗液,一面抱怨着那些简直不把别人的时间和精力当回事儿的乡下人。

    我不想白白浪费这个夏天,回老家前就把在那儿的日程计划事先拟好了。而要完成这个计划,我必须买几本书带回去。于是,我决定在丸善书店的二层消磨半日的时光。我站在与自己专业相关的书架前,仔仔细细地搜寻着这里的每一个角落,一册一册地选着需要的书籍。

    购物清单中最令我困惑的是女式和服的假领子。跟店铺的伙计一讲,他就会拿出很多种假领子,可到底要选哪种呢?在价格方面,我也感觉颇为棘手。自己觉得很便宜的,一问又很贵,可自己觉得很贵而不敢问价的,实际上倒非常便宜。或者任我怎么比较,就是看不出价格上的差异到底从何而来。我一下子没了主张,心中暗暗后悔,为什么没能拜托先生的夫人帮忙呢。

    我买了一只皮包。虽然是国产的伪劣产品,可上面的金属配饰看上去倒也闪闪发亮,这足够吓唬那帮乡下的土老帽儿了。这个皮包也是母亲吩咐我买的。她特意在信中交代,毕业后就买个新的皮包,这样能把所有的土特产都装在里面带回来了。我读着这句话,不禁笑出声来。与其说我不能理解母亲的意图,倒不如说我感觉她的话挺滑稽的。

    就像在和先生夫妇道别时说的那样,我在三天后乘火车回到了老家。从去年冬天开始,先生就时时提醒我要多注意父亲的病情,这件事理应在自己心里占据最重要的地位。可不知为什么,我却没有感觉到太大的痛苦。我想象着母亲在自己丈夫去世后的样子,觉得她颇为可怜。这样看来,我内心已经认定父亲可能不久就要故去了。在九州哥哥的信中,我也表达了自己认为父亲身体再无恢复可能的想法。我还写道,如果工作允许的话,还是希望他尽量在这个夏天回老家与父亲见上一面。我甚至还使用伤感的文字写道:乡下的家中只有这两位老人,他们无依无靠,而我们这些做儿女的是多么遗憾啊。实际上,我是一时心血来潮才写下那些字句的,而写完后的心态就完全不同了。

    我头脑中思考着自己这种矛盾的心理。感觉自己是个性情易变的轻浮之徒,不禁心情复杂起来。我又想起了先生夫妇的事情,特别是两三天前被邀请共进晚餐时谈话的情景。

    “到底是谁先死呢?”

    我口中不断地重复着那晚先生夫妻间争论的问题,又觉得他们谁都没有明确地回答这个问题。可如果真的能确定知道谁先死的话,先生会怎么样呢?夫人又会怎么样呢?先生也好,夫人也好,他们也只能以目前的态度来对待这个问题了(就像我一样,虽然父亲在老家等待死亡,我束手无策)。我认为人类都是懦弱无刚的生物,他们的骨子里都带着某种无可奈何的轻浮,毫无果敢之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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