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欺欺人。点好外卖,他把手机放在床头柜上继续充电,眸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在了虞小婵的脸上。

    他屏住呼吸,就这样看了好久,最后苦笑着,对病床上的人傲娇说:“让你东挑西拣,早知道跟着邵颍川这么遭罪,还不如答应那个追你的飞行员同事呢。就算是跟我,你也不至于搞成现在这副狼狈的样子啊。”

    窗外不知何时飘起了斜斜密密的细雨。

    季菏泽的自言自语就这样消散在轻轻的微风里。

    最近塔图尔勒地区对过往车辆的检查越来越严格,两起走私案后,一连几天都风平浪静。再这样僵持下去也毫无进展,徐轻歌很快就下达了收线的命令,要求大家安全撤离,再议下一步行动。

    邵颍川却坚持留下。他相信此时的康珈已经蠢蠢欲动,而他们已是箭在弦上,蓄势待发,一旦松懈,将前功尽弃。

    那张黑桃K分明是康珈在向他明目张胆地下战书,两张来自陌生号码的照片,也都说明了康珈对他和虞小婵的关系已经了如指掌。他用冒牌康珈做掩饰,悄然入境,然后故意制造走私案吸引他的注意力,这一切的目的无非就是引他入局。

    他只有上钩,康珈才会有下一步的行动。

    他跟徐轻歌申请继续留在塔图尔勒,等待时机。

    徐轻歌相信他的判断,但她不能纵容他拿生命去赌。

    她只能退一步:“我只给你三天时间,如果三天内康珈没有新的动作,我们必须离开塔图尔勒。”

    接连三天,边境线依然如故,荒凉、寂静、人影寥寥。

    11月的国道上已布满皑皑白雪,更高海拔的地方陆续开始封山禁行。塔图尔勒地区所在的国道两边正是最适宜生长葡萄的地质地貌,因而此段公路还有“葡萄公路”的别称,据说每年葡萄成熟时,一眼望去这里尽是葱茏的翠绿。

    可是入冬后,葡萄公路也和其他边境地一样,到处都是死一般的萧瑟与沉静。因山路崎岖,地势险要,这个季节连旅游的人都没有。

    徐轻歌和邵颍川轮流守了72小时,别说是康珈,整个塔图尔勒地区一丝异样都没有。

    最后一天的傍晚,徐轻歌留在客栈收拾行李,房间里供暖太足,她推开窗子透气,不经意向楼下瞥去,刚好看见邵颍川正躺在牧马人的车顶上,有雪伴随落日余晖落下来,轻轻飘落在他身上。他也不怕冷,就那样仰面躺着,像在和即将到来的风雪天赌气似的。

    她冲楼下喊话:“喂,你打算在车顶过夜吗?”

    邵颍川随手掸落身上的雪,轻巧地从车顶翻下,朝徐轻歌打了个响指:“不,车里才适合过夜。”说完便自顾自地打开车门钻进了驾驶座。

    他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思考。

    他不认为自己的推断有错,康珈一定在境内,只不过他很谨慎,迟迟没有暴露行踪,现出马脚。康珈在暗,他在明,站在明处的人反而被动,除了犹如坐以待毙地等,其他好像什么都做不了。

    太阳的最后一点光芒也消失在了地平线,天边升起闪亮的启明星。他还在郁郁寡欢之际,忽然听见不远处的公路上一声猛烈撞击,从后车镜看过去,原来又出车祸了。

    西北多山,地势险要,如今入冬,霜雪覆盖路面,虽游人减少,交通事故却不见少。

    车祸因小型卡车刹车迟缓,追尾了临时停在路旁的前车酿成。此处路段禁止停车,前车临时熄火停车,对后方没有任何警示提醒,明显是这起事故的主要责任人。

    卡车司机疲劳驾驶,没系安全带,在事故发生时额头有轻微擦伤。两方都有过失,走正规流程少不了扣分扣钱,好在前车不差钱,主动与卡车司机协商,企图私下解决今晚的事。

    两辆车都有不同程度的损伤,事故发生后为保证道路通畅,两位司机暂时将车停在客栈的停车区,恰好一左一右把邵颍川的车夹在中间。他都不用下车,就能坐在驾驶座上直接收看两位的精彩辩论。

    前车司机年轻气盛,行事爽快利落,说话却嚣张,瞧准卡车司机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大叔,看起来老实敦厚,便咄咄逼人:“我给你这么多赔偿金已经很有诚意了,我临时停车是我不对,但你不系安全带怪谁?维修费我一分不少你的,但医药费我没道理拿。”

    卡车司机是位衣着朴素的大叔,听对方强词夺理,说话都有些结巴,一边捂着还在不停流血的额头,一边气急败坏地说:“小伙子你这话我就不爱听了,要不是你把车停那儿,我能追尾吗?我、我车上可是新鲜水果,都是我亲自从常水进回来的货,现在因为你,车子报废不能走了,今晚还怎么运货啊!这么冷的天,水果放在车里一晚上就全冻了,这么大损失,你那点维修费哪够。”

    年轻司机理亏,胡搅蛮缠的招数用尽,奈何卡车司机也是老江湖,把那些雕虫小技一眼看穿,别扯什么理解万岁,他对年轻司机就一个要求:要么老老实实赔偿,要么就走正常理赔程序,看交警来了谁先怂。

    最后,年轻司机到底按照卡车司机报上的赔偿数额给他转了账。

    邵颍川本来也不想多管闲事,但看见司机大叔收了钱转身就上车的干脆劲,便不由自主跟了上去,抢在大叔发动引擎前,敲了敲车玻璃。

    大叔落下窗户,不明所以。

    邵颍川手指着自己的额头位置:“您不处理一下伤口吗?”

    大叔笑着摆摆手:“这点小伤,不用不用。”说着打了一个哈欠。

    大叔看上去就不是精细的人,纵然是11月的冬天,皮肤也是黑黢黢的。他理解邵颍川是好意,但常年在外风吹日晒,这点伤确实不足为道。

    可是邵颍川不放心,倒不是大叔额头上的伤有多严重,而是他看出了大叔是疲劳驾驶。疲劳驾驶,很多时候都是迫于无奈,从前他有一名同事就是因为疲劳驾驶,在执行任务的途中心脏病突发猝死的。

    在攀谈的过程中,他知道大叔卡车上的水果需要运往木库克,那里是塔图尔勒通往沙都的必经之地。而今夜过后,他也将回到沙都,继续做他的客栈老板。

    既然顺路,他决定送大叔一程。

    卡车因为追尾,车前端已凹陷变形,继续行驶难保没有危险,他劝说大叔把卡车寄放在这家客栈,徐轻歌能暂时保管车钥匙,等保险公司的业务员来提;而后又帮大叔把车上的水果一箱箱卸下,再一箱箱装载到了自己的牧马人后备厢。

    都是滇南盛产的热带水果,其中一箱散发着浓重的榴梿味道。

    邵颍川想起之前借住在虞小婵家里的时候,她偶尔会从超市里买回剥好的榴梿果肉,塑封放在冰箱里。他不爱吃这种味道奇怪的热带水果,但每次看她抱着榴梿坐在客厅沙发里看电影,都觉得那应该是非常好吃的食物。

    正式起程时夜幕已经彻底降临。辽阔的西北,空气干燥。穿过无人区的旷野时,隔着车窗仿佛也能听见外面的冷风嘶吼。

    路上少车,他们几乎畅通无阻。

    邵颍川想起几个月前,还是盛夏的时节,他在无人区遇到抛锚在路上的虞小婵。那时的他刚刚从生死线上侥幸逃生,沿途一点动静都是风声鹤唳,看见孤身一人的她在深夜的无人区冷静等待救援,起初还以为其中有诈。

    后半夜容易犯困,邵颍川为了转移注意力,和大叔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您是专门做货物运送生意的吗?”

    “也称不上生意,就是退休后想找点事情做,平时就帮人跑跑腿。”

    “那您平时常跑哪条线啊?”

    “215、216、217、315这几条国道都走。”大叔脱口而出。

    “最近几年西北旅游业发展得好,215国道上的景区生意挺兴旺吧?”

    大叔说:“可不是,木库克的旅游大巴每天一辆接一辆,景区一天赚的票钱就有百八十万。”

    邵颍川愣了一瞬,问:“您是木库克本地人吗?”

    “是啊是啊。”大叔爽朗地笑着。

    邵颍川嘴角的笑容却越来越淡。

    木库克景区从五年前开始就不再对外收取门票钱了,游客只需凭借身份证就可以在窗口领票。木库克这样的小城,不管发生什么事,不出半天,就会全城皆知,更不用说是影响当地人做生意的旅游政策了。

    无论从他说话的口音分辨,还是从闲谈时涉及的当地常识性问题判断,这位大叔的回答都是漏洞百出。

    邵颍川双手握着方向盘,用余光打量此时坐在副驾驶座上的中年男人。从傍晚时分的追尾事故,到现在他们驱车开往木库克,其间不过短短几个小时,他仔细回想这几个小时里发生的一切细节,脑海里的画面一帧一帧闪过,意外地连贯,像被人用心剪辑好的片段,充满故意为之的盘算。

    前方10公里处就是木库克的高速收费站,邵颍川的左心房像打着密集鼓点似的,感到一阵不安。不过一念之间,他突然打了右转向,在下一个高速出口,将车驶离了高速公路。

    副驾驶座上的人似乎并不知道他们已经偏离了路线。一直到邵颍川突然一个急刹车,将车停在路旁,这位中年男子才回过神来,问:“怎么了?”

    邵颍川甚至都没看他,镇定自若地说:“我们走错路了。”

    “唉?这条路不是去木库克的吗?”

    “这条路当然不是,刚才我们走的才是。”邵颍川的声音已经渐渐让人听不出任何情绪。

    坐在副驾驶座上的中年男子竟然还在明知故问:“那我们这是要往哪里去?”

    话音刚落,邵颍川突然转过头,盯住男子的眼睛,他瞳孔的颜色是充满异域风情的琥珀棕。他不由得苦笑,暗讽自己怎么百密一疏,开口已是另一副态度:“你真的要去木库克吗?”

    “什么?”男子露出困惑的神情,随即脸上又浮现出一抹心照不宣的笑,像游戏里的赢家,有一种嚣张的得意,在双方都知晓对方的底牌时,还偏偏要故弄玄虚,周旋到底。

    邵颍川直接挑明:“你要去的应该不是木库克吧,我是不是应该把你送出边境线才对?”他一字一顿地说,几乎咬牙切齿。

    这么多年,他接受了父亲的牺牲,接受了家破人亡的事实,接受了生活里全部的幸与不幸,但他无法接受康珈逍遥法外。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像一头笼子里的困兽,康珈躲在黑暗里,每隔一段时间抛出一点食物,他只能闻到线索的味道,却没办法挣脱笼子扑向他。

    也无数次想象过,如果有一天可以面对面交锋,会是怎样惨烈的情景,却怎么也没想过,是像现在这样,彼此冷静地坐在车厢里,按兵不动。

    其实只是短短几秒,邵颍川很快就从腰后迅速地摸出了一把枪,不过眨眼工夫,枪口已经利落干脆地顶在了男子的太阳穴上。

    几乎是同时,男子也从袖口摸出了防身器,直直地向邵颍川的颈部刺去,在注射器针头马上要刺穿他的皮肉时,停在了半空中。

    狭小的车厢里,康珈用流利的中文率先打破僵局:“李崇阳,我们终于见面了。”

    李崇阳,已经很久没有人这样叫他了。

    李,是他母亲的姓。父亲武程是缉毒英雄,仇家多是冷血残忍的毒贩,担心家人被报复,他从出生起就被安排跟母姓。

    崇阳,是父亲为他取的名字。向死而生的人在阴沟里挣扎太久,总是格外向往白昼。

    他的父亲希望他:

    永远坦荡,永远行走在有光的路上。

    邵颍川怎么也没想到康珈会对他如此了解。

    “怎么,我知道你的名字让你很意外吗?”康珈毕竟是贩毒集团的头目,心思细腻,几乎一眼看穿邵颍川的惊讶,语出惊人,“我不仅知道你的真实姓名,我还知道你母亲在哪里,你如果不想替你母亲安葬,现在就可以开枪。”

    康珈这副“你奈我何”的嘴脸,简直像极了街头巷尾的地痞流氓,无赖得令人作呕。邵颍川冷笑一声,心里实在佩服他演戏的功力,分明前一秒还是朴实诚恳的中年男子,此时已经摇身一变,露出了亡命之徒面目可憎的嘴脸。

    当年母亲出事时官方调查的原因是煤气爆炸,可是直到最后警方也没有找到母亲的尸体。他当然知道这起爆炸系人为,无奈当年的老式居民楼,小区里连监控都没有,线索全无,调查只能无疾而终。

    他也试图说服自己,这只是一场意外,可是做不到。

    母亲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他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

    如今终于亲耳听康珈承认,邵颍川几乎咬碎了牙,用尽力气将枪口狠狠地顶在他的头顶上,强忍住眼眶的酸涩,逐一和他清算旧账:“三年前,那场煤气爆炸,也是你做的?”

    康珈承认得倒快:“是我。”

    邵颍川已经顾不上康珈手里的注射器了,恨不得立刻就地解决了他,康珈却在这时候扔出杀手锏:“你现在杀了我,躺在医院里的虞小婵明天就会被送进太平间给我陪葬。她的家人,更别想好好活。”说完他的唇边露出一丝玩味的笑,混杂着暧昧的打量,“我怎么可能毫无准备就自投罗网,当然是已经摸清楚你的命脉了。李崇阳,噢,不对,现在应该叫你邵颍川了,你真以为我入境是和孟老板做生意吗?我真正的目的,是和你做交易。”

    说到这里,康珈收起了手里的注射器,故意放慢语速,挑衅道:“如果你不在乎你母亲尸首何处,如果你无所谓虞美人的生死,那你就开枪。”

    邵颍川紧握枪柄,直到理智战胜疯狂,他生平第一次选择妥协,将枪口不甘地从康珈头顶移开。

    “什么交易?”他的语气已经恢复了平静。

    康珈说:“我们生意人,讲究公平,绝不占你便宜,也绝不能吃亏。你母亲的下落和虞小婵的性命是两件事,你也帮我做两件事,咱们等价交换。

    “你父亲生前为了拿到我们内部的机密数据,不惜暴露了卧底身份。而我在他脱身回国的飞机上安插了死士。我手下的人都说,那些数据或许已经在‘614’爆炸中被销毁,可是,以我对武程的了解,他一定把资料托付给了值得信赖的人,不管那个人是你还是别人,我要你找到他。至于剩下的事,我相信你知道怎么做。

    “第二件事,我有一批很重要的货,要在月底之前送到买家手上,这批货现在就在后备厢里。买方是我的新客源,身份不明,这批货我要你帮我送。”

    康珈果然阴险,邵颍川都不用多费脑筋,就已经看穿了他的目的。

    这两件事他一旦答应,就成了警方的内鬼、康珈的同伙,一招不慎,声名狼藉。

    不知道什么时候,康珈将车窗落了下来,由着半夜三更的冷风灌进车厢,吹得邵颍川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

    虽说他们停车的位置已经离木库克市区很近了,但这里毕竟是3200米高海拔地区,夜里气温骤降,寒风穿过层峦叠嶂的山峦向四面八方吹去,到处回荡着阴森恐怖的风声。

    看他久久无言,康珈陡然开口:“我知道这笔交易对你来说很难抉择,我可以给你时间考虑,但不要让我等太久。”

    邵颍川能听见远处从地平线尽头而来的风,它们张牙舞爪,它们声嘶力竭,它们像窜逃已久的野鬼,从地狱的缝隙里挣逃出来,渴求一条生路。

    他想起很久以前去禁毒所看到的那些戒毒人员,他们一边想要摆脱毒品的控制,一边又在犯毒瘾时卑微祈求再给他们一点毒品,一点点就好。那些戒毒人员里,有曾经背井离乡辛勤打工的少年,轻信所谓的朋友,被欺骗,致使自己吸食成瘾;也有年薪千万的高学历高智商精英,未能抵住诱惑,抱着好奇的心理失足成恨。他们或为人父,为人夫,为人子,因为走上歧途,多少个家庭在一朝之间破碎。

    他想起曾经并肩作战的战友,在一次打击毒枭窝点的行动中牺牲,留下半百父母和相恋七年的未婚妻,此后多年,他的未婚妻再没有谈过恋爱。每年战友忌日,她都会去墓园看望他,而为了防止毒贩报复,那墓碑上却不能刻上战友真实的名字。她只能对着一个陌生的名字,一遍遍说着“我爱你”。

    他想起从小父母两地分居,父亲很少回家,后来父亲获得的荣誉越来越多,仇家也越来越多,与家人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他多是通过电话才能听见父亲的声音。小时候不理解,长大后,当他成为像父亲一样的人,才终于体会,人世间有太多无可奈何,总是需要舍去一部分人的血肉,才能成全千家万户的团圆。

    他当然知道这笔交易不能做,可是想到那场煤气爆炸事故,想到手机里收到的两张陌生号码发来的照片,他深信再残忍的事,康珈为了达到目的都能做得出来。

    是他以爱情的名义,将虞小婵牵涉进这场危险的局,除非他死,否则他就应该对她的生命负责。他已经失去了父母,不能再失去心爱的人。

    冷风吹得他脸颊发僵,和康珈做交易,长久的犹豫百害无一利。

    他在心里权衡过利弊,终于说:“好,我答应你。”

    康珈似乎对他的回答并不意外,志在必得的笑容早就浮现在嘴角上。在听到邵颍川的答复后,他甚至放肆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惬意自得地说:“相信我,这场交易,我们都不亏。”

    邵颍川瞥了一眼他放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心里一阵恶寒。

    他说:“你最好说到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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