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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一直下。

    已经是晚上了,从窗户向外看去,城市笼罩在烟雨迷蒙的夜色中,就像一个蒙上了面纱的女子。白璧静静地坐在家里,小心翼翼地拆开了父亲写给她的那封信。打开信封的一刹那,她仿佛闻到了什么气息,从信封里缓缓地飘出。那是时间的味道,凝固了十几年的时间,就像打开一只魔瓶,全都释放了出来,但魔瓶里究竟藏着什么东西?谁都不知道。

    这是一封完好无损的信,保存得非常好,几乎连轻微的褶皱都看不出,可以想见10多年来母亲一直珍藏着它。信封里居然有十几张纸,整整齐齐地叠放着,而且还按照顺序编了号。不过,这些纸张看起来颇不一样,开头与结尾的几张都是正规的信纸,而当中的10来张好像都是笔记本的纸页。

    白璧从开头的第一张读了起来,第一页是这样写的——

    白璧吾儿: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和你妈妈都已经永远离开你了。

    对不起,我的宝贝,我只能对你说:对不起。

    我和你妈妈是经过深思熟虑之后,才决定要把事实的真相告诉你的。但是,请原谅我和你妈妈,我们不愿意面对你知道真相以后的表情,所以,只有等到我和你妈妈都离开人世以后,你才能看到这封信,请原谅我们。

    我的宝贝,此刻,窗外正下着雨,你已经熟睡了,你现在睡得是如此之深,无法知道爸爸现在内心的痛苦。爸爸看着你的脸,你很美,真的很美,希望你长大以后,能够幸福而平安。

    现在,我面对着这张白纸,真不知道该如何下笔,往事历历在目,我却难以再还原成文字。只能又翻出了当年的日记本,从那些泛黄的纸页里,你一定可以知道得更多。所以,我撕下了当年我的几段日记,夹在这信里,可以让你知道我所经历的一切。

    看吧,看下去吧,我的宝贝,如果可能,我将把自己的心放在你面前。当你看着这些当年最原始的记录,就等于见到了爸爸真实的心。

    这是信的第一页,白璧默默地看着这些父亲留下来的字迹,仿佛父亲就站在她的面前,向她讲述着他的心里话。现在,时间已经无效了,她觉得父亲已经超越了时间,因为父爱无价。翻过这一页,第二页就是那种笔记本的纸页,看上去要比第一页更旧更古老。第二页是这样写的——

    1978年9月15日。

    天气:晴。气温:22到19摄氏度。地点:罗布泊。

    今天上午,我们考察了一个古代遗址群,这个古代遗址位于一片干涸的河床边,河床两岸有高地,沿高地分部着残存的房屋遗迹,同时发现数排高大的胡杨木,但已经枯死。在沙中发现少部分的陶器,同时还有被挖掘的迹象,考古队长指出,当年斯坦因曾在这里挖掘过,窃走了大量有价值的文物。尽管如此,但剩余的部分依然很令人吃惊。

    我们的午饭是在遗址边吃的,吃完以后,又返回大本营。但是我们的车子坏了,队长决定骑骆驼返回大本营。我也在同事的帮助下,骑上了一峰骆驼。我们在荒漠中骑着骆驼旅行着,看上去就像两千多年前丝绸之路上的贩卖丝绸的商队。

    走了不多久,忽然,天色大变,一阵狂风席卷而过,带着铺天盖地的黄沙向我们袭击过来,这是沙暴,荒漠中最可怕的沙暴让我们碰上了。我们所有的人都用纱布蒙起了脸,但是沙粒还是不断地往我们的口鼻里钻,沙子几乎掩盖了骆驼的蹄子,风让我几乎从驼峰间摔了下来。忽然,我胯下的骆驼嘶鸣了起来,它似乎也被这沙暴吓坏了,这是非常罕见的,骆驼是从不惧怕沙暴的,当骆驼都被沙暴吓坏的时候可见情况之糟糕。我已经无法控制住它了,也可能是因为我对骑骆驼一无所知,反正骆驼带着我向另外一个方向狂奔而去。而我的同伴们也一个个自身难保地在风沙中颤抖着,我不敢呼救,一张嘴沙子就会灌进去,我只能听天由命地任由着骆驼带我狂奔。我闭起了眼睛,尽量让自己在剧烈颠簸的驼峰间保持平衡,沙暴仍在继续,从我耳边和脸颊上呼啸而过,我只感到身下的骆驼不停地跑着,而且与大部队的方向越来越远,骆驼一旦受到惊吓飞奔起来的速度不亚于骏马,这让我浑身都在颤抖着。不知道过了多久,耳边的呼啸声终于渐渐地平息了下来。骆驼也慢了下来,我睁开眼睛,沙暴已经停了,看着四周的景物,依然是茫茫的荒原,不同的是,现在只剩下了我一个人。荒原、沙暴、和不驯服的骆驼都无法使我感到恐惧,真正令我感到的恐惧的是——孤独。我孤身一人处于广阔无边的荒原中,没有一个同伴,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分辨不清东西南北,这一切都让我感到绝望。

    我茫然地向四周张望,每个方向看上去都一样,没有任何区别,我的同伴究竟在哪里?也许已在几十公里之外了。骆驼带着我在荒原上游荡着,漫无目的,我发现它其实是在原地打圈,居然连它也迷路了。我身上连水都没有,只有一丁点的干粮,包里只有一只已经成为累赘的照相机。我不知道自己该向哪里去,我明白,在荒漠中迷路,等于已经宣判了自己死刑。天色已经快黑了,荒漠中的黑夜将无情地吞没一切,我趁着夕阳还未西下,立刻拿出了日记本,在这本本子里,记录下了今天发生的一切,也许几十年以后,人们路过这里发现一堆白骨的时候,能够看懂我的这本日记,知道我是谁,把我的尸骨带回家乡。可是,我想活,我不愿意死,我的新婚妻子芬,还在上海的家里等着我回来呢,不,我不能死。可是,谁又来救我呢?

    我依然绝望。

    第三页是这样写的——

    1978年9月16日

    天气:晴。气温:不知道,也许比昨天略低。地点:罗布泊。

    我还活着。

    当我从罗布泊的晨曦中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依旧骑在骆驼的背上,骆驼正带着我缓缓前行。我有些困惑,我在哪里?我的浑身上下都几乎已经散了架,而且饥渴难当,只有清晨缓缓升起的荒原红日洒在我身上,让我有了些许生气。

    但是,我的骆驼并不是自己在走,而是有人牵着它。我直起了身子,看着那个牵着我的骆驼前进的人,从背影来看,那是一个女子,虽然身段被她那毛皮的衣服裹住了,但那一头乌黑结辫的长发让我确信了她的性别。看不清她的脸,只能看到她的手抓着骆驼的缰绳,她的手在初升的阳光的照耀下发出金色的光泽,几乎刺痛了我的眼睛。她快步地带着骆驼向前走着,在太阳照耀的荒原中,这一切就像是一场梦,简直太不可思议了,我甚至怀疑自己所见的只是海市蜃楼,但这确实是事实。

    她是谁?

    从她的服饰来看,应该是当地的居民,我立刻在自己的脑子里搜索着这些天刚学会的几句维吾尔语。虽然我学过不少古代早已消亡的语言,这些语言曾在这块土地上各自流行过许多岁月,但是我却不会说这里目前所说的语言,实在是一种讽刺。我终于想出了一句维吾尔语,那是一句问候语,大意是早上好。我大声地向她喊了一句。

    她停了下来,然后缓缓地回过头来。天哪,她的眼睛,我看见她的眼睛是如此美丽,就像这古老的西域文明。她的脸逆着光,但我依然可以感觉出她的皮肤一定很白,她有高高的鼻梁和薄而微翘的嘴唇,下巴的线条却非常柔和,不像有的维吾尔妇女下巴圆圆地突起。她的年纪看上去最多只有20出头,她的一只手依旧牵着缰绳,另一只手垂着,默默地看着我,她的眼睛里埋藏着的东西让我感到了某种不安,我真没想到在这罗布泊的深处还会有这样美丽的女子。

    她忽然说话了:“你终于醒了。”

    我万万没有想到,她说的居然是汉语,而且是相当标准的普通话。她的声音柔和而清脆,如同沙漠中的甘泉,我惊讶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她继续说:“你一定迷路了吧,刚才我发现你倒在骆驼身上睡着了,所以牵着骆驼把你带到我家里去。”

    “你救了我,谢谢。你家在哪儿?”我回答。

    “就在前面。”她用手指着前方,我似乎隐隐约约地看到了什么,但太远了实在看不清。

    我点了点头,她忽然对我微笑着,我也有些机械地笑了笑。我忽然意识到自己作为一个男人骑在骆驼上,却叫一个年轻的女子为我牵着骆驼,这实在太说不过去了。我想要跳下来,却动弹不得,因为我的双腿已经麻木了。

    “你要下来吗?不用了,你一定很累,还是骑在骆驼上吧。”她回过头,继续牵着骆驼向前而去。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玛雅,写成汉字就是王字旁的玛,文雅的雅。你呢?”她边走边说。

    玛雅?我在心里默默地念了念这个奇怪的名字,如果写成西语应该是MAJA,好像确实有这个名字的,而且,中美洲古文明翻译成汉字也是这个写法,我顾不得多想,如实地回答她:“你好,玛雅。我的名字叫白正秋,是考古队员,昨天我们在进行一次考古发掘以后遭遇了沙暴,我掉了队,就不知不觉地来到了这里。”

    “你是考古的?就是来罗布泊挖墓的吧?”她皱起了眉头问我。

    “我们是来保护文物的,不是来破坏文物的,可不是简单的挖墓。”我想纠正她的说法。

    “就像许多年前来到我们这里的欧洲人?”

    我吃了一惊,她居然知道斯文?赫定与斯坦因,也许是当地人流传下来的。我立刻回答:“不,我和他们不一样,他们是在掠夺,我们是在保护。”

    玛雅依旧摇了摇头,但她又笑了笑说:“别说话了,你一定很口渴吧。”她从衣服里取出了一个羊皮的水袋,塞到了我的手里,轻轻地说:“喝吧。”

    我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许是因为荒漠中的居民长期处于孤独之中所养成的好客的传统吧,在荒漠中如此珍贵的水,居然可以随随便便给一个陌生人喝,也许只有汉人才是最自私的。我充满感激地拧开了水袋的盖子,水袋里的水很满,我轻轻地抿了一口,润了润干裂的嘴唇,我原以为这荒漠中的水应该是咸涩的,却没想到这水居然是如此的甘甜清洌。我又喝了一口,水缓缓地通过了我的咽喉,进入了体内,就像是雨水浇在了久旱的田野中,我发誓我这一生从来没有喝到过这样棒的水。但我不敢再喝,两口已经足够了,我满怀感激地把水袋还给了玛雅。

    玛雅摇了摇水袋说:“为什么只喝这么一点?你需要水。”

    “不,这些已经足够了。”

    她笑了笑说:“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然后转过头去,继续牵着骆驼快步前进。她走得很快,双腿迈的步幅也很大,一点都没有城市里女子的扭捏作态,她是健康的,是自然的,我觉得只有这人迹罕至的荒原才能生出这样的女子。

    又走了一段,我终于看到绿色了。这颜色让我无端地激动了起来,我的腿不再麻木了,我吃力地跳下了骆驼,走到了玛雅的身边。

    “你怎么下来了?”

    “我不想被别人看到我骑在骆驼上让你牵着走。”

    终于,我们走进了那片绿色。其实,这里是一片荒漠中的绿洲,一条沙漠中的大河从这里穿过,滋养了两岸的茂盛的胡杨林与红柳,河里甚至还长着许多芦苇,一些鸟类栖息在河边,几只独木舟也停在河上。走在河边,一点都没有荒原的感觉,反而更像是回到了江南水乡。在绿洲的中心,是一个小小的村落,有着几十间泥土和芦苇加上胡杨木组成的房屋。这些房屋彼此散居着,各保持一定距离,但这里的人们看上去却亲密无间,互相间非常友好。当玛雅带着我来到他们中间的时候,他们都拿出了自家的食物来招待我,让饥饿的我美美地吃了一顿午餐。主食是鱼,副食才是一些羊肉干,玛雅说他们这里的人主要是以捕获河里的鱼为生,其次才是养羊。他们的身材并不高大,也许正是因为以鱼为主食的原因吧。

    但是,这些人里除了玛雅以外没有一个会说汉语,玛雅更多的时候是翻译的角色。单看他们的容貌觉得挺像维吾尔族的,但我仔细地听着他们的语言,觉得这语言不像是维吾尔语。我立刻想到了自己学到过的那些古代西域的语言,在心里与他们所说的话对照了起来,果然,有些有些共通之处。也许他们的语言属于另一个语系——印欧语系,也就是古楼兰人的种族。那么,也许我所见到的就是传说中的楼兰人的后代——罗布人,他们离开了干涸的罗布泊,迁移到了有水的地方,过起了与世隔绝的生活,尽管,经过漫长的岁月,他们大部分都已经维吾尔化了。

    我向玛雅打听出去的路,急切地想要回到考古队中,伙伴们一定都在为我担心,我想今天就能回到我们的大本营。玛雅忽然笑着说:“你今晚就要回去吗?那你会在荒漠中渴死的,事实上,谁也没法离开这里,这个绿洲的四周全是一望无际的大漠,即便有骆驼也无济于事,因为在茫茫大漠中,骆驼也会迷路,最后会在荒漠中不断地打着圈子,直到渴死,可千万不要动这种念头。至于你为什么会来到这里,那纯属偶然,你的骆驼在风暴中失去了方向,狂奔了很远的路才来到这里,由于是在沙暴中逃亡的,所以它不会再认识回程的路的。”

    我的心里一沉,问她:“那么这条河呢?我如果沿着这条河走呢?”

    “如果你往这条河的下游走,在一天之后,将随着河流走入荒漠的深处,在那里河流就消失了,也就是断流了,这就是这条河的终点。如果你往这条河的上游走,将进入寒冷的高原,最后是雪山,那就是阿尔金山,事实上这条河就是由阿尔金山上的冰雪融水汇成的。”

    “你是说,我将永远困死在这里?”我绝望地问。

    “不,每年的10月底,离此几十公里的县城都将派出一支骆驼队到每一个偏僻的绿洲里来。他们会带来报纸和邮件,还有一些零售的商品,当然是以物易物的。更重要的是还会有一个医生随同前来为我们看病,不过一年也就这一次。尽管这里绝大部分人都不识字,也没有人会写信,不过我们还是很欢迎他们的,每当他们来了我们就像过节一样。只有这支骆驼队知道进出我们绿洲的道路,他们会避开沙暴和流沙抵达这里,如果你要出去,只有等到10月底骆驼队来了以后跟他们走。”

    我低下了头,必须相信她的话,我不能奢望这个小小的村落里会有任何对外通讯的工具,电话或者无线报话机之类的东西不可能出现在这里。这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如果不是每年一次的县骆驼队,根本就没有外人会知道这个地方的存在。我的心里焦虑不安,我想到了我的芬,我们是在半年前结婚的,她一定还在等着我。可现在,我却要在这个地方呆上一个多月,他们会以为我失踪了,或许干脆认为我已经死在了沙暴中。想着想着,我的身体开始颤抖起来。

    现在,月亮已经挂上了中天,大漠中的月亮似乎要比城市中的明亮得多,我看着那轮月亮,又情不自禁地想起了芬。我回到屋子里,这是一间小小的土屋,顶上覆盖着干芦苇,这是村里人给我安排的空房子,他们待客的热情使我感动。玛雅为我点起了一根蜡烛,去年骆驼队来这里的时候赠送给村里许多蜡烛,但这里没有人使用。然后她离开了这屋子,我看着她在月光下的背影,心里忽然一阵悸动。

    我从背包里拿出日记本,借着昏暗的烛光,记下了今天的所见所闻。

    白璧看着父亲在1978年9月16日写的日记,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这天的日记很长,足足用了三页纸。接下来已经是第六页了——

    1978年9月17日

    天气:晴。气温:不知道。地点:罗布泊中的绿洲。

    昨晚我睡在一堆干芦苇上,醒来却发现身上盖着一条羊皮毯子,是谁给我盖上的呢?如果没有这条毯子,也许我会感冒。我背着自己的包,走出屋子,四周都是红柳,穿过这片红柳,我见到村里的房屋都升起了炊烟,在晨曦里袅袅而上。有一户村民见到了我,他们把我拉了进去,虽然语言不通,但是他们的热情我全都能明白,我实在推辞不掉,我猜,如果我推辞的话他们恐怕会发火的,我只能和他们一块儿吃了早餐,这一顿主要是羊肉,我从没有吃过只有羊肉的早餐,吃得嘴里全是一股羊膻味。

    吃完了别人家的早餐,我的心里总觉得欠着人家什么,心中有些空虚。于是来到河边,看见几个村民已经划着他们的小木舟下河捕鱼,他们带着鱼叉,撒下网,收获一天的口粮。我惊讶在这穿越沙漠的河流里竟然还有如此多的鱼,其中有的鱼非常大,我这生在江南人的从来都没见过。在河边,我见到了玛雅。她没有穿昨天见到的那件毛皮衣服,而是穿着一身红色的裙子,那样式我在乌鲁木齐街头的维吾尔女子身上见过,只是那一身红色很少见。

    她对我微笑着说:“觉得这里怎么样?”

    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只能呆板地说了声谢谢。

    “谢我干什么?我问你对这里感觉怎么样?”她又轻声地笑了起来,一阵微风吹过河边,掀起了河面上阵阵涟漪,芦苇也随风摆动,吹动了她的裙裾。

    “我只是,非常感激你们为我所做的一切,你看,我不认识你们,和你们萍水相逢,你们却对我如此热情,我实在不明白。”

    “是啊,你们汉人是不会理解我们这些生活在大漠深处的人们的。我们村子很小,不过就是100多口人而已,整天看来看去就是这些面孔。如果偶尔有一张陌生的面孔出现在我们眼前,对我们来说,是一件非常幸运的事情。所以,我们把你当做最尊贵的客人,在他们眼中你能带来荒漠之外的信息,也带来新的希望。”

    “可是,我现在自己都没有希望了。”我苦笑着说。

    “别这么说,你看,这里多好?”

    我环视着四周,一片绿色里风儿徐徐吹过,我惬意地舒展着脖子,缓缓地说:“这里确实很好,是一个世外桃源。”

    “不,对我们来说,这里就是我们世世代代生活的土地。”她看着周围的芦苇和红柳自信地说着。

    我点了点头说:“我想去看看绿洲的外面。”

    “好吧,不过你可别想走出荒漠,你走不了的。”玛雅走在前面,我跟在她的身后,看着她背后的线条,我的心里忽然一跳,那是多么本能的冲动啊。

    我们穿过茂密的胡杨和红柳,然后是一片灌木丛,一些放牧的村民在这里赶着他们的羊羔。穿过灌木区,就是一望无际的荒原了。看着这荒原,我轻轻地说:“这里就像是一道国界,把你们牢牢地锁在了里面。”

    “不,是屏障。如果没有这荒原,我们也许早就被入侵者毁灭了。你看我们这里的人,他们只知道打鱼放牧,不知道外面人心的险恶,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流血和战争,离开了这与世隔绝的环境,他们是无法生存的。”

    “外面人心的险恶?难道你知道吗?”我有些疑问。

    她看着我的眼睛,这让我有些不安,她的眼睛放出锐利的目光,她轻轻地说:“是的,我见过外面的人心。在我叔叔死后,我是我们这里唯一一个曾经走出过荒漠的人。我小的时候,舅舅带着我跟随着骆驼队走出了这片荒漠到了县城,他在县城里当上了干部,我则在县城里读完了小学,后来我在库尔勒读了三年初中。初中毕业以后,我到了乌鲁木齐读中专,后来我中专还没毕业就回来了。所以,我的大部分时光其实是在这荒漠的外面的度过的。”

    “我现在才明白,你的汉语为什么说得那么好。那么,为什么中专没有读完呢?”

    “因为舅舅死了,而且,我也不愿意继续留在乌鲁木齐。”

    “为什么呢?你留在乌鲁木齐可以有很好的前程的,我真为你惋惜。”

    “前程?我对你所说的前程不感兴趣,我只喜欢这里,喜欢这片荒漠,喜欢身后的绿洲和这里的村民。他们没有一个人识字,就连后来当了干部的舅舅也是在走出荒漠之后才开始认字的。我想在这里教会这里的孩子读书念字,让他们获得知识,尽管这里一年只能来一次报纸,看不到什么书籍,识字对他们来说没什么用。但是,我依然要这么做,因为,也许有一天,他们也会有走出这片荒漠的机会。但是,当他们走出荒漠的时候,还是否能够再回到故乡呢?”

    我听得出,她的话语里包含着矛盾与忧虑,我淡淡地说:“好了,他们会回来的。为什么昨天我在荒漠里的时候能够被你发现呢?”

    “因为我喜欢一个人在荒原里散步。”

    “不会迷路吗?”

    “只要不走得太远就不会。总之是你命大,如果你的骆驼走得再慢一点,我还真碰不上你。”她笑了笑说。此刻阳光正升起在东方,她的脸在阳光下是如此白皙,我奇怪她暴露在阳光下的皮肤为什么不会被晒黑。她的目光柔和了下来,静静地看着我,这让我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我仔细地看着她,觉得眼前正是一幅绝美的图画,在一片荒漠中,背后是绿洲,头顶是纯洁的蓝天,一个美丽的红衣的女子站在我面前。此刻她显得如此完美,不像是人间所能有的,我轻声地赞美着这大自然的造化。

    我忽然产生一个念头,要把这一刻的美丽永久地保存下来。,于是从包里拿出了我的照相机,对她说:“玛雅,我能给你照个相吗?”

    “照相?好吧。”她笑了笑,然后理了理头发说,“你看我现在怎么样?”

    “好极了。”

    我先检查了一下相机,这两天来一直担心颠簸会不会损害它,不过现在看来还完好无损。我举起了相机,把双镜头对准了她。我看了看小小的取景框里面的玛雅,这个镜头妙极了,我准备取一个半身的侧光,她在镜头里微微地翘着嘴角,却不像是在笑,说不清那算什么表情。我想叫她笑一笑,但转念一想又算了,也许现在这样才是她最美丽的时候。

    我先扳好了光圈,然后再对焦,她的脸在取景框里完美到了极致,我缓缓地按下了快门,把她的这一瞬永远地记录在了胶卷中。我还想拍第二张,却发现胶卷已经用完了,刚才拍掉的是最后一张,我有些后悔前些天在楼兰古城拍摄的照片太多了。

    她回到了我的身边说:“谢谢你,我的照片不多,过去在库尔勒和乌鲁木齐只拍过一些证件照和集体照。”

    “对不起,刚才拍掉的是最后一张胶卷了。”

    “没关系,有些东西不需要多,一样就已经足够了。”她意味深长地说。

    “有些东西一样就已经足够了?”我慢慢地复述了一遍,点了点头,心里忽然有了某种感悟。

    接下来,我们就在荒漠中闲逛着,她养着一些羊,我们一起在灌木中放着羊。下午她回到村子里教村里的小孩识字,没有教室,就是在河滩边上露天上课,用树枝代替粉笔,用沙土代替黑板,而孩子们都坐在地上。今天她教的是维吾尔文,我听不懂,只能静静地看着她上课。

    入夜,她给了我上百根蜡烛,都是近几年来村民们没有使用而积下来的,她知道我每天晚上都要写日记,甚至还给了我一些墨水。现在,我就在烛光下,写着今天的日记。

    这天的日记也用了足足三页,白璧看完之后,才终于明白在父亲留下的那叠关于楼兰的资料里最后一张照片中的女子究竟是谁了。她翻开了第九页——

    1978年9月29日至9月30日

    天气:晴。气温:已经转凉。地点:罗布泊中的绿洲。

    我已经在这里生活了10多天,学会了他们一些简单的对话,这是一种非常奇特的语言,虽然与古代西域语言类似,但似乎夹杂了许多维吾尔方言的词汇。他们都待我很好,几乎是轮流请我到他们的家里吃饭,作为报答,我也向他们学习捕鱼的技巧,和他们一同划船捕鱼,甚至和男人们一块儿跳到河里去洗澡。短短的10天,我几乎已经适应了他们的生活,这些人无忧无虑地过着日子,没有多少烦恼,这里没有政治运动,也没有货币,没有铜臭,人心都像这沙漠中的河水一样纯洁。

    玛雅是一个人生活的,她住在离我的土屋100多米外的一座屋子里,每天我们都在一起散步,有时候也会在荒漠的边上走走。她要我告诉她许多外面的事情,我把我所知道的都说了出来,她对有的事很惊讶,对有的事却无动于衷。她总是对我很好,有时候晚上天气凉了,她会给我送来羊毛毯子,每天早上都问我睡得好不好,我很感激她,但我有些隐隐的担忧,因为一看到她的那双眼睛,就怕自己会突然失去理智。

    在玛雅的家门口,放着一些陶器,那些陶器上有着优美的花纹,有的是几何图案,有的是人物。这些陶器大部分都破损了,否则会是非常好的艺术品,我问她是从哪里来的,她却总是不肯回答。我发觉这些陶器的形制和花纹与古楼兰发现的陶器非常相像,而且这些陶器恐怕也有许多年头了。我甚至在其中的几块陶片上发现了汉文和佉卢文,上面写着的是制作人的名字,但没有时间,不过有佉卢文的陶器至少可说明这些应当是古楼兰遗留下来的。这里是与世隔绝的环境,不会有人从外面带陶器进来,那么或许可以认为,这里附近就有古代遗址存在。

    今天午后,我独自一人走到了绿洲边上,在绿洲的南缘转了一圈,发现在荒漠中似乎隐隐约约藏着一条道路,我走进了那条“道路”,不过是比周围的土地平整一些而已。我想碰碰运气,看看这是否是骆驼队进出的道路,于是沿着这条所谓的路向前走着,不知道走了多远,直到回头一看再也望不到绿洲,我才有了些害怕,但前方忽然出现了一道山谷。当我决定回去的时候,忽然在山谷的入口处发现了几块碎陶片,也许前面有人烟,或者有什么遗址。于是我进入了一个山谷,两边的山坡都是光秃秃的,看上去一片白茫茫的,刺痛了我的眼睛。我继续向山谷的深处走去。越往里走,两边的山坡就越陡峭,我忽然感到有些冷。在我的视野里,逐渐出现了一些坟墓,但我一眼看出那些都是新坟,但继续往里去就发现坟的年月越来越久远。其中有些坟墓的葬式是相当古老的,而且一路上我不断地发现一些古老的碎陶片,原来玛雅房前的那些陶器就是从这里来的。

    我一直走到山谷的最里面,发现了一座高大的土丘横亘在山谷中央。这土丘看起来至少有七八米高的样子,长和宽大约相仿,各是20米左右。土丘是土黄色的,与周围白色的土地和山坡显得极不协调。我靠近了土丘,用手摸了摸那土,这些土的质地与周围的岩石和土地不太一样,而且土层相当坚硬,明显有被人工夯实过的印迹。原来是人工堆积的,我又后退了几步看一看,两边是对称的,看上去就像是一座微型的金字塔,这让我立刻联想起了有中国金字塔之称的西夏王陵。

    也许这是一座古代陵墓。我仰望着这座土丘,忽然产生了一股敬意,我在它的面前是多么渺小,就像我短暂的一生,如何能与数千年的历史相提并论。我能目睹它的存在就已经是幸运的了,我决定离开这里往回走,走了很长很长的路,都没有走到山谷的出口。我有些慌张,才发现这个山谷里有几条不同的岔路口,也许我走岔了路了,我努力地想要凭记忆想起刚才进来时走过的路,可是这里全都白茫茫的一片,每一条路全都一样,根本就无法区别。我转来转去,转来转去,最后居然又回到了那座高大的土丘前面,也就是说我走了半天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我再一次迷路了,这一次,怨不得任何人,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错误。此刻,夕阳渐渐地下山了,黑夜迅速地占领了山谷,夜色茫茫无边,天黑得是如此之快,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我已处于黑暗之中了。

    绝望又一次笼罩着我,原本我还能有机会跟着骆驼队离开这里,回到芬的身边,可现在,我要在这里化为白骨了。我坐在了土丘前,遥看着天空,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活下来。

    寒风从我的身边吹过,让我瑟瑟发抖,我知道在这样的野地的夜里,睡着了就等于死亡。但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竟真的睡着了,我做了一个梦,梦到一个蒙着面纱的人从坟墓里走了出来,那个人紧紧地抓住我的脖子,让我喘不过气来,当我想要大声叫起来的时候,我忽然醒了。我睁开眼睛,在朦胧的星空下,我依稀见到了一个高高的身影,我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是骆驼,我的骆驼,在骆驼上正骑着一个人。

    “快起来。”原来是玛雅,骑在骆驼上的人是玛雅。

    我吃力地站了起来,走到她脚边。

    “快上来。”她把手伸给了我。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而我的身体则在发抖,我被这野地里的寒风冻坏了,立刻伸出了手抓住了她。我吃惊一个年轻的女子居然有这么大的力量,我一只手拉着她,另一只手攀住骆驼的身体,爬上了骆驼的驼峰。我坐在了她的后面,驼峰间的地方非常狭小,以至于我和她的身体必须紧紧地贴在一起,否则我们中的一个就会从高高的骆驼背上摔下去。即便如此,我的身体依然还摇摇欲坠的样子。

    玛雅不知从哪里拿出了一块羊毛毯子对我说:“披上毯子,你都快冻死了。”我只能按照她的吩咐把毯子披在了身上。

    她继续说:“两只手抱紧我的腰,不然你会掉下去的,快点。”

    我的脑子开始清醒了,于是有些犹豫,但是我无法抗拒她的命令,只得紧紧地抱住了她的腰。她的腰很细,却坚韧有力,充满了温度。

    她忽然回过头,眼睛离我只有几厘米的距离,虽然一片黑暗,但我依然能看到她那双撩人的目光。她又把头抬了抬,好像在看我身后的那座土丘,她黑暗中的目光里似乎包含着什么东西。然后,她又把头转向了前方。

    “好了,我们走。”她催促着骆驼离开了这里。

    我不敢看周围的景物,眼前晃动着无边的黑夜和她黑色的发辫。我离她是那样近,确切地说,我们的身体已经紧紧地贴在了一起,我的双手还环抱着她的腰肢。我虽然还是很冷,但她身上的温度已经传到了我的身上,再加上那块羊毛毯子,让我逐渐恢复了体温。我的鼻子里闻到的都是她的体味,那是天生的味道,带着河边芦苇的清香。

    我忽然觉得自己很幸福,如果现在就被冻死了,那么我的幸福将成为永恒。我是多么愚蠢,脑子里有一个念头一闪而过——如果能够永远这样就好了。我终于控制不住自己了,我把自己的下巴放在了她的肩膀上,嘴巴对着她的耳朵轻轻地说:“玛雅,玛雅。”

    “别说了,我恨死你了。”她轻声地说,然后伸出一只手,在我的大腿上狠狠地拧了一把,我立刻疼得叫了起来。

    “很疼吗?”

    “嗯。”我疼得都说不出话来了。

    “对不起。”她的那只手又轻轻地揉着我大腿上被拧的地方,“答应我,以后不要再去那个地方了。从来没有人能够活着在那里度过一夜的,那里没有什么遗址,只有埋葬着我们的祖先的坟墓,谁打扰他们的安息,谁就会遭到永恒的诅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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