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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竟能在一个小笔记本上完成一部著作,天头地脚满满地写了蠓虫大的字,有些资料不在手边,他凭记忆引用。出牛棚后,找出资料核对,基本准确;他是学自然科学的,但对文学很有兴趣,写了好些何其芳体的诗,厚厚的一册。他很早就会唱昆曲,——吴家是扬州文史世家。唱老生。他身体好,中气足,能把《弹词》的《九转货郎儿》一气唱到底,这在专业的演员都办不到,——戏曲演员有个说法:“男怕弹词”。他常唱的还有《疯僧扫秦》。

    每次做“同期”(唱昆爱好者约期集会唱曲,叫作同期)必到的是崔芝兰先生。她是联大为数不多的女教授之一,多年来研究蝌蚪的尾巴,运动中因此被斗,资料标本均被毁尽。崔先生几乎每次都唱《西楼记》。女教授,举止自然很端重,但是唱起曲子来却很“嗲”。

    崔先生的丈夫张先生也是教授,每次都陪崔先生一起来。张先生不唱,只是端坐着听,听得很入神。

    除了联大、云大师生,还有一些外来的客人来参加同期。

    有一个女士大概是某个学院的教授的或某个高级职员的夫人。她身材匀称,小小巧巧,穿浅色旗袍,眼睛很大,眉毛的弧线异常清楚,神气有点天真,不作态,整个脸明明朗朗。我给她起了个外号:“简单明了”,朱德熙说:“很准确。”她一定还要操持家务,照料孩子,但只要接到同期通知,就一定放下这些,欣然而来。

    有一位先生,大概是襄理一级的职员,我们叫他“聋山门”。他是唱大花面的,而且总是唱《山门》,他是个聋子,——并不是板聋,只是耳音不准,总是跑调。真也亏给他擫笛的张宗和先生,能随着他高低上下来回跑。聋子不知道他跑调,还是气势磅礴地高唱:

    “树木杈桠,峰峦如画,堪潇洒,喂呀,闷煞洒家,烦恼天来大!”

    给大家吹笛子的是张宗和,几乎所有人唱的时候笛子都由他包了。他笛风圆满,唱起来很舒服。夫人孙凤竹也善唱曲,常唱的是《折柳·阳关》,唱得很婉转。“教他关河到处休离剑,驿路逢人数寄书”,闻之使人欲涕。她身弱多病,不常唱。张宗和温文尔雅,孙凤竹风致楚楚,有时在晚翠园(他们就住在晚翠园一角)并肩散步,让人想起“拣名门一例一例里神仙眷”(《惊梦》)。他们有一个女儿,美得像一块玉。张宗和后调往贵州大学,教中国通史。孙凤竹死于病。不久,听说宗和也在贵阳病殁。他们岁数都不大,宗和只三十左右。

    有一个人,没有跟我们一起拍过曲子,也没有参加过同期,但是她的唱法却在曲社中产生很大的影响,张充和。她那时好像不在昆明。

    张家姊妹都会唱曲。大姐因为爱唱曲,嫁给了昆曲传习所的顾传玠。张家是合肥望族,大小姐却和一个昆曲演员结了婚,门不当,户不对,张家在儿女婚姻问题上可真算是自由解放,突破了常规。二姐是个无事忙,她不大唱,只是对张罗办曲会之类的事非常热心。三姐兆和即我的师母,沈从文先生的夫人。她不太爱唱,但我却听过她唱《扫花》,是由我给她吹的笛子。四妹充和小时没有进过学校,只是在家里延师教诗词,拍曲子。她考北大,数学是零分,国文是一百分,北大还是录取了她。她在北大很活跃,爱戴一顶红帽子,北大学生都叫她“小红帽”。

    她能戏很多,唱得非常讲究,运字行腔,精微细致,真是“水磨腔”。我们唱的《思凡》《学堂》《瑶台》,都是用的她的唱法(她灌过几张唱片)。她唱的《受吐》,娇慵醉媚,若不胜情,难可比拟。

    张充和兼擅书法,结体用笔似晋朝人。

    许宝騄先生是数论专家。但是曲子唱得很好。许家是昆曲大家,会唱曲子的人很多。俞平伯先生的夫人许宝驯就是许先生的姐姐。许先生听过我唱的一支曲子,跟我们的系主任罗常培(莘田)说,他想教我一出《刺虎》。罗先生告诉了我,我自然是愿意的,但稍感意外。我不知道许先生会唱曲子,更没想到他为什么主动提出要教我一出戏。我按时候去了,没有说多少话,就拍起曲子来:

    “银台上晃晃的风烛燉,金猊内袅袅的香烟喷……”

    许先生的曲子唱得很大方,《刺虎》完全是正旦唱法。他的“擞”特别好,摇曳生姿而又清清楚楚。

    许茹香是每次同期必到的。他在昆明航空公司供职,是经理查阜西的秘书。查先生有时也来参加同期,他不唱曲子,是来试吹他所创制的十二平均律的无缝钢管的笛子的(查先生是“国民政府”的官员,但是雅善音乐,除了研究曲律,还搜集琴谱,解放后曾任中国音协副主席)。许茹香,同期的日子他是不会记错的,因为同期的帖子是他用欧底赵面的馆阁体小楷亲笔书写的。许茹香是个戏篓子,什么戏都会唱,包括《花判》(《牡丹亭》)这样的专业演员都不会的戏。他上了岁数,吹笛子气不够,就带了一支“老人笛”,吹着玩玩。

    这是一个非常有趣的老人。他做过很多事,走过很多地方,会说好几种地方的话。有一次说了一个小笑话。有四个人,苏州人、绍兴人、宁波人、扬州人,一同到一个庙里,看到四大金刚,苏州人、绍兴人、宁波人各人说了几句话,都有地方特点。轮到扬州人,扬州人赋诗一首:

    四大金刚不出奇,

    里头是草外头是泥。

    你不要夸你个子大,

    你敢跟我洗澡去!

    扬州人好洗澡。早上皮包水,晚上水包皮。“去”读“ki”,正是扬州口音。

    同期只供茶水。偶在拍曲后亦作小聚。大馆子吃不起,只能吃花不了多少钱的小馆。是“打平伙”,——北京人谓之“吃公墩”,各人自己出钱。翠湖西路有一家北京人开的小馆,卖馅儿饼、大米粥,我们去吃了几次。吃完了结账,掌柜的还在低头扒算盘,许宝騄先生已经把钱敛齐了交到柜上。掌柜的诧异:怎么算得那么快?他不知道算账的是一位数论专家,这点小九九还在话下么?

    参加同期、曲会的,多半生活清贫,然而在百物飞腾、人心浮躁之际,他们还能平平静静地做学问,并能在高吟浅唱、曲声笛韵中自得其乐,对复兴民族大业不失信心,不颓唐,不沮丧,他们是浊世中的清流、旋涡中的砥柱。他们中不少人对文化、科学做出了很大的成绩。安贫乐道,恬淡冲和,是中国的知识分子优良的传统。这个传统应该得到继承,得到扶植发扬。

    审如此,则曲社同期无可非议。晚翠园是可怀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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