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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晚时分,一处树荫下,庞涓躲在一棵大树后面,睁大眼睛望着上大夫府大门。见罗文从门里出来,庞涓“噌”地闪出,拦住罗文。罗文吃一惊,见是庞涓,缓口气,拱手道:“在下见过庞兄!”
庞涓却不还礼,黑着脸问道:“罗文,这又十几天了,我阿大呢?”
罗文打个手势:“嘘!”压低声,“庞兄,可否借一步说话?”
庞涓点头。
两人没走多远,丁三追出大门,跟在两人身后,躲躲闪闪,追有一程,暮色苍茫,忽然不见人了。丁三又寻一阵,悻悻地按原路返回。
庞涓、罗文一直走到城北树林深处。此时天已入黑,见罗文仍在朝林子深处走,庞涓停下步子,叫住他:“不用再走了,有话就在此处说吧!”
罗文四顾,见的确无人,也停下来,但欲言又止。
庞涓见他心事重重,心中一凛,急了:“说呀,我阿大呢?”
罗文咬会儿牙:“庞兄,我这??实话对你说吧,我感觉有点儿不对味了,可究竟是哪儿不对味,我说不上来。”
庞涓急了:“什么不对味儿?”
“我的主公!”
“你是说上大夫陈轸?”庞涓急切问道,“他怎么了?”
“这件事儿我一直瞒着你,是戚爷不让说。你知道家宰召庞叔去干什么吗?”
“他能干什么?不就是缝制衣服吗?”
“是缝制王服!”
庞涓错愕:“王服?是缝给周天子的?”
“不是,是缝给我们君上的!这且不说,几日来家宰还从大梁弄来两个泼皮,说是在逢泽听到了凤鸣龙吟。听说今儿个主公带他们进宫去了!”
庞涓愣怔,回过神来,惊呼道:“凤鸣龙吟?七百年前凤鸣岐山,天下归周。这么说来,我们的君上是要谋逆,自己来当天子?”
“嘘!”罗文打个手势,环顾左右,小声道,“庞兄,这事儿万不可外传,要是被戚爷知道,就坏大事哩!”
庞涓点头:“罗兄,要是这档子事儿,我就放心一些。家父现在何处?”
“可是??”罗文欲言又止。
“哦?”
“这么说吧,上次见你时,主公要求的王服已经做好了。”
“那??我阿大呢?”
“戚爷不肯放人,估计是怕他走漏消息!”
庞涓一凛:“他在哪儿?”
“还在那儿做王服。”
“好吧,”庞涓想了一会儿,“罗文,我相信你。你马上回去见下我阿大,再见戚光,就说我生病了,病得还不轻,要我阿大务必回来,我在家里候着!”
“好!”
两人分开,各回各处。
是夜,罗文走进上大夫府的大门,略一思索,决定先寻庞衡,告诉他庞涓平安之事。罗文径至后花园,快步走近位于后花园庞师傅干活的院子,老远就见院门紧闭,里面并无一丝儿光亮。罗文心头一紧,加快脚步,至门前拍门,亦无应声,用力推门,推不动。
外面传来脚步声,是一个仆从背着麻袋走往这个方向。
罗文冲他扬手:“喂,看到庞师傅了吗?”
仆从看清是罗文,嘘口气:“是护院哪,吓我一跳!”
“看到庞师傅没?”
“哪个庞师傅?”
罗文指着院子:“就是在这院里缝衣服的那个老师傅!”
“看到了,迎黑时分,有人将他带走了!”
“去哪儿了?”
仆从摇头,背着麻袋走了。
许是猜到什么,罗文缓缓蹲下,两手抱头,喃喃道:“天哪!”又猛地站起,飞跑而去。
一路奔至戚光小院,罗文进门,在院中喊道:“戚爷,戚爷在吗?”
房门打开,一个女人探出头来。
罗文看向她:“戚爷在吗?我是罗文!”
女人应道:“吃过晚饭就出去了。”
“我有点儿急事寻戚爷,他去哪儿了?”
“你去主公院里看看,听他说主公回来了!”
罗文冲她抱拳,转身离去。
作为护院,罗文熟门熟路地赶到主房,并无顾忌,连转几进院子,在第四进看到亮光。是一个女仆,正打灯笼走出房门。
罗文走上前,问女仆道:“见到戚爷没?”
见是罗文,女仆朝后指指。再后就是陈轸书房,也是陈轸的主要活动场所,仆从是严禁入内的。罗文迟疑一下,咬牙走过去。
这是府中最幽静的一进院落,一轮弯月朗朗地照着。
没有灯光就意味着无人,罗文顿住脚步,朝院中又看一眼,确定他们不在院中,正欲离开,忽然听到一个声音:“主公,方才那两个泼皮闹腾,说是要拿金子走人呢!”
罗文听出是戚光,打个惊愣,屏气凝神。
陈轸的声音也传出来:“这儿没有他们的事了,既然想走,就打发他们上路吧!”
“晓得了,我这就安排。”
罗文呆了。显然,陈轸、戚光正在密谈,如果晓得他在偷听,天哪!
罗文拔脚欲走,陈轸缓缓的声音又传出来:“还有,白家的事儿,到哪个地步了?”
听到“白家”二字,好奇心使罗文止住脚步。
主仆二人的对话声清晰传出:
戚光声音:“闹得欢哩。梁公子、吴公子天天陪着白公子,没有一天不赌,白公子夜夜享受,天天赢钱,过得就跟神仙似的,走路都是飘着,这辰光只怕仍在乐乎呢!”
陈轸声音:“怎么能让他天天赢钱呢?”
戚光声音:“这??”
陈轸声音:“有赢有输才是赌,天天赢钱有个屁劲儿?赢要让他赢个开心,输要让他输个揪心,这样才能钓得牢!”
戚光声音:“是哩!”
陈轸声音:“这个老白圭,真是可恶!今儿我不过坐了一下他的位子,他就让我下不来台!”陈轸一拳擂在几上,“这口气忍他有些年头,是该有个地方出一出了!”
戚光声音:“主公放心,只要搞定小活宝,不出半年,定将他的万贯家财搬进主公金库里,看不把老家伙气个半死!”
陈轸正要接话,看到窗子上有个影子晃了一下,轻嘘一声,手指窗子。
戚光瞧见,蹑脚走出,猛地拉开房门,果然看到院中立着一人,厉声喝道:“谁?”
罗文猝不及防,语无伦次道:“回??回禀戚爷,是小人,罗??罗文!”
戚光走近,看到果是罗文,呵斥道:“鬼鬼祟祟的,跑这儿做什么?”
罗文心里发虚,越急越不成话:“庞家有??有急事,要庞叔回??回去一趟。小人寻不到戚爷,听说您朝这里来了,这??这才赶来!”
戚光略顿一顿,态度和缓下来:“你先出去,在账房里等我!”
罗文长揖:“小人??遵命!”一个转身,急急溜走了。
听到脚步声渐远,陈轸也走出来,立在院中,脸黑着。
戚光赔笑,压低声:“主公放心,小人一并安排了!”大步离开。
罗文心惊肉跳地走进账房,候有小半个时辰,正自着急,听到脚步声响,忙迎出来,果是戚光。
戚光满脸堆笑:“是罗文哪,我还以为你走了呢!”
罗文拱手:“小人不敢!”
“呵呵呵,抱歉,抱歉,”戚光连连拱手,“你走之后,我与主公又议了几件小事,来迟了。”
“没事儿,”罗文抱拳回礼,“小人晓得戚爷忙哩。”
“是忙呀。方才听到是你,主公特别交代,说近日府中人多事杂,要你多多上心,莫要出啥乱子。”
“小人一定上心。”
“对了,庞家是什么事儿?”
“庞公子突患急病,肚子疼得死去活来!”
“哦?”戚光从箱子里取出几金,递给他,“年轻人肚子疼,想是吃坏了,不算大病。这几金你先拿去,替庞公子请个医师!”
罗文接过金子,随口问道:“庞叔他??人呢?”
“迎黑时分,宫中来人把庞师傅接去了,说是进宫为王后做几件衣服,估计一时三刻回不来,你可晓谕庞公子一声!”
“这??”
“这什么呢?”戚光阴下脸,“难道家事大于国事不成?”
罗文身上一寒,嗫嚅道:“小人??遵命!”
罗文拿上金子,刚要出去,戚光叫住他:“还有,庞师傅留下一个小包裹,你顺便捎给庞公子!”
“在哪儿?”
“就在庞师傅住的小院子里,门后!”
“我刚去看过,上着锁呢。”
“我安排人替你开了。”
罗文退出账房,忐忑不安地走向庞师傅缝衣的小院。罗文心里打鼓,步子自也缓慢下来,两只耳朵像兔子一样机敏地竖着,两只眼珠子四下乱转。
一路并无异常,小院依旧黑乎乎的,似无一人。
罗文略略放心一些,上前推门。
门“吱呀”一声,开了。
罗文顿住脚步,目光再次扫向四周,见仍无异常,方才缓缓走入。罗文只顾察看周边形势,不想脚下一物差点将他绊倒。
罗文打个踉跄,感觉有异,弯下腰,就着微弱的月光定睛一看,是渔人、樵人,不过已是两具尸体,好像是刚刚被人杀死的,鲜血仍在汩汩外冒。想到方才陈轸“送他们上路”之语,罗文不由自主地打个寒战。
四周死一样静。
罗文伏在地上,眼珠子四下一转,忽地拔出宝剑,就地一滚,飞身跃上院墙,连跳几跳,蹿到房顶。
这串动作一气呵成,且发生于刹那之间,伏在阴影中的杀手本以为是瓮中捉鳖,因而并不着急,遭此惊变,登时愣住了。待他们回过神来,罗文已从房后橼纵身跃下。
忽地,一人闪现,是丁三,大叫道:“杀人喽,抓凶手啊!”
众打手跟着喊叫起来,府中喊声四起,众杀手纷纷绕至屋后追赶罗文。罗文身轻路熟且武艺高强,七绕八拐,纵身越墙而去。
罗文走后,庞涓一直候在家中。足足候有几个时辰,仍然不见人影。庞涓感觉饿了,到外面弄了点吃的,回房又候,不知不觉中,竟自沉沉睡去。
庞涓一觉醒来时,已是翌日上午,太阳升过树梢,街上不时传来吃早饭的叫喊声。庞涓打来一面盆水,粗粗洗过,正欲出门,听到有小贩在外面叫卖:“卖烧饼喽,刚出炉的新鲜烧饼,不好吃退钱!”
庞涓将铺门微微开启,裂开一道细缝,揉揉睡眼,伸个懒腰,活动一下手脚,看向叫卖人,扬手叫道:“卖烧饼的,过来!”
“好咧!”叫卖人应一声,扭身转回。
庞涓摸出一个布币,递过去:“能买几个?”
卖烧饼的朗声叫唱:“一个布币五个烧饼!”收下布币,麻利地摸出五个烧饼,双手呈上,声音极低,“先吃裂口的那个!”
庞涓接过饼,心里一沉。
卖烧饼的转身离开,继续朗声叫卖:“钱货两讫,不好吃退钱喽!”渐渐沿街走远,边走边叫卖,“卖烧饼喽,刚出炉的新鲜烧饼,不好吃退钱!”
庞涓复进铺门,关门检查烧饼,果见一个被撕开过,将之扯开,里面现出一块丝帛。庞涓展看,脸色陡变,急将罗文送来的二十七金纳入袖中,揣上烧饼,一边咬着,一边匆匆走出铺门。
庞涓径直走到北街,在一家兵器坊前停下,步入店内,见各种兵器罗列于架。庞涓挑选了一柄上等好剑,付过钱,走出坊门,径投北城门而去。
庞涓走出北门,来到北郊野外,看到一片林子,直走进去。庞涓一直走进丛林深处,边走边左顾右盼。正走间,一人闪出,正是罗文。
罗文脸色惨白,眼中射出仇恨之光。
庞涓急问:“罗兄,怎么回事?”
罗文从牙缝里挤出:“他们要杀我!”
庞涓大致听罗文讲了事情的缘由后,一阵惊愕:“他们为何要害白公子?”
“听陈轸说,他在朝堂上不小心坐了白相国的席子,白相国不高兴,让他下不来台。陈轸还说,白相国总是与他过不去,他忍他很久了。”
庞涓朝旁边树干重击一拳,怒气上冲:“岂有此理!白相国一心为国操劳,魏人哪个不知?陈轸这厮竟用此等下作手段,不是国贼又是什么?”
罗文苦笑:“庞兄,我们顾不上白公子了。陈轸一心想要杀我灭口,而我又把庞叔拖进这摊烂泥里,你说这??这该怎么是好?”
庞涓眉头紧皱,在林子里来回踱步。
罗文双手抱头,不无痛苦。
几个来回后,庞涓顿住步子,看向罗文:“罗兄,家父被他们关在哪儿?”
罗文摇头道:“听戚光说,君上把庞叔请进宫里为王后做衣服去了,我估摸这话儿不实,我敢肯定,庞叔仍在陈轸府里。”
庞涓又一阵沉思后,转对罗文道:“罗兄,既然奸贼正在追杀你,你就逃吧!”
“那??庞叔咋办呢?”
“在下自去救他!”
“庞兄何出此言?”罗文生气了,“庞叔是因在下才进府里,今庞叔生死未卜,在下却逃之夭夭,你叫在下如何做人?”
庞涓颇为感动,揖道:“罗兄深明大义,庞涓认你!你看这样好不?你暂避林中,我设法打听家父下落,探明关在何处。今夜人定时分,你我在奸贼府外会合,先救出家父,再顺手宰掉奸贼,为国除害!”
罗文亦拱手:“在下悉听庞兄安排!”
与此同时,一个人影匆匆走进上大夫府宅,拐进戚光小院。
见是丁三,戚光急问:“有动静了?”
丁三约略讲过,戚光道:“你看清楚了?”
丁三重重点头:“小人不会看错。天不亮小人就到西街,藏在庞家对面铺里,一直盯着那小子。早饭辰光,那小子开门,向一个卖烧饼的买了几个烧饼,之后关门出去,到北街兵器坊买了一把剑,径投北门,七绕八拐,钻进城北老林子里。小人怕打草惊蛇,没敢贸然跟进,回城寻到那个卖烧饼的,果然查出是罗文让他送信,约好在北郊林中密会。”
“罗文,庞涓,”戚光中指节有节奏地轻敲几案,“既然这两个人搅和到一起了,就让他们一道上路吧!”从箱里拿出一袋金币,“拿去,给你的兄弟们买碗酒喝!告诉他们,事成之后,戚爷另有重赏!”
丁三接过:“谢戚爷!”
“知道如何让他们上路吗?”
丁三阴阴一笑,一脸自信:“小人多带弟兄,将这二人干掉就是!”
戚光白他一眼:“既然姓庞的小子是个武痴,必有几下子,外加罗文,就你们那点儿本事,谁干掉谁还说不准呢!”
丁三有些尴尬:“这??”
“听说姓庞的小子是个孝子,可有此事?”
丁三点头:“是哩,庞涓他娘死得早,家中只有他父子二人!”
戚光阴阴一笑,招手。
丁三凑近,戚光附耳低语。丁三点头,脸上现出阴笑。
是夜,人定时分,罗文悄悄来到上大夫府前一块偏僻处,果见庞涓候在那里。
庞涓低声道:“打听清楚了,奸贼后花园里有个地窖,家父就被关在那里!”
“嗯,”罗文点头,“那儿的确有个地窖,是冬天存放食物用的,里面拐七弯八,不熟悉路,根本出不来!”
“你下去过吗?”
“下去过。管地窖的人和我是同乡,我俩还在窖里喝过酒哩!”
“太好了!”庞涓兴奋道。
二人各以黑布蒙面,跃入围墙,不多时,来到地窖口处,四顾无人,罗文扭开门锁,径直走进去。
地窖里高大宽敞,各色食品等杂物堆放得井然有序。二人摸到最里面,隐约看到亮光,近前一看,果是庞衡被关在这里。
此地是个死角,外面设有木栏栅,上着锁。栏栅外面燃着两支火把,但无一人看守。火光下,庞衡两手被反绑在一根木柱上。
庞涓飞奔过去:“阿大—”
庞衡也看到庞涓了,剧烈挣扎,呜呜直叫,却发不出声音。显然,他的嘴巴被塞上了。
庞涓血脉偾张,冲上去就要砸门,罗文低声叫道:“庞兄,上当了!”
话音刚落,身后一阵响动,一道暗门“咔嚓”一声关上。与此同时,地窖之内火把齐明,十几人手持枪剑围拢过来。
为首一人,正是丁三。
庞涓扫视一圈,大声吼道:“罗兄,拼吧!”
“快,跟我走!”
话音落处,罗文大喝一声,仗剑冲向一个方向。
庞涓紧随其后。
二人合力,各刺死一人,杀开一条血路。庞涓掩护,罗文动作麻利地扭开一道暗门,钻进一条通道。庞涓紧紧跟上,丁三等人紧追不舍。
二人沿通道拐来绕去,且战且退,眼见就要走到通道尽头,在后掩护的罗文吃了武器短的亏,接连被长枪搠中,血流如注,一个趔趄歪在地上。
庞涓回头,惊叫:“罗兄—”
丁三等人紧追上来。
庞涓大喝一声,迎上去,见一支枪头又搠过来。庞涓侧身闪过,顺手抓过枪身,猛地一拉,那人猝不及防,跌到身前,被庞涓顺手一剑扎入后背。
那人不及惨叫,毙命归阴。
庞涓拿起长枪,当道守着。丁三等人不敢再逞强,就与庞涓对峙。
罗文挣扎着站起,趔趄几步,摸到一道暗门,打开,喊道:“庞兄,快,从这儿出去就是林子,右拐就是围墙!”
庞涓只身挡在前面:“你先出去,我对付他们!”
罗文急叫:“快,过来!”
庞涓后退几步,来到罗文身边。罗文猛地将他朝外一推,顺手关上暗门,在里面插牢。
庞涓急了,大喊:“罗兄,罗兄—”使劲推门,却推不开。
罗文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庞兄,快走,让他们封住洞口就晚了!”接着是一阵剑击声和罗文的惨叫声,然后是一声闷响,有人在拔插闩。
庞涓飞身跳出,果然看到一片林子。庞涓钻进竹林,向右拐至围墙边,纵身飞上。
丁三等人追到,越过围墙,早已不见庞涓身影,只好在附近胡乱搜索一阵,悻悻折返。
庞涓逃进林里,伤心欲绝,扎剑于地,泪水夺眶而出。
长哭一阵,庞涓朝城中连拜数拜,泣道:“罗兄—阿大—”咬牙切齿,“陈轸,你个奸贼,此仇不报,”忽地站起,挥剑将一棵胳膊粗的小树拦腰斩断,“庞涓犹如此树!”
起过毒誓,庞涓仰脸望天。
众星闪烁,不见月亮。
庞涓背依大树坐下,渐渐冷静下来,心里忖道:“眼前报仇肯定不行,一来安邑是陈轸天下,二来我人单势孤,纵使摸进府中,也难成事。也罢,我且暂避一时,另寻机缘??可??避往哪儿呢?”
庞涓正自无计,猛地想起罗文说过:“临别时,庞叔吩咐,万一有个啥急事儿,就去寻你季父!”打个激灵,忖道:“季父?早年阿大似乎也对我讲过这个季父,说他住在大梁南街,名唤庞青,是个桶匠。对,我且投奔他去!”
庞涓忽地起身,大踏步而去。
一直守在院中等候消息的戚光看到丁三“扑通”一声跪下,已知端底。
戚光不由震怒,呵斥道:“你个饭桶,煮熟的鸭子也飞了!”
丁三叩首:“小人??该死??”
“说个该死有屁用!”
“戚爷,”丁三发狠道,“丁三保证,一定将姓庞的小子活捉回来,交戚爷发落!”
“哼,”戚光嗤之以鼻,“关在地窑里你都抓不住,这让他逃出去了,海阔天空,就凭你,哼!”
“戚爷放心,那小子不会走远!”
“哦?”
丁三阴阴一笑:“只要我们关着老家伙,谅他??”顿住。
戚光吸一口气,盯住丁三。
“戚爷?”
“唉,”戚光缓和声音,长叹一声,“连这点儿小事你都办不成,叫我怎么向主公交代?今后又怎能托付你大事?”
丁三掌嘴:“小人无能,小人该死!”
“好了好了。”戚光摆摆手,来回踱几步,盯住丁三,“听着,前有两个泼皮,这又搭上罗文,再把你的几个兄弟一并算上,庞涓身上就有多条人命。你去弄个场面,明晨报案司徒府,让他们出面缉拿!”
丁三叩首:“戚爷妙计,小人这就安排!”
“还有,安排人手照看好庞师傅,不许再出意外!”
“小人遵命!”
丁三出来,使人带走庞衡,将现场收拾停当,连夜使人写出诉状,将庞涓如何贪图渔人、樵人赏钱,如何谋财害命,如何被府中护院发现,又如何杀死护院逃走等,写得有鼻子有眼。戚光看过诉状,使人前往司徒府鸣冤。
堂堂大魏都城、森森上大夫府中竟然接连发生几起命案,且所杀之人中还有君上亲自召见并赏赐的模范子民,司徒府亦是震惊。朱威亲自出面,使人前往上大夫府验看现场,确定凶手是庞涓,写出通缉告示,盖上官印,发往各地乡邑。
翌日晨起,庞涓沿着安邑北郊的林子向东遁逃。逃有三十余里,庞涓看到林中有间草舍,想是守林人的,遂上前敲门,却不见应声,就推门进去。
舍中无人。庞涓走到灶台,掀开锅盖,见锅中放着几个窝窝头,还是热的,想是守林人饭后巡林去了。庞涓翻找一阵,寻到一件粗布褐衣和一顶斗笠,遂换下自己的服饰,摸出几枚大魏布币放在灶台,将窝窝头塞进袋里,隐没在林海。
过午时,庞涓已大摇大摆地行走在通往韩国的衢道上。
远远看到一家驿站,庞涓走进,在凉棚下坐下,正要点菜吃饭,一辆马车驶至,两个军卒跳下来,在驿站的公告墙上贴上告示,又匆匆上车,奔向下一个驿站。
几个一同歇晌的路人过去围观。庞涓扒拉完最后一口,抹下嘴巴,在案上搁下两个布币,也走过去。
庞涓抬眼一看,暗吃一惊。告示上赫然画着他庞涓的肖像,连同他的名字、籍贯及所犯罪行等一一在列,罪名是劫财害命,犯罪过程是劫杀渔人、樵人,抢劫魏侯赏金,潜入上大夫地窖,劫走私财,杀死护院罗文等。
庞涓拉下斗笠,离开衢道,转投小路去了。
自得公子卬送来的王服之后,魏惠侯每日临睡之前都要试穿一遍,南面称尊的热情亦日渐升高。到五月初九大朝这日,也就是渔人、樵人宣称凤鸣龙吟之后的次日,惠侯更有一种如火烧身的感觉。
上朝钟声响起,一身睡衣的魏惠侯梳洗已毕,坐在一条长凳上,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
一旁的司服取出平日大朝时的朝服,轻声道:“君上,该穿衣了!”
魏惠侯没有睬他,慢慢将脸转向毗人,问道:“今日是大朝吧?”
毗人应道:“禀君上,是大朝!”
魏惠侯站起身子,来回走动几步:“既然是大朝,就叫那个秦使也上朝来!”
“臣领旨!”毗人转对执事宫人,“速去驿馆,传君上旨,宣秦使公孙鞅上朝!”
宫人飞跑而去。
魏惠侯瞄一眼司服。
司服持衣服过来,为他穿衣。
魏惠侯白他一眼:“不是这套!”
司服一时怔住,手捧朝服愣在那儿。毗人看明白了,挥退司服,走到放置王服的衣架上,取出王服、王冠,走过来。
魏惠侯大步走到铜镜跟前。
毗人亲手服侍惠侯穿戴。
惠侯对镜左右扭动,似是自语,又似是说给在场众人:“毗人哪,你说,如果寡人就这样上朝,会吓到百官吗?”
毗人叩伏于地:“臣叩见大王!”
司服等众宫人见状,齐齐跪叩:“奴婢叩见大王!”
第二轮上朝钟声响起。
魏惠侯对镜正正王冠,朗声说道:“上朝!”
白圭早在鸡鸣时分就已起床了。听到上朝钟声响过头遍,他习惯性地匆匆穿上朝服,正欲出门,方才想起君上让他三日之内不得上朝的事,只得长叹一声,不无烦闷地在院中走来走去。
上朝钟声响过三轮,老家宰看到白圭仍在院中走动,担心他误了,提醒道:“主公,上朝钟声响过三轮了!”
“唉,”白圭长叹一声,“君上要我赋闲三日,今日才是第二日,怎么上朝呢?”
“主公,”老家宰笑了,“这正好哩,您太累了,是该好好歇息几日!”
白圭望向宫城方向,感慨万分:“自先君文侯时起,白家世受魏恩,方有今日之荣。先父临终之时,再三嘱我辅佐君上,报效国家。唉,可惜白圭无能,眼睁睁地看着奸贼蛊惑君心,为祸国家,竟然束手无策,有负先父遗嘱啊!”
老家宰揪心道:“主公?”
“咦,”白圭陡然想起什么,抬头看向老家宰,“这次回来,怎么没有看到虎儿呢?”
老家宰心头一震,迟疑有顷,吞吐道:“回??回禀主公,公子许是??许是跟人学艺去了!”
见他言语吞吐,白圭知其没说真话,追问道:“学艺?他学什么艺?”
“这个??”老家宰更显慌乱,支吾道,“许是习武吧!”
白圭仍要追问,公孙衍匆匆走进,不及见礼,急切说道:“主公,宫中来人说,君上穿戴王服、王冠上朝去了!”
“啊?”白圭大惊,身子歪了几歪,公孙衍忙上前扶住。
白圭手捂胸口,喘几口气,渐渐稳住心神,对公孙衍道:“犀首,快,陪我进宫!”
魏宫正殿里,大夫以上众卿候立于朝,黑压压地站满朝堂。
毗人走进,朗声唱宣:“王上驾到!”
听到“王上”二字,众臣尽皆怔住。
就在众人发愣时,身着王服、王冠、王履的魏惠侯已迈步走进,缓缓登上主位。
整个朝廷鸦雀无声,连出气的声音都听不到。
“诸位爱卿,”魏惠侯扫视众臣一眼,朗声道,“自春秋以降,周室失德,礼坏乐崩,诸侯不能安其所,百姓不能乐其业。演至今日,天下战乱更多,民生更苦,百姓犹处火海之中。今凤鸣于龙山,龙吟于逢泽,此乃天降祥瑞于我大魏。寡人决定秉承天意,准允秦公所请,南面称尊,内安诸民,外抚四海,再造上古盛世!”
众臣似乎仍未明白过来,个个呆若木鸡。太子申、朱威、龙贾诸人面面相觑,也不知该做什么。
站在陈轸身边的公孙鞅扫过众臣一眼,知道关键时刻已经来临,当下跨出一步,叩拜,朗声道:“臣鞅恭贺我王,祝贺大魏陛下万寿无疆!”
陈轸、公子卬等亦各跨前一步,叩拜:“(儿)臣恭贺我王,祝我王万寿无疆!”
文武百官这才明白过来,齐拜于地:“臣等恭贺我王陛下!”
魏惠王双手微摆:“众卿平身!”
群臣齐声道:“谢陛下!”
众臣起身,依次按班站定。
魏惠王再次扫过群臣:“诸位爱卿,可有奏本?”
公孙鞅再次出列,拱手:“臣鞅有奏!”
“爱卿请讲!”
公孙鞅朗声道:“我王以天下苦难为重,力挽狂澜,南面称尊,实乃天下万民之幸。臣以为,我王当传檄列国,会盟天下诸侯,挑选吉日胜地,祭拜天地,盟誓登基,诏令天下,普天同庆。我王还当依据历代王制扩建宫城,修订典章,广播仁德,恩泽万民!”
魏惠王转向陈轸:“陈轸听旨!”
陈轸出列奏道:“臣在!”
“诏命上大夫陈轸为上卿,暂摄大宗伯之职,妥善筹办典章礼仪等一应事务!”
陈轸朗声,叩谢:“臣领旨,谢王隆恩!”
公孙鞅再奏:“臣鞅还有一请!”
“请讲!”
“秦公膝下紫云公主年方十五,正值及笄芳龄,素来仰慕上将军英名。秦公托臣为媒,欲攀亲王室,嫁予上将军为妃,臣叩请我王恩准!”
“哈哈哈哈,”魏惠王长笑几声,“好哇,好哇,寡人准允秦公所请!昔有秦晋之好,今有秦魏联姻,堪称千古佳话啊!”
公孙鞅跪地,叩拜:“臣代秦公叩谢我王隆恩!”
“爱卿免礼!”
公孙鞅谢过,回到原位。
魏惠王环视左右:“何人还有奏本?”
话音刚落,殿外传来一个沉沉的声音:“老臣有奏!”
满朝皆吃一惊,不约而同地望向门外。
公孙鞅心头一震,闭目思虑。
老相国白圭在公孙衍的搀扶下,步履踉跄地走上殿前台阶。
将到门口时,公孙衍松开手,退到一侧。白圭站稳身子,整整衣冠,刚走一步,一个趔趄歪在地上。公孙衍急跑进来,上前扶住。
公孙衍大起胆子,搀扶白圭一步一步地走进殿堂。
全场寂然。
白圭走到公孙鞅面前,老辣的目光直射过去,似要看透他的五脏六腑。公孙鞅感到一股杀气直逼过来,不由得打个寒噤,紧忙沉气运神,护住丹田。
对于公孙鞅来说,真正的大战就在眼前。到目前为止,一切都在按照他的设计进行,唯一的对手就是这个突然杀回来的老相国。
白圭缓缓跪下,叩拜于地:“老臣白圭叩见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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