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宅院,认定是个大户人家,颇觉满意。
张夫人将先生引入客房,刚刚坐下,张伯就匆匆进来,走到夫人跟前,轻声道:“公子不在书房。”
“咦,”张夫人惊愕,“午饭后我还到书房查过他,嘱他哪儿也不许去,恭候先生!”
“呵呵呵,”张伯笑道,“想是林子里去了,老仆这就寻他回来!”朝先生拱下手,匆匆出去。
婢女斟茶。
张夫人端起一盏,双手递给先生,赔笑道:“先生,请茶!”
张邑不大,没有城墙,甚至连个寨沟也没有,其实就是一个村落。张伯心里有数,径投邑东的一片大林子。
张伯刚刚拐过一条巷子,就见张仪的小厮小顺儿气喘吁吁地跑过来。
“张伯,张伯—”小顺儿也看到他了,叫起来。
“叫魂呀你,”张伯没好气地斥他一句,“公子呢?”
“禀??禀张伯,”小顺儿喘着粗气,“麻??麻烦来了!”
“什么麻烦?”
小顺儿喘几下,调匀气:“我们正陪公子在林子里闲耍,有人领着十几个人寻来,点名要找公子。顺儿觉得势头不对,这跑回来搬救兵哩!”
“你们在林子里耍什么来着?”
“没有耍啥,”小顺儿两手一摊,“一棵楸树上有个大马蜂窝,公子琢磨几天了,今儿说是摘它下来,这还没动手哩,那伙人就??”
张伯嘘出一口气:“公子在哪儿?”
小顺儿往远处一指:“打谷场里!”
张伯随他朝谷场跑去。
没跑几步,小顺儿突然停下,走向路边。
是一群苍蝇正在享用一小堆牛屎。
小顺儿捂死一只,掏出小刀剁作两半,小心翼翼地握在手心。
张伯愣了:“你小子,这是做啥?”
“嘘—”小顺儿诡诈一笑,“这是我与公子的事,不定能派用场呢!”
打谷场位于邑东,有十几丈见方。
谷场中心,一个白衣人与一个紫衣人正如斗鸡般盯视对方。白衣人身后只有两个小厮,紫衣人身后则站着十几个人,个个五大三粗,模样凶悍,一看就是能干架的主儿。
盯视一时,二人开始绕对方兜起圈子来。兜过三圈,二人同时止步,各自退后一步,目光始终不离对方眼睛。
无须多猜,白衣人正是张仪,依照时下规矩,要与对方比个高下。
张仪两手一拱:“张邑张仪有礼了!”
紫衣人回以一礼:“吴邑吴青有扰了!”
“吴仁兄远道而来,可有赐教?”
“赐教不敢!”吴青朗声应道,“听闻仁兄文韬武略无所不知,才名广播,本公子不才,特来讨教!”
“仁兄过誉了!”张仪回他个笑,柔中带刚,“张邑乃乡僻之地,在下又是粗人,仁兄是来做客的,倘有招待不周处,还望海涵!”
“哈哈哈哈,”吴青长笑几声,“仁兄痛快。在下既是上门讨教,就请仁兄赐招吧!”
张仪伸手礼让:“主随客便,还是仁兄先来!”
“看来仁兄是艺高胆壮,在下可就不客气了!”
张仪再让:“请!”
“敢问仁兄擅长何艺?”
“琴棋诗画、戏游渔猎、枪刀剑戟、御射书数,在下皆有涉猎,仁兄有何擅长,在下皆可奉陪!”
吴青冷冷一笑,转对仆从:“拿弓箭来!”
早有人拿出弓箭,吴青接过,搭上一箭,望见场边百步开外的秸秆垛上有两只麻雀,略瞄一瞄,道:“仁兄请看左侧那只!”弓弦响过,左侧麻雀应声而倒,右边那只惊飞。
众人喝彩。
吴青将弓箭递予张仪,微微一笑:“仁兄,请!”
“仁兄这是射艺了!”张仪推过长弓,从袖中摸出一把弹弓,装上石子,看向天空。
不一会儿,一群小鸟从远处飞来,就要飞掠头顶。
“仁兄请看最后一只!”张仪举起弹弓,瞄也不瞄,一弹打去,最后一只小鸟应声掉落。
众人看得愣了,一时竟是无声,待那小鸟挣扎几下,停住不动时,方才欢声雷动。
早有小厮跑过去捡起小鸟,呈递吴青。吴青审看一眼,拱手道:“虽不为艺,却也算是好手段了!”
“谢仁兄赏识!”张仪拱手回礼。
“张仁兄,”吴青心中叹服,口中却道,“你我各中目标,第一轮算是平手!第二轮,敬请仁兄点题!”
张仪忖道:“好小子,一静一动,高下已判,在下稳稳胜出,你却说是平手!”眼珠子一转,看向小顺儿,使个眼色。
小顺儿心领神会,指向握着的另一只手,伸出小指,给他个诡笑。
张仪意会,转对吴青略略拱手,朗声道:“既然吴兄谦让,在下就献丑了!”
话音落处,张仪“啪”地抽出宝剑,肃立场中,一动不动,似乎是根木头,只将两眼圆睁,盯向空中。
蓦然,张仪出手,但见剑光一闪,复又入鞘。
包括吴青在内的所有人都看愣了,不明白他这个动作意味着什么。
“这这这??”吴青看向张仪,“仁兄此举可有名堂?”
张仪微微一笑:“吴兄请看地上!”
吴青看向地上,什么也没发现。
张仪指向吴青的左脚:“吴兄左脚,脚后跟处!”
吴青蹲下,细审自己的左脚后跟,仍旧一无所获。
“吴兄是否看到有半只苍蝇?如果在下没有走眼的话,应该是它的下半身,是它的半拉子屁股!”
吴青这才注意到他的脚后跟附近还真有块黑乎乎的小东西,小心捡起,放到掌心细审,果然是半拉子苍蝇屁股。
“仁兄好剑法!”吴青震惊,拱手,“此轮无须再比,仁兄赢了!”
“承让承让!下一轮,吴兄请点题!”张仪伸手礼让。
吴青忖道:“没想到你小子讨出这么一个巧,”瞄向张仪的身段,“看我玩你一个硬的!”眼珠子四下一转,瞧到谷场上有个打麦用的长条石磙,桶来粗细,齐腰长短,遂大步走过去。
张仪等也都随他过去,看他又耍什么稀奇。
吴青挽起袖子,两手扣住石磙两头的石臼,大喝一声:“起!”猛力提起,再一撑,扛在右边肩头,转对张仪,“张兄,请看!”
吴青肩扛石磙,在场地中心缓缓转起圈子,跟他而来的仆从及聚拢来的看客无不喝彩。
其中一仆打头喊道:“一圈??”
众仆从跟道:“二圈,三圈??十一圈,十二圈??”
场上气氛热闹起来。
张伯眉头微皱,目光射向张仪,见张仪也是看得傻了。
小顺儿脸色早变,悄声对张伯说:“张伯,该叫公子回去了!”
张伯白他一眼,低声:“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脾气,这辰光叫他,还不如杀了他!”
众仆从继续叫数:“??二十九圈,三十圈??”
听众人数到三十,吴青不再转了,扛着石磙径直走到张仪跟前,大叫一声“嘿”,“咚”地扔在地上。张仪观他脸色,只是微微涨红,气息稍喘,力气远未用尽。
吴青拍打几下手上的灰土,看向石磙,伸手礼让:“张兄,请!”
那边谷场里比试得不亦乐乎,这边张家客堂里,沮生品着茶,时不时地看向窗外,显然候得急了。
张夫人看出端详,抱歉道:“瞧这孩子,不知又野到哪儿去了!”
“呵呵呵,”沮生回她个笑,品口茶,“兵荒马乱的,孩子嘛,野些也好!”
“让先生见笑了。他阿大走得早,留下我们孤儿寡母苦熬岁月,本指望这孩子能够有点儿出息,谁料想总也收不住他的野性,一天到晚在外惹事,让人担惊受怕。”张夫人亲手为沮生冲水,斟茶。
“敢问夫人,”沮生又品一口,“在下能否看看令郎的书房?”
张夫人起身:“请!”
二人来到张仪的书房,见书架上尽是竹简,一卷又一卷。沮生挨个瞄审一遍,在其中几册上拿手指抹了几下。
看着沾满灰的手指,沮生不无感慨地长叹一声:“咦吁唏,呜呼哀哉!”
“先生?”张夫人没听明白。
“可惜了这些好书哇!”
“唉,”张夫人弄明白他的意思,大是尴尬,“老身就不瞒先生了,这孩子自幼顽皮,没人能降得住他。前些年,老身也曾请过几个先生,没有一个留得住的。唉,老身??这就指靠先生了!”
“夫人放心,老朽在安邑三十年,调教出不少顽冥之徒。要是降不住他,老朽断不敢来!”
“太好了,”张夫人应道,“先生只管使出狠招,只要能让我家仪儿有个进取,老身愿付双份薪酬!”
沮生连连摆手:“薪酬之事,夫人休提,能让令郎学有所成,方是大事!”
张夫人拱手:“老身拜托先生了!”
当众装孬显然不合张仪的秉性。眼见吴公子占尽上风,张仪也是豁出去了,当下朝手心吐口唾沫,活动几下手足,躬身弯腰,一手扣住一只石臼,略略一掂,心头顿时一紧。然而,事已至此,张仪顾不得许多,大喝一声,咬紧牙关,用力一挺,竟然也将石磙举过头顶。
在观众的喝彩声中,张仪将石磙扛在肩上,像吴公子一样绕场转圈。众人欢声雷动,齐声报数:“第一圈,第二圈,第三圈,第四圈??”
此时场上气氛更加热烈,所有人,包括吴青,都在数圈,其中小顺儿叫得最响亮:“??第十一圈??”
待数到第十五圈时,张仪脸色涨红,步履沉重而缓慢,牙齿咬紧,额上汗水涔涔,背上也是湿透了。张伯心头一沉,两眼紧盯张仪。见张仪渐渐支撑不住,小顺儿的声音亦逐渐微弱:“??第十七圈??”
张仪额头青筋暴出,步子几乎挪不动了。
小顺儿不待张仪转完下一圈,出于着急而声音拖长,几乎是喊:“第十八—”
张伯一个箭步冲至张仪身后,托住石磙,朗声:“公子,撒手!”
张仪撒手,两腿一软,一屁股跌坐地上,所幸有张伯咬牙托住石磙。
小顺儿这也不数了,与几个小厮赶过来,合力将石磙放到地上。
“哈哈哈哈,”吴青走到张仪跟前,半是哂笑道,“张兄呀,要不要在下小扶一下?”
吴青的话音未落,张仪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
吴青略略抱拳,声音颇是自得:“谢张兄承让!”
张仪盯他看一会儿,绕他转三圈,竖起拇指:“服了,服了,吴兄神力,在下服了!”
“呵呵呵,”吴青笑应道,“蛮力而已,不足挂齿。张兄的剑术才见功夫!”
“哈哈哈哈,”张仪大笑,“你我各胜一局,加上一个平局,仍旧是个平局。吴兄既然来了,总该见个真章才是。下一轮,是吴兄先请呢,还是??”
一阵马蹄声急,一骑飞至,一个仆役模样的滚下马背,冲吴青大声:“公子,公子—”
吴青正在兴头上,看过去,不耐烦地问道:“六指,什么事儿?”
叫六指的仆役向他招手,比画什么。
吴青急走过去,二人低语。
吴青转回来,冲张仪抱拳:“吴某得会张兄,于愿足矣。官府征役,吴某在册,家父要在下赶回应征,恕不奉陪了!”转身就走。
“吴兄且慢!”张仪扬手叫住他。
吴青顿步,转身看向张仪。
张仪一脸疑惑:“一个月前,不是征过一次了吗?”
“听说这次是开大战,龙将军东征,河西兵员就不够了,连不在册籍的仆役都可应征呢!”
张仪大是兴奋,紧紧握拳道:“太好了!”
吴青拱手:“在下告辞,后会有期!”
张仪亦拱手:“后会有期!”
吴青与众小厮快步走去,张仪拱手相送。
张伯走过来,关切地问道:“公子,伤到腰没?”
“我这腰好着呢。”张仪给他个诡笑,似是想起什么,急问,“张伯,您去安邑办差,可办妥了?”
张伯点头。
“这人??多大年纪?”
张伯指指自己的白发和胡须,又是一笑:“已经在家等些辰光了,夫人请你快回!”
“嘿,有了!”张仪眨巴几下眼睛,一拍脑袋,冲小顺儿叫道,“顺儿,耍什么愣呢,快点过来!”
小顺儿与两个小厮小跑过来。
张仪指着石磙:“将此物抬回去!”
小顺儿看看石磙,吐下舌头,招呼两个小厮,三人各挽袖子,二人扣臼,一人顶在中间,合力抬起,“嘿唷嘿唷”地头前走去。
看过张仪的书房,张夫人与沮生再次回到客堂品茶。又等良久,沮生有点儿坐不住了,东张西望。张夫人也是心不在焉,口中应酬,耳朵听着门外。
就在此时,远远传来张仪的“哎哟”声。
“哎哟”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夸张。
张夫人吃一惊,快步走到院中,见张伯搀着“哎哟”不绝的张仪跨进院门。
张夫人急问:“仪儿,怎么了?”
张仪却如没有听见,顾自“哎哟”。
张夫人正自纳闷,小顺儿几人“吭哧”“吭哧”地叫着号子,将打谷场上的石磙抬进院里,“咚”一声扔到地上。
张伯将张仪搀到屋檐下的软榻上,让他躺下,在他的肩上和腰上不住按摩。随着张伯的揉捏,张仪的“哎哟”声愈发夸张,长一声短一声,抑扬顿挫。
沮生走出来,站在门口打量张仪。
张仪眼角瞥见,“哎哟”声叫得更是欢实。
张夫人皱起眉头,不无狐疑地走过来,抚摸张仪的头:“仪儿,你??咋的了?”
张仪眼睛眯起,龇牙咧嘴:“娘,哎哟,疼死我了!张伯,轻一点儿,对对对,就是这儿,再轻一点,哎哟—”
张夫人转向小顺儿,厉声问道:“顺儿,咋回事儿?是不是让人打了?”
“回禀夫人,”小顺儿应道,“公子与另一个公子在打谷场中比试才艺,举??”
不待他说下去,张仪厉声喝道:“滚一边去!”
小顺儿起身就溜。
张夫人低声叫住:“顺儿,过来!”
小顺儿返回来,看一眼张仪,一步一步地挪到张夫人跟前。
“说吧,举什么了?”张夫人放柔声音。
小顺儿看向石磙,刚要开口,张仪飞身跃起,朝他屁股狠踹一脚,骂道:“你个臭小子,叫你滚一边去,还不快滚!”
小顺儿就势打个跟斗,一翻身爬起,飞也似的溜了。
张仪复躺回来,再度夸张地“哎哟”。
张伯再揉。
张夫人显然看出张仪并不打紧,眉头紧皱,对张伯道:“张伯,甭管他吧!不让他逞能,他偏不听,让他疼疼也好,记个教训!”看向张仪,“仪儿,过来!”
张仪站起来,“哎哟”着走到夫人跟前。
见他还在做作,张夫人虎起脸:“娘为你从安邑请来一位德高望重的先生,”见沮生缓步走过来,给他个笑,转对张仪,“就是这位沮先生,快去见过先生,到中堂行拜师礼!”
张仪一动不动,两眼紧盯沮生。
沮生脚步沉稳地走到跟前,一双老眼回视张仪。
二人对视有顷,张仪收起目光,眼睛眯起,走近沮生,一句话不说,绕他转起圈子来,一边转,一边上下打量他。
沮生以静制动。
转有三圈,张仪退后一步,打个拱:“晚生见过先生!”
沮生回礼:“老朽见过张公子!”
“老先生是专程从安邑来的?”
沮生捋一把胡须:“令堂专程使人聘请老朽为公子师,老朽不来非礼也!”
“娘要晚生向先生行拜师礼,而拜师是要磕头的!”
沮生又捋一把胡须,略显孤傲:“这是自然。”
张仪歪头盯住他,手却指向张伯:“张伯可否通报先生,晚生这个头从来都不是随便磕的!”
不待张伯回答,沮生接话道:“当然,良禽择木而栖嘛!”
张仪“啪”地打个响指:“痛快!先生只须做到一桩事,晚生立马到中堂焚香磕头,行拜师大礼!”
沮生淡淡一笑:“张公子要老朽做何事,请讲!”
张仪朝门外大叫:“顺儿!”
小顺儿答应一声,跑进来。
张仪给他个怪笑:“为先生表演一下!”
小顺儿与张仪早已主仆默契,故意装作不知,傻笑着挠头:“敢问公子,表演什么?”
张仪指石磙,厉声:“你小子,装什么蒜?就表演本公子方才做过的那事儿!”
小顺儿瞧一眼石磙,大步走过去,朝两手啐一口,搓过,一手扣牢一端石臼,大喝一声“起”,奋力擎起,身子趔趄一下,差点儿跌倒。幸好另一小厮眼疾手快,上前扶住。
小顺儿稳住身子,将石磙扛到肩上,仅走几步,不敢再走,用力朝前一掷,石磙“咚”地砸在地上,震得众人脚下一颤。许是用力过猛,小顺儿朝后跌倒。
“呵呵呵呵,”张仪伸出拇指,“好小子,看不出来,有两下子嘛。爬起来吧,晚上本公子赏你一只鸡屁股吃吃!”
小顺儿吐吐舌头,爬起来,溜到一侧。
张仪扭过头,望向沮生,指着石磙,阴阳怪气道:“先生,您老可看清楚了,就照那厮所做,自己搬起来,扛在肩上,”指院中的大树,“绕此树三十圈!只要先生做够此数,本公子立马磕头。若是少走一圈,呵呵呵呵??”
沮生傻掉了,脸色尴尬,表情愠怒,转向张夫人:“这??”
张夫人怒目横瞪张仪:“仪儿,不得无礼!”
张仪转对张夫人:“娘要仪儿拜师,仪儿绝对服从,可仪儿既然要拜的是师,这个师就得胜过仪儿,是不?”
张夫人面现不悦:“仪儿,不可狡辩,先生要教你的是学问,不是蛮力!”
张仪转对沮生,顺水推舟:“先生,我娘说让先生教晚生学问,想必先生的学问胜过晚生了!”
沮生捋须:“若论学问嘛??”眼睛微微眯起,现出得意状。
张仪又打一个响指:“好!”两眼盯住他,“先生有何学问,可否说来听听?”
“张公子听好,老朽是百家学问,皆有涉猎,琴棋诗书,无所不知!”
“如此说来,先生也知诗了?”
“当然,”沮生语气倨傲,“方才说过了,琴棋诗书,老朽无所不知!”
张仪扬手:“就请先生吟首诗吧!”
沮生思忖有顷:“诗有三百,不知张公子欲听何篇?”
“先生熟悉哪篇,就吟哪篇!”
沮生暗忖:“这小子出言狂妄,不能让他瞧低了,我且吟一篇生僻的!”闭目有顷,清下嗓子,抑扬顿错,脑袋微微摆动,朗声吟道,“何草不黄?何日不行?何人不将?经营四方。何草不玄?何人不矜?哀我征夫,独为匪民。匪兕匪虎,率彼旷野。哀我征夫,朝夕不暇。有芃者狐,率彼幽草。有栈之车,行彼周道。”
张仪淡淡一笑:“先生背得虽说一字儿不差,却也不算本领!”
“这??”沮生怔了,“如何才算本领?”
“先生听好!”张仪略顿,凝神,朗声吟咏,“道周彼行,车之栈有。草幽彼率,狐者芃有。暇不夕朝,夫征我哀。野旷彼率,虎匪兕匪。民匪为独,夫征我哀。矜不人何,玄不草何?方四营经,将不人何?行不日何?黄不草何?”
沮生震惊:“你??你能倒??倒背!”
“哈哈哈哈,”张仪放声大笑,模仿先生口吻,“在下三岁吟诗,六岁倒背,十五岁贯通百家学问。至于琴棋书画嘛,先生这要切磋研磨吗?”
沮生额头汗出:“老??老朽??”
“哼,叫在下看,先生当是真的老且朽矣!”
沮生满面紫涨:“你??你??你个狂??狂??”
张仪盯住他:“说呀,狂什么呢?”
沮生气结,活活卡死在“生”字上,狠盯张夫人一眼,袖子一甩,大步出门。
张仪却不罢休,阴阳怪气地补上一刀:“老先生,不辞而别,失礼乎?”
沮生却不答话,扬长而去。
张夫人脸色阴沉,对张伯道:“给他一金盘费,让他走吧!”
张伯应过,追出。
张夫人朝兀自得意的张仪狠剜一眼,大步走回后堂。
张仪冲她背影做个鬼脸,突然想起什么,跑出大门,远远望到小顺儿,招手。
小顺儿小跑过来。
张仪吩咐道:“顺儿,套车!”
“好哩,”小顺儿朗声应道,“公子,我们去哪儿?”
张仪横他一眼:“让你套车你就套车,问个屁话!”
张家家庙的牌案上依次是先祖张欢、祖父张耀、父亲张豹三个牌位。
张夫人跪在案下,一手捂口,一手按胸,剧烈咳嗽。咳一会儿,张夫人摸出手帕儿捂在嘴上,吐出一口污血,迅即包上。
张夫人小喘一时,仰头望着夫君张豹的牌位和遗像。张豹身穿大魏武卒服饰,英气逼人。张夫人泪水滚落,眼前浮出系列情景:
—张猛、张豹在案前盟誓,结为生死兄弟。
—张猛、张豹同穿魏武卒服,飒爽英姿。
—一辆战车停在门外,张猛和一个年龄稍长的御者从车上抬下一口棺木。
—张夫人在梁上悬下绳子,正在套结,门外传来一个脆脆的童音:“娘—”
—张夫人泪水流出,松下套结,藏起绳子,开门。
—门外,站着送张猛回来的御者,怀中抱着只有两岁的张仪。
—小张仪出溜下来,扯住她的衣角,朝外面拉:“娘,娘—”
—张夫人抱着张仪痛哭。
院中传来脚步声。
张夫人思绪回来,掩袖拭泪。
张伯走进来,在张夫人身后跪下,朝张豹叩首。
张夫人看向他,轻声道:“张伯??”
张伯抬头看她,关切地说:“夫人,听见您又咳了。要不,换个医师?我打听到少梁北有个老先生,专治痨病!”
张夫人深知自己这病已积重难返,无药可救了,朝他苦笑一下:“不用了,偶尔咳几下,不打紧的。仪儿呢,叫他过来!”
“没看到他,听小厮说,叫上顺儿出去了。”
“去哪儿了?”
张伯迟疑一下,从袖中摸出一个征役告示:“夫人,河西又征役了,是张将军派人送来的告示!”
张夫人震惊:“哦?”
“告示上说,不仅仪儿在征,连顺儿他们也须入册,看来,河西怕是有大事了!”
张夫人闭目有顷,猛地睁开:“仪儿不会是应征去了吧?”目光征询。
张伯皱眉道:“吃不准。”
“这告示他??晓得不?”
“告示刚到,但仪儿也许早就晓得了。”
“咦,他怎么晓得的?”
“寻他比试的那个孩子叫吴青,是少梁西吴邑的,他家收到告示,来人叫他回去,想必仪儿??”
张夫人神色凝重,眉头紧皱。
“唉,这孩子,”张伯叹口长气,“一心想的就是应征,就是建功立业。上次征役,夫人没遂他的愿,他有多日不开心哪!”
张夫人想到什么,睁开眼:“张将军在不?”
“在。龙将军东征,把他留下了。”
张夫人长嘘一口气:“你去找找张将军,仪儿的事,拜托他说个情。无论如何,不能让仪儿犯险,张家就剩他这一根苗了!”
“老奴这就去。”
河西某个征役处,一名军尉翻看名册,边看边念叨:“张邑?张仪?”
张仪伸长脖子,似乎也在帮他查找。
军尉由头看到尾,轻轻摇头。
“咦,”张仪一脸错愕,急切道,“你再查查,怎么可能没有我张仪呢?”
军尉再查,两手一摊,给他个苦笑。
张仪抓耳挠腮,一脸急相。
显然,张夫人的顾虑是多余的。张伯匆匆赶至张猛的军将府,未及开口,张猛就晓得他是为什么来了,拱手笑道:“请嫂夫人安心,在下早已交代过了,没让仪儿入册!”
张伯拱手道:“呵呵,谢将军了!”
二人正在说话,一个军尉匆匆走进,叩道:“禀报军将,有个张公子闹着要见您,说是张邑的!”
张伯苦笑一下,看向张猛。
张猛回他个笑,吩咐军尉:“转告张公子,本将视察军营,不在府中!”
军尉拱手:“喏!”疾步出去。
河西大荔关的关门处,关卒正在逐个盘查、登记等候渡船前往秦地的人。
一行人打着“魏”“使”“陈”等旗号行至关门。
关尉核查完一应使节文书,恭手送出关门。
看到关卡盘查得这般森严,陈轸颇为纳闷,走出轺车,冲关尉道:“敢问关尉,边关可有大事发生?”
“回禀上卿,”关尉回他个军礼,“我们接到军令,全体戒备,各边关、洛水至长城防线进入战时状态,人不卸甲,马不离车,严格盘查过往人员!”
“战时状态?”陈轸凝眉,喃喃重复一句,吸口气,“与谁开战哪?”
“防御秦人!”
“秦人?”陈轸苦笑一下,“你们关令何在?”
“关令调防,新关令刚到,正在交接!”
“请他出来!”
“这??”关尉一怔,“遵命!”反身急进关令府。
关令府门外,李关令拱手别过赵立,跳上战车,扬尘而去。赵立目送一程,正要回府,关尉跑至,跪叩:“报,王上使臣求见,请将军过去!”
赵立吃一惊道:“王上使臣?何人?”
“陈上卿!”
“可是陈轸?”
“正是。”
赵立吸口长气,忖道:“早听吕将军讲过此人,说他与上将军私交甚厚,更是王前红人,不定哪日就官拜相国呢,今朝若是得攀此人,岂不是??”
这样想定,赵立问道:“人在何处?”
“正在关门外候渡!”
赵立责备道:“王上特使驾到,为何不禀报?”
“禀报李将军了,”关尉颇觉委屈,“可李将军正在忙于接待将军您,只让属下查验!”
“查验?”赵立呵斥他道,“王上特使代表王上,特使驾到就是王上驾到!传令,所有将士出列,奏军乐,恭迎王上特使!”
“喏!”关尉跑去传令。
赵立大步走向关门。
不一时,军乐齐鸣,守关将士列队,陈轸在赵立等簇拥下昂首步入关门,走向关府。
赵立将陈轸引入正厅,设宴款待,满案美酒佳肴。
酒过数巡,陈轸端起一爵酒,脸色微醺,眯眼看向赵立:“你是说公孙衍下的令?”
“正是此人!”赵立点头,“龙将军叫他犀首,临东征时,将印绶与令箭悉数交给他,让他暂代郡守,向河西臣民发号施令!”
“奇怪,”陈轸似是没听见,顾自说话,“他怎么来河西了?”
赵立摇头:“末将不知!”
“秦魏睦邻,王上与秦公结为儿女亲家,秦人撤关撤防,此人却如临大敌,这不是来捣乱吗?”
“上卿所言极是,”赵立附和道,“不仅是末将这样想,河西所有将士都这么想!”
“奇怪,他不过是个相府家奴,一不在册,二未受封,龙贾为什么竟将河西印绶全部交付予他?”
“末将晓得!”
“哦?”陈轸看过来。
赵立压低声音:“白相国将七千金无偿送给龙将军,龙将军欠下白家的情,将大权交给公孙衍是还情!公孙衍是白相国最信任的人,据他自己说,是白相国临终前嘱托他来河西的,末将推断,为这七千金,龙将军定向白相国承诺过什么,故而才让公孙衍执掌权柄!”
“嗯,嗯,”陈轸长吸一口气,冲赵立竖个拇指,“赵将军所言成理!”举爵,“来,为你这个推断,本卿敬你一爵!”
“谢上卿谬赞!”赵立双手举爵,一饮而尽,等陈轸也饮毕,为他斟上,“不瞒上卿,什么狗屁犀首,什么狗屁代郡守,末将根本没把他看在眼里!在末将眼里,如此重位,只有一个人合适!”
“何人?”
“军将吕甲!”
“吕甲?嗯,本卿晓得他,听闻他武艺高强,十八岁就建下奇功,是员骁将!”
“是河西第一骁将!”赵立不无骄傲道,“在河西,除龙将军外,末将只听吕将军的!今日末将再听一人,就是上卿大人您!上卿大人但有吩咐,末将必全力照办!”
“呵呵呵,”陈轸回他个笑,拱手,“本卿有幸!”
赵立亦拱手:“是末将有幸!”
陈轸倾身,压低声:“不瞒赵将军,本卿此番使秦,就是向秦公表达我王的睦邻诚意。你们军人的事儿,本卿不好多讲,但本卿可以透给你一句,秦人既已撤关撤防,我们这般森严壁垒,与我王的睦邻旨意背道而驰哟!”
赵立吸口凉气,有顷,举爵:“谢上卿提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