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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嬴驷、嬴虔等皆出一口长气,叩首于地。
内臣清清嗓子,朗声道:“君上有旨,宣商君觐见!”
孝公醒来,第一个要见的竟是商君,所有公子,包括嬴虔、嬴驷心头无不一震。有顷,嬴驷缓过神,扭头对公子疾道:“快,商君就在殿外,请他觐见!”
公子疾走出,引商鞅进来。
内臣引他直入孝公寝处。
商鞅趋进榻前,扑通跪地,泣不成声:“君上??”
孝公慢慢伸手,商鞅也忙伸手。两只大手紧紧相握,孝公眼中出泪。
良久,孝公颤声道:“寡人这要走了!”
商鞅涕泣:“君上??”
“临走前能见爱卿一面,于愿足矣!”
“君上龙体??好着呢!”
“呵,”孝公苦笑一下,“好与不好,寡人心里有数。爱卿想必也早猜到了,寡人患的是痨病。唉,寡人本想与爱卿携手再干一件大事,不想上天不怜,这就来唤寡人了!”
商鞅擦把眼泪:“敢问君上是何大事?”
“我已东据河水,南扼商於,只要再得函谷、崤塞,就可成为四塞之国,雄踞关中,进可以攻,退可以守。此为万世立业之基,也是爱卿早先谋划的,可惜寡人没有时日了!”
“君上所念,也正是臣近日所思。君上放心,臣定当殚精竭虑,谋取函谷!”
孝公苦笑:“眼下看来,函谷已是小事了。寡人见你,是有大事相托!”
“君上但有吩咐,鞅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寡人此生大幸,是得商君。秦因有商君,方有新法;因有新法,方有今日之盛。寡人要托的是,寡人之后,无论发生何事,商君都要忍辱负重,勿使新法中途夭折!”
商鞅泣道:“臣??记下了!”
孝公两眼盯住他,许久,缓缓道:“寡人还有一托!”
“臣敬听!”
“驷儿孱弱无断,贪玩乏术,不知操心,易受左右。寡人将驷儿托付于商君,望商君全力辅佐,教会他治世理国之方,秦国前路是否坦荡,寡人这就指靠在商君身上了!”
商鞅叩首于地,久久没有回应。
孝公怔了:“商君?”
“君上重托,鞅不敢不应。只是,鞅有一惑!”
“何惑?”
商鞅抬头:“君上嘱鞅守护新法,这又托鞅辅佐殿下。鞅之惑在于,殿下对新法素抱成见,又与旧党过往甚密,如果殿下弃守新法,鞅如何是好,请君上裁决!”
孝公眉头微皱,郑重应道:“一切以新法为上。寡人之后,无论何人鼓动新君,朝新法发难,商君都可依法诛之。至于殿下,如果他敢弃守新法,商君就??废而代之!”
商鞅以头抢地,悲泣道:“君上??鞅本为一介寒生,得蒙君上恩遇,方有今日荣盛。鞅纵使身死万段,也不会做此忤逆之事啊,君上!”不停叩首,磕得山响。
孝公任他磕一会儿,淡淡说道:“商君真心,寡人岂能不知?只是??商君,依你之见,可有两全之策?”
商鞅停止磕头,抬头凝视孝公,拱手道:“臣请在诸公子中择贤而立!”
“诸公子中何人为贤?”
“在臣眼里,诸公子无一不贤。”
“那??商君欲择何人呢?”
“公子疾。”
孝公心中咯噔一下,依旧淡淡道:“疾儿贤在何处?”
“臣对其他公子所知不多,不敢妄议,唯有公子疾从臣多年,臣对其所学所修所言所行所悟,耳闻目睹。臣可以保证,君上百年之后,若是由公子疾执掌秦柄,君上所愿定能成为现实,秦国亦必将雄霸列国,独步天下!”
孝公闭目有顷,应道:“疾儿确实不错,只是??疾儿为庶出,若是立他为君,就是秦国大事,容寡人再行斟酌,如何?”
“臣候命!”
孝公手指榻边:“商君,来,坐寡人身边!”
“这??”商鞅诚惶诚恐。
孝公轻拍榻沿,目光坚持。
商鞅迟疑一下,起身,挪过去,坐在榻沿。
孝公看向外面,颤声道:“来人!”
在门外候命的内臣闻声趋进。
孝公看向他:“传太子!”
内臣引嬴驷趋进。
嬴驷叩拜:“儿臣叩见公父!”
孝公执商鞅手:“嬴驷听旨,自今日始,你当以国父之礼侍奉商君,不可怠慢!”
嬴驷迟疑一下,叩拜:“儿臣遵旨!”
“驷儿,拜国父!”
嬴驷再次迟疑,沉思少顷,转对商鞅叩首:“国父在上,请受嬴驷一拜!”
商鞅急急下榻,与嬴驷对面而跪,泣不成声道:“万万不可呀,殿下??”
商鞅跪着转身,朝孝公叩首:“君上,一旦山陵崩,殿下即位,就是秦国新君,商鞅卑微之躯,何敢以国父之尊谒见新君?君上,君臣之礼不可僭越,臣斗胆求请君上收回成命!”
孝公淡淡地反问道:“既是成命,岂有收回之理?商君,有你辅佐驷儿,寡人九泉之下,可安心矣。好了,你俩??退下吧,寡人??累了!”便缓缓闭上眼睛。
商鞅再拜,涕泣道:“君上保重,臣鞅告退!”
嬴驷叩首:“儿臣告退!”
二人起身,退出。
商鞅辞别嬴驷,走出宫门,大步下阶,一脸凝重。
冷向迎上,压低声道:“主公?”
商鞅低声吩咐:“请车希贤、景监、司马错速到府中议事!”
冷向拱手:“遵旨!”便快步走开。
商鞅大步走向卫队,朱佗迎上,护他上车。
车队辚辚而去。
商鞅、嬴驷走后,孝公微微睁眼,声音微弱:“有请太傅!”
内臣急引嬴虔趋进。
嬴虔执孝公之手,跪泣:“君兄??”
孝公泪出,抚嬴虔手道:“为兄先走一步,国事家事,这都托给虔弟了!”
嬴虔紧握他手:“君兄??”
孝公拍拍榻边,嬴虔坐下。
孝公抬手,抚摸嬴虔被劓过后装起来的假鼻子。
想到当年施刑的过程,嬴虔潸然泪下。
“虔弟,寡人此生若有什么憾事,就是那年劓了虔弟的鼻子。”孝公长叹一声,“唉,寡人??寡人不该呀!”
嬴虔越发伤心,哽咽道:“君兄,是臣弟不肖,是臣弟该受罚啊!”
孝公感慨道:“不是你该受罚,而是寡人要罚你,秦国要罚你。虔弟呀,那时,你不是在代驷儿受罚,你是在代寡人受罚,在代秦国受罚啊!”
嬴虔泣不成声:“君兄,臣弟晓得,臣弟晓得了!”
孝公盯住嬴虔,目光诚挚:“这件事儿不怪商君,相反的是,寡人要罚你时,商鞅屡次求情,说是愿意代为受罚。可你想想,寡人怎么能让商君代你受罚呢?寡人罚你,等于是罚太子,也等于是寡人自罚。寡人若不罚你,新法如何能在秦国推行?没有新法,秦国又何来今日荣盛?”
见孝公仍在替商鞅圆场,嬴虔的嘴巴吧咂几下,点头道:“君兄,臣弟??明白了。”
“你能明白,为兄也就放心了。虔弟呀,秦国好不容易才有了这点儿气势,绝不能半途而废!寡人这要走了,可寡人放不下心。寡人放不下心的是两件事,寡人想托你的也是这两件。一是新法,二是驷儿。秦人粗鄙,难以教化,倒是适应商君的壹民之法。寡人想过多次,这个法废不得,否则,秦国就只有挨打受气的份了。至于驷儿,唉,这孩子,都到而立之年了,仍旧不知操心国事!”
“君兄,依臣弟看来,驷儿未必不知操心国事。驷儿行事独特,即使游猎嬉戏,也不同于寻常之人。虽说驷儿有时像个孩子,可细细想来,驷儿说话做事,确也没有不检点之处。臣弟思量,驷儿是个有主见的人,能成大事!”
“听虔弟这么说,寡人稍稍宽心些。有虔弟和商君撑着,驷儿起初几步也许好走。以后的事,就得看他自己的了。顺便问一句,老太师身体可好?”
嬴虔怔了下:“君兄是说甘龙?”
孝公重重叹出一口气:“唉,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寡人一生专断,为护新法,得罪了不少旧人,尤其是对不住老太师呀。寡人时日无多,不能躬身向太师赔罪,只能托虔弟向他转达寡人的歉意了!”
嬴虔略作迟疑:“太师对新法颇有微词,君兄这是??”
孝公摆手道:“去吧,一码归一码。无论如何,太师也是先君旧臣,为秦大小数十战,伤痕累累,身上没有一处好皮肤。寡人记得,当年与魏大战于葫芦谷时,先君不幸中箭,是太师三冲魏阵,舍命救出先君。虔弟可转告太师,就说寡人没有忘记他的功劳,也永远不会忘记。自今日起,寡人恢复他的太师职爵,赏金五十镒!”
嬴虔拱手:“臣弟遵旨!”
嬴虔走后,孝公复召嬴驷。
嬴驷趋至榻前,一动不动地跪着。嬴驷跪有很长时间,孝公仍是一动不动,睡得很安祥。许是想到什么,嬴驷哽咽起来。
孝公睁开眼,轻声问道:“是驷儿吗?”
嬴驷涕泣:“公父??”
孝公摸住嬴驷的手,挣扎着坐起。内臣扶起孝公,在他身后垫上锦被。
孝公摆手,内臣会意,退出,顺手关门。
孝公看向嬴驷:“驷儿,就在方才,寡人睡了个小觉,做了个怪梦!”
嬴驷擦泪:“是个什么梦?”
孝公凝神,似在拼命回忆:“寡人梦到了列祖列宗。寡人好像非常年轻,就像在多年之前,比你还小。列祖列宗静静地坐在某个地方,看不出来是在哪儿。他们坐成一排,或朝寡人点头,或朝寡人微笑。后来,坐在中间的老祖宗,就是立下我们大秦的老祖宗秦嬴,站起来,一句话不说,牵上寡人的手,领寡人前往一处地方。列祖列宗全都站起来,默无声息地跟在后面。”
嬴驷惊愕:“去到什么地方了?”
“寡人也不晓得,好像是一路朝西走,不是走,是飞。我们飞出咸阳城。飞有几十里,来到一个三岔路口,旁边好像有株大树,树下有口老井。”
嬴驷眼睛瞪大:“老井?”
“是哩。先君领寡人走到井边。列祖列宗全都围井站着,然后,他们绕井转圈。他们转了一圈又一圈,寡人记不清转了多少个圈子。后来,列祖不转了,围着老井坐下。就在此时,老祖宗开口说话了。”
嬴驷迫不及待道:“老祖宗说什么了?”
“老祖宗指着井口说,嬴渠梁,秦国的前程就在里面,还不取去?话音刚完,寡人后背不知被谁猛推一掌,一下子落下井去。”
“公父看到什么了?”
“寡人落到井底,正在寻找秦国前程,忽然听到有人在哭。初时,寡人以为是别人在哭,后来觉得声音甚熟,再一听,是驷儿,寡人吃一惊,竟就醒了!”
嬴驷不无懊悔,自责道:“唉,都怪驷儿!”
孝公深吸一口气,意味深长地道:“这是命呀,驷儿,看来,秦国的前程寡人是取不到了,该当驷儿去取!”
嬴驷惊愕地指向自己:“我?”
孝公重重点头:“对,是上天不让寡人去取,让你去呢!”
嬴驷沉思有顷,起身,决然应道:“公父,驷儿这就去寻找那口老井,取到秦国前程!”
“驷儿,既然涉及秦国前程,你晓得该怎么去取吗?”
“儿臣晓得。”嬴驷拱下手,退出。
半个时辰后,一辆驷马辎车冲出咸阳西城门,疾驰而去。
车希贤、景监、冷向侍坐,所有目光盯住主席位上的商鞅。
商鞅目光依次扫过三人,语气沉重:“鞅叫诸位来,是想晓谕一事,君上??时日无多了!据仙姑所断,可能就在这几日。”
三人面面相觑。
景监问道:“君上何病?”
“痨病加中风。”
景监看向车希贤,车希贤看向商鞅。
商鞅语气更加沉重:“诸位想必晓得,一旦没了君上,秦国会发生什么!”
几人皆吸一口长气。
商鞅目光再次扫过三人:“君上痨病鞅是晓得的,出征河西时,鞅数次面见君上,每次都听到相同的咳嗽声,鞅问君上,君上皆是一笑置之,说不过是伤风而已。鞅忙于战事,没有多问。河西之后,鞅又忙于商於战事,见君上从来不提,也就没当回事儿,岂料??”哽咽起来,抹泪。
“君上他??”车希贤亦是哽咽。
商鞅擦把泪:“三日之前发生一次异常天象,不知诸位看到否?”
“什么天象?”
“天狼食月!”
“这个我也看到了。奇怪得很,天上晴朗朗的,圆圆的月亮看着看着却没了!好像有个巨大的黑饼子把它盖住了。”
“那是天狼伸出的舌头。”商鞅伸出舌头,旋即收回。
几人皆惊。
“天狼食月是天界大事,鞅不敢等闲视之,当即请来天官问讯,天官初不肯讲,之后才说,有杀气入秦!”
三人倒吸一口气。
“之后的事你们也都看到了,当夜宫禁,次日不朝,直到今日,鞅见到君上,才知??”商鞅顿住,抹泪。
车希贤急切问道:“若照这说,杀气应的是咱君上?”
商鞅沉声应道:“不是!”
车希贤一脸诧异:“咦,不是咱君上,又应何处?”
商鞅脸色凝重:“既然是杀气,又岂是死一个人的事!”
车希贤听出话音,拱手:“请商君详解!”
商鞅沉默少顷,缓缓道:“诸位也都看见了,君上刚一中风,太傅与殿下就宣旨宫禁,遣公子华取代了郑欣桐,这是为什么?这是防什么?”
车希贤倒吸一口气:“商君是说,殿下他??”
商鞅打断他:“话不能说得太白,鞅想说的想必你们也都明白。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道不同,很难同谋。鞅为新法劓了太傅,杖了太尉,免了太师,割了殿下的发,杀了不少的人??”
车希贤惊愕:“可这??殿下就是新君呀!”
商鞅重重点头:“这正是鞅所忧心的!”
众人皆是一震,抬头看向商鞅。
商鞅语气激昂:“鞅不惧死,鞅惧的是,有人会废掉新法!”看向车希贤、景监,“新法一旦被废,鞅,你们,还有数以万计鼎持新法的人,十几年的辛苦或将付之东流,数以万计的人头或将落地,好不容易才有起色的大秦基业或将毁于一旦,无数鲜血与性命换来的河西、商於诸地,也或将得而复失!”
一阵长时间的沉默。
车希贤长吸一口气:“依商君之计,该如何做才是?”
“唉,”商鞅苦叹一声,缓缓道,“天要下雨,鞅能如何?”
“可这??”车希贤急了,“商君,难道我们要眼睁睁地看着??”
“如果大家都不想看到,那就议一议吧。”
车希贤急问:“君上他??都说了些什么?”
“君上托鞅二事,一是守护新法,二是辅佐新君。”
车希贤不无担忧道:“要是不能并行,怎么办?”
“这也是鞅问君上的话。”
“君上是何旨意?”
“君上给鞅四个字,”商鞅一字一顿,“‘新法为上’!”
几人皆是一震。
车希贤问道:“如果新君不行新法,商君怎么做?”
“君上旨意是,尽力辅佐新君,如果新君对新法不利,鞅可废之,在诸公子中择贤而立!”商鞅的目光依次扫过几人。
车希贤、冷向瞪大眼睛。
景监一直闭合的眼睛缓缓睁开:“商君欲择之贤,可是公子疾?”
商鞅点头:“正是。”
景监再次闭目。
商鞅看向车希贤:“若立公子疾,国尉意下如何!”
车希贤拱手,诚惶诚恐:“废立乃君上家事,希贤不敢妄议!”
“鞅也不想妄议,这是君上旨意。”
车希贤问道:“立公子疾的事,君上可知?”
“鞅已禀明君上。”
“君上怎么说?”
“君上称贤,召太子进来,拜鞅为国父。由此看来,君上之意甚明,如果太子不动新法,鞅可辅之。如果太子联结旧党,威胁新法,鞅可废之,立疾!”
几人点头。
商鞅声音小而深沉:“此事涉及诸位身家性命,万不可泄密。”
景监问道:“对公子疾也不讲吗?”
“公子疾那儿,由鞅来讲!”
离开咸阳城西门后,驷马辎车奔驰数十里,驰到一个三岔路口,戛然而止。车窗打开,嬴驷探出头来,盯向一棵大树。大树左边,果然有一口废弃的古井。
嬴驷跳下车,奔向古井,缓缓跪下,朝古井连拜数拜。
嬴驷起身,望向古井,不见倒影。
嬴驷扔下一枚石子,传出噗的一声闷响。
是口枯井。
嬴驷松一口气,拿出一段绳子拴在驭者腰上,另一头拴在树干上,吩咐他道:“昨夜本宫梦到井底有件宝物,你下去找找,若有,就取上来!”
驭者顺绳索滑下井,寻找一时,叫道:“禀报殿下,什么也没看到,只有淤泥。”
“往泥里摸!”
不多时,驭者惊喜道:“殿下,找到了,是只石匣子!”
嬴驷兴奋道:“太好了。装进袋中,系在绳上,拴牢!”
“拴牢了!”
嬴驷提上一只石匣子,验看一番,确认孝公梦到的就是此物,耳畔随之响起孝公的声音:“??此事涉及秦国前程,你晓得该怎么去取吗?”
嬴驷环视四周,看到一块百来斤的石头,便拿绳子绑住,朝井底喊道:“我放下个东西,你接好!”眼一闭,朝井底轻轻放下。
嬴驷放有一半,松掉绳子。
巨石砸下,井底传出一声惨叫,再无声息。嬴驷寻来石块扔下,将驭手埋了,把石匣子搬进辎车,摆好,坐到驭手位置,驾车疾驰而去。
秦宫惊变如一石击起涟漪,于一夜间波及咸阳的角角落落。得知细情的甘茂于第一时间赶回家中,将宫中之事细细禀报父亲甘龙。
“你是说,君上醒来,第一个要见的是商鞅?”甘龙盯住甘茂。
甘茂点头。
甘龙闭目深思。
“治好君上的也是商鞅从终南山中请来的仙姑!”甘茂补充道。
外面一阵脚步声急。
老家宰趋进,急道:“主公,太傅大人来了!”
“太傅?”甘龙震惊,“他不是在宫中陪护君上吗?”
老家宰压低声:“还带着礼箱!”
甘龙忽地起身,扬手道:“快,迎客!”
在甘茂的搀扶下,甘龙迈着颤巍巍的步子走出府宅大门。
嬴虔拱手:“嬴虔见过太师!”
甘龙回礼:“甘龙见过太傅!”礼让,“请!”
二人携手进院。
将至大厅时,嬴虔松掉甘龙的手,大步走进,站在厅中最正位,朗声宣道:“太师甘龙接旨!”
甘龙悚然一惊,惶惶跪下,叩首至地:“老臣甘龙听旨!”
“君上口谕,晓谕甘龙,寡人没有忘记他的功劳,也永远不会忘记。自今日起,寡人恢复他的太师职爵,赏金五十镒,绫缎五十匹,御酒一坛!”嬴虔朝外击掌。
几个仆从抬进几只箱子并一坛御酒,上面皆贴着宫中封条,条上书写“御赐”字样。
甘龙重重叩地:“老臣叩谢天恩!”再拜。
嬴虔吩咐众仆从:“开封,请老太师查验!”
仆从开封。
甘龙起身,止道:“君上亲赐,就不用验了!”转对老家宰,“给诸位厚赏,人人有份!”
“好咧!”老家宰应过,吩咐众仆从道,“诸位请随我来!”便走向偏厅。
甘龙心里忐忑,两眼紧盯御酒坛子,小声问嬴虔道:“敢问太傅,君上这御酒??要甘龙现在就喝吗?”
“呵呵呵,”嬴虔猜出他是什么意思,笑道,“老太师甭想多了。君上亲赐,并无他意。至于赐物,既已赐给太师,就是太师的,太师是现在就喝,还是永远珍藏,皆为太师之事!”
甘龙嘘出一口气,抹泪,朝宫中方向深深一揖:“甘龙谢君上厚赐!”
“老太师保重,嬴虔尚有公务在身,这就告辞了!”嬴虔拱下手,转身就走。
甘龙急道:“太傅留步,甘龙还有一事请教!”
“太师有何吩咐?”
“听闻君上龙体欠安,眼下可好?”
嬴虔弦外有音:“君上已无大碍。太师也要保重啊!”
“保重,保重,”甘龙连连拱手,“甘龙这条老命是君上所赐,不敢不保重啊!”
嬴虔一个转身,大踏步走出。
甘龙送至大门外,目送嬴虔的辎车辚辚远去,转对老家宰吩咐道:“召公孙大人、杜大人、白大人及其他旧人,速来府中议事!”
老家宰转身去了。
“父亲,”甘茂小声说道,“还是我去叫吧,显得尊重一些!”
“不可!”甘龙盯住他,“记住,从今日起,你不许插手这些旧人的事!”
甘茂纳闷了:“为什么?”
甘龙白他一眼:“不为什么,你记住即可!”
“这??”
甘龙再无解释,转个身,迈着颤巍巍的步子走回府中。
望着父亲的背影,甘茂愕然。
在这敏感时刻,孝公使嬴虔到太师府传旨赐金,这无疑是个天大的消息。陈轸思考有顷,打个响指,对戚光道:“去,将这事儿透给商君!”
“好咧。”戚光答应一声,匆匆出去,使陈忠传令朱佗。
朱佗于当日晚间密报商鞅。
商鞅震惊,盯住朱佗:“太傅何时去的?”
“后晌,当是申时。”
“共有几个箱子?”
“三只,还有一坛酒,上面写着御赐。”
商鞅闭目有顷:“你又没出去,怎么知道这个?”
“佗有个朋友,是他密告我的。”
商鞅睁眼:“他为何密告你这些?”
“是佗让他盯住太傅!”
“到冷向那儿支五金,代鞅谢他了!”
“不用。”
“为什么?”
“我们为结义兄弟,佗年长为兄。我们兄弟义字当先,若是给他钱,反增误解!”
商鞅盯住他:“好像你从未提起过这个义弟呢!”
“君上从未问过,再说,兄弟之事,不值一提!”
“你既然来到寡人身边,兄弟之事就是大事!”
“佗晓得了!”
“说说你的这位义弟。”
“佗这义弟姓陈名忠,煮枣人,与我家隔得不远,曾当过魏武卒,为裴英帐下军尉,平阳战后,他私逃了!”
“哦?”商鞅吃一惊道,“他为何私逃?”
“真正的大魏武卒决不屠戕妇孺!”
“好样的!”商鞅重重点头,语气和缓,“既为同乡,就请他也来府中吧!”
“谢君上厚爱!”朱佗拱手道,“佗之意,还是留他在外面的好。”
“为什么?”
“一则他是逃兵,自惭形秽,心中有障;二则有他在外,佗也多个耳目。君上放心,有佗在此,无论义弟身在何处,也都是君上的人!”
“好。你这就去,请他盯住甘府!”
朱佗拱手:“佗受命!”
向晚时分,一辆接一辆的轺车在甘龙府门前停下,公孙贾、杜挚等世族贵胄纷至沓来。老家宰立于门口,笑容可掬地躬身迎客。
甘龙站在院中,一身新装,朝众人逐个揖礼。
“呵呵呵,”杜挚拱手笑道,“老太师,有个大喜讯哟!”
“哦,”甘龙盯住他,“是何喜讯儿?”
杜挚压低声音:“那个人??终于??”打个响指。
“哪个人?”
“就是那个??主宰一切的人!”
“唉,你呀!”甘龙轻叹一声,转对众人,“诸位大人,老朽请你们来,不为别的,是有一事相求。”
公孙贾大声应道:“老太师,要我们做什么,吩咐就是!”
“诸位大人,”甘龙眼中出泪,“我们的君上龙体有恙,老朽请诸位来,是求大家共同向上天祈祷,为君上增寿!”
见甘龙竟要为秦孝公增寿,众人莫不惊愕。
公孙贾摸了摸脸上被黥的那个罪字,恨道:“祈寿?为那个昏君?哼,在下恨不得他十年前就死!”
“太师呀,”杜挚也是不解,“你怎么也??唉,十几年来,昏君一味偏袒奸贼,诛杀功臣,害得我等人不是人,鬼不是鬼,不咒他早死就算便宜他了,太师为何还要我等为他祈寿?”
“就为这个!”甘龙走向摆在院子正中的条案,“诸位大人,请看吧!”
条案上面蒙着一块黑布。甘龙揭开黑布,现出三只箱子和一坛御酒,一看就知是宫中赐物。甘龙打开箱盖,两箱是绫罗绸缎,一箱是五十镒金饼。
院中一片唏嘘声。
甘龙激动不已:“就在一个时辰之前,太傅大人亲至老朽府上,宣君上口谕,口谕是,转告太师,自今日起,寡人恢复他的太师职爵,赏金五十镒,绫缎五十匹,御酒一坛!”
“老太师,这??”公孙贾盯向御酒,不可置信道,“君上这坛酒里装的是什么药?”
甘龙微微一笑:“诸位大人,有药没药,我们先饮一爵!来,我为诸位开封!”打开封条,倒出一爵,扫向众人,“谁来饮?”
众人面面相觑,无一人出头。
“你们无人来喝,就便宜老朽了!”甘龙一扬脖子,饮下。
杜挚急了:“甘兄??”紧紧盯住他。
众人无不紧盯甘龙。
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哈哈哈哈,”甘龙扬扬酒爵,大笑道,“都看到了吧,酒是真酒,没有什么药。老朽告诉你们,我等出头之日,这就到了!”
杜挚吸一口气,仍旧不可置信:“太师,这??怎么可能呢?”
“依老朽所断,只有一个可能,这道旨意不是出自君上,而是出自殿下!”
众人皆是一震:“殿下?”
“卫鞅怂恿君上推行新法,戕害忠良,首先反对的是殿下,领头抗法的也是殿下。君上中风,想是上天报应。殿下是个孝子,这正忙于尽孝,只好使叔父前来,以君上名义为我等昭雪冤情,代君上向上天赎罪啊!”
众人纷纷点头。
“殿下既已恢复老朽职爵,就不会不管你们。再过几日,待殿下大位落定,老朽就以太师身份上奏,提请殿下起用旧臣。你们当中,无职的授职,无爵的授爵,虚职的转实,一切都被削去的就恢复一切!”
众人大喜过望,跪地叩首:“谢太师提携!”
“老朽乞请诸位大人,看在殿下面上,为君上祈寿吧!”甘龙率先跪地。
众人纷纷跟着跪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