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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bsp;   过了许久,倪大同“哇哈”大叫,把钩子甩起来:“有了!”

    苏韧还以为是条小猫鱼,不料是只大鳖。倪大同不愧武将出身,晚年都臂力惊人。

    “恭喜阁老,这可是滋补的佳品。”

    倪大同笑:“这是鳖,是咱们的兄弟,不能吃!不能吃!”

    苏韧并没笑,反做出认真想听阁老说话的神情。倪大同将鳌放下吊钩,摸了摸鳖的背:“我们都是鳖投胎的,才会当官。活一辈子,当一辈子鳖的兄弟。”

    苏韧叹息:大家都是“鳖”。年少的憋出头,年老的憋出名。当官的吃鳖,等于是残杀同类。

    他想到这里,朝文渊阁花坛望了望。隔着花丛,冯伦正和蔡述并肩望着这边。

    冯伦依然满脸蔼然。蔡述眼波流转,如在炉火中烧制的碧色琉璃。

    他好像洞悉一切,同时又目空一切。

    忽然,他对苏韧扬了扬嘴角,左手的两根手指微微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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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韧一愣,倪阁蹲下给鳖放生,眼睛一睁一闭,幸灾乐祸说:“呵呵,蔡宝宝喊你过去。”

    苏韧抱着狗一阵小跑到蔡述面前,俯身道:“阁老,您有何示下?”

    蔡述并未开口,倒是冯伦说:“嘉墨,是我想见见你。总务处没有了你,太平成日没精打采。前几天我去了书楼。没想到你虽到内阁,却还利用假日回来帮老秋整理书阁……现今年轻人,能有你这样有心的,真没有几个……”

    苏韧心中暗喜,冯伦称赞是他预料之中的事情,只没想到是当着阁老的面。他两个休沐日回吏部,把书阁的事情都办完了。天下没有白费的辛苦。热门处,人人削尖脑袋钻营。把功夫用在不起眼的地方,才叫“取巧”。

    他用劲儿一憋气,脸上就晕出微红。他装作不好意思,回答:“……这……这是卑职应该做的。苏韧,不敢忘本。老秋体衰,见好书坠于尘埃……卑职不忍……”他怯生生望了眼蔡述。

    蔡述爱书,人尽皆知。自己在书阁花的功夫,不仅是做给吏部人看,更是希望蔡述能知道的。

    蔡述审视他半晌,未吐一字。冯伦笑盈盈向着正嬉戏地倪大同而去,顺便接手太平。

    秋菊清艳,黄白竟放。蔡述把目光从花蕊移到苏韧脸上,带着几分寒意:“苏韧,你把心思花错了地方……”

    苏韧心内一怔,把头低下。

    蔡述声音低而明晰:“你现在是内阁的人,就要抖落出几样本事来。哪有年轻人总当鳖的?他倪大同二十岁的时候,就能憋得住?你不要以为这只是我一个人的内阁。还有多少双眼睛在看着你们?新船起航,你一步落后,可能步步落后……”

    苏韧颤声:“阁老教诲的是,卑职是有失误。”

    蔡述取出一块蓝方绢,擦了擦手指:“嘉墨,你没有失误,不过让人抢先下手。男人的战场,即便没有烽火,不能失去狠心。你和那三个人分在一起,并不是偶然的。徐隐是‘清派’。但他手书的那碑帖,我是在万岁那里看到的。蒋聪考试舞弊,可他是司礼监总管向内阁引荐的。万周是俨然是廖严在京的代表,无人会招惹他。内阁的规矩,每年春季要退回两名业绩最差的中书。你目前倒是很有希望回去……。你若又到吏部去,老同事会欢迎你么?”

    苏韧听懂,不禁心惊。如果说徐隐,万周,蒋聪都是其他势力安插在内阁的。此刻蔡述对他说这些话,无疑是对他另眼看待……。此刻说任何话,都会显得矫情。因此他只得躬身。

    蔡述停了片刻:“你下次去吏部书阁,带一套战国策回去看。我少年在吏部,冷眼旁观书中的战国‘纵横家’游说。如今菊花季,又是几度秋。不要忘了,方寸之间,男人也可纵横。”

    苏韧正视蔡述片刻,肃然说:“是。”

    蔡述笑了笑,碎残菊瓣从他的指头缝隙落下尘土。他悠然道:“嗯,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提醒你。若你再让我失望,我不会送你回内阁,而是会让你离开帝京。”

    苏韧感到自己在蔡述的面前,苍白得就像只初生的鳖。壳子尚软,不堪一击。

    他虽弯下腰,却深深记住这种权臣面前无力的感觉。

    他刚回到西小房,黄凯派人来传话“内阁中书苏韧办事失职,阁老下令罚俸一月。”

    苏韧虽然知道这是做戏,但内心有点惨然。全家都在等着他俸禄下锅,本月只能靠谭香的木偶人工钱救急?

    他在空白的宣纸上画了四个龟形。原定的计划,三个人之中,他要拉拢一个,中立一个,排斥一个。但现在计划必须随着新的信息而改变。他先取得令两只“鳖”同盟,消散第三只“鳖”的敌意。他不能得罪清流,也不能得罪宦官和廖严。他瞥了眼蒋聪,把一只“鳖”涂黑。

    万周打着呵欠,吃了口燕窝。他朝苏韧挤挤眼,意思是可以一起走了。

    苏韧理了下纸笔就和万周同时告退。徐隐照例是最辛苦的留到最后。

    万周出了东华门,才宽慰了苏韧几句,将一张票子飞快塞到苏韧的袖子里。

    苏韧马上伸手探袖,万周却长臂一挡:“嘉墨,不要推辞。大街上人来人往,难看。对为兄,这点钱是小意思。我算是廖制台培养出来的人。墙倒众人推,我最瞧不惯。”

    苏韧心想:两个男人拉拉扯扯,确实难看。

    这回欠了万周的情,就等于两人私下有了一层,正中自己的下怀。

    他长揖道:“四方兄之心,苏韧没齿难忘。”

    万周开玩笑道:“何足挂齿?将来为兄有吃鳖的时候,你小子不落井下石就好。”

    苏韧“啊”了一声?万周往嘴里放了片人参,说:“你还真是个老实人呢……。看来也没怎么玩过吧?什么时候有空,我带你去喝酒。”

    苏韧踌躇,他略闻万周的风流名声。他说的喝酒,就是“花酒”。

    他才收了钱,又极愿表现出与万周同进退的心思。但是“花酒”……可不是麻烦一桩?

    他只能再憋口气,让自己显出脸红来,讪讪的傻笑。

    万周摇头道:“还好你不是户部出来的……。在那里不能一块儿嫖,就不能一块儿办事。”

    苏韧还未回答,万周就跳上自备的马车,吩咐道:“去虹楼。”

    苏韧想,下次他再要请自己,自己是不得不说“好”的。

    当嫖客,花自己的钱,买人家的笑,却是帝京官场最轻松的一种交际方式。

    他在车中思考,拿着那张画着四只“鳖”的纸。取出篮中未干的狼豪,给其中一只背上加朵花,和自己这只连线。去掉这只,就是最清白的那只了……徐隐。

    他特意让赶驴车的绕道,先去东市买了块鹿肉。回家之时,天又摸黑。

    他敲开了门,对一家人笑道:“给你们尝鲜。”

    谭香兴奋地搂住他脖子:“阿墨,我做完了!”

    “木偶?”

    “嗯……全做好了。我满心都是那些/饭都没做,还好你带了肉来。”

    苏密哼哼道:“我饿死了。”

    苏甜白眼道:“你死了,就不会叫啦。”

    苏韧先替谭香欢喜,又心疼孩子们。他赶紧放下东西,卷起袖子,升火烤肉。说来也怪,不管他在内阁怎么受气,回来听了这娘儿几个呱噪,倒是暖和了许多。

    苏韧问谭香:“那你就要交货给蔡家?”

    谭香摇头:“我才不去他家,免得蚌壳当我讨钱去的……。我虽做完了,还有的修呢。”

    苏韧笑,看着火星哔啵,灵机一动。

    孩子们分吃鹿肉的时候,他韧翻箱倒柜,把自己上私塾时几本旧书找了出来。

    其中有本边脚破烂的,就是他私塾先生的诗。那苏老头一辈子只考到秀才,却爱做诗。临死把平生心血所成的诗集,蒙馆都留给了偏爱的学生苏韧。没料到苏韧收了没用的诗集,转让了苏家私塾,就投身官府了。

    谭香对已故的苏先生颇有感激之情,见那本诗集倒能认出来,眼圈一红:“唉,偏苏先生也死得早。要不然我们把他接来,当成爹侍奉也好。”

    苏韧心不在焉:“他没那个福气。”

    他翻看着老师的诗集,把其中数首勾画抄录下来。

    从第二天开始,苏韧在内阁休息时间,好像常在琢磨写诗。

    他一个人就常常念着“平平仄仄”,还把学诗读物夹在公文中,“不慎”落在地上。

    苏韧是个认真做戏的人。他满脑子除了公务,就是诗了。

    他暗中把不怎么通顺的习作放在桌子上,吃饭时候还叨着,以指击节。

    万周常捧场,委婉评点几句。蒋聪见他的诗错了韵,不由笑话几声。连黄凯都说:“苏韧大概是吃错了药,这辈子当诗圣也太晚了。不过男人多想想这个,也比想女人要正经。”

    只徐隐一个,未曾开口。苏韧有时问旁人,故意把目光投向徐隐。这种眼光,带着

    “诗林新人”的期待,还带着“班门弄斧”的胆怯。

    冬至前一日,众人都早早离开内阁。只有徐隐一个照例留下。

    苏韧先和万周出门,因故返回衙门。

    他从门缝窥视,只见徐隐正在俯身看他放在公文下的一首诗。

    那首诗用镇纸压着,其实是显眼的,题目是《梦中赠故人》。

    “滁河明月照归人,万里秋风一个身。

    休把客衣轻浣濯,此中犹有帝京尘。

    金陵苏韧作”

    苏韧快步走入:“徐兄……?”

    徐隐被他撞破,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了。苏韧拿了“落下”的东西,自嘲道:“瞧我这个脑子。怪不得做不好诗……我自学了好几年,只是不入门。要是有一天能拿出不辱没徐兄慧眼的诗,就心满意足了。”

    他是内阁年纪最小的人,这回偶尔“装嫩”下,像是回归青年本性,不会惹人反感。

    徐隐不动,待苏韧要告辞时,他认真说:“嘉墨,我觉得你的诗并不坏。你要说是初学,还是极有前途的。只一个字不太妥当……”

    苏韧放下篮子,好像听得入神,路都不会走了。他激动道:“徐兄……你当真以为不错?是什么字不妥?”

    “你写:万里秋风一个身。依我愚见,‘个’字用得粗鄙,为何不用轻舟一叶的‘叶’字?”

    苏韧坐下,拍了拍掌心,即刻润笔改过。重抄一遍,恭敬捧给徐隐看。

    北风灌入,徐隐咸菜般脸色,露出微微一笑。在苏韧的眼里,简直比四大天王的笑容还难得。

    “你的笔力不够,如风吹落叶,在书品里边,算是下品了。”

    苏韧点头:“是啊,我知道不行。我学诗,人家笑我不务实。我写字,只能晚上下功夫。”

    徐隐“嗯”一声,并不答话。慢慢熄灭了灯,第一次与苏韧同时出了内阁。

    “做官,写诗,书法,不矛盾的。那些人懂什么?让他们去笑吧。你见过古代贤人在竹林兰亭打算盘吗?没想到你年纪小,诗中已有隐遁回乡之意……我从前在国子监,也曾心灰意懒之时,但最终还是没有走……”徐隐缓慢告诉苏韧。

    苏韧不断“嗯”着,眼神依然盯着徐隐。

    雪花飘落了下来,苏韧在黑暗中一笑。这首诗本不是他写的,哪能说明他的心声?

    大隐于朝。要把他退回吏部,是不可能的。要他返回原籍,还有大半辈子……

    驴车上,他把那张画了四只鳖的纸头又拿出来,舌头濡湿指头,将最清白那只的背点破了。

    他兴冲冲回家,家门虚掩,他喊了声,裹着玄狐皮袍的年轻人应声出来,居然是宝翔。

    苏韧收了笑:“你来干什么?……阿香呢?”屋子黑暗,好像没有人。

    宝祥眨眼:“她不和你在一起?儿女呢?”

    两人相对默然片刻,忽都变了脸色。

    谭香跟孩子们,没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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