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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身无寸缕。大多数舱房的房门半掩,里面烛光豆大。谭香看得也不真切。正因为依稀,所以谭香佩服如此之栩栩如生。工匠技艺,堪称盖世。
皇帝拐了一个弯。谭香虽可以听见她的脚步,却看不见他。她急忙加快步子,脚下一绊。她肉多,那么大动作,自然生出一股风。身旁紫檀雕花门,猛然洞开。
那间舱房,清雅无比,足足有别间三倍大。而且摆放着一圈长明灯。因此谭香看得清楚。
菊花文竹之间,乃一象牙佛龛。其中有位真人大小的木雕美人,正托腮凝视来客。
谭香仔细看了那美人眼,心中咯噔一下。她额头上渗出层冷汗,早把皇帝忠告抛到爪哇去了。
她满脑子都是个念头:这位美人,在哪里见过呢?她一定与自己对面过的。
木雕美人,全身以喷香的乌木雕刻。身子袅娜,只是个不足双十的女郎。她的神态,似微微含怨,又似脉脉含情,让人爱怜交加。谭香中魔般进入室内,与木美人越来越近。
谭香跟老爹走南闯北多年,所见民间佳丽不少。可是……待她仔细想来,竟没有一张面孔,能与这个木雕少女重合。然而那份熟悉,绝对是本能中生出来的……她是……
她疑惑中,忽听得咣当一声。舱门竟然反锁上了。长明灯陡然暗淡,她脚下的木板激烈脆响,旋即开裂。谭香失脚腾空,跌入了一个陷阱之中。
过了好久,她才从眩晕中爬了起来。她望望头上的空洞,还是那间亮着长明灯的房间。陷阱离空洞,只不过三丈的距离。但哪怕是个能飞檐走壁的男人,也难以爬上去。因为这陷阱之中,全部是裹着滑溜绸缎的桑蚕丝被。虽然轻软无比,却毫无借力之处。谭香挣扎着站起来都难,莫说设法上去了。她只听到自己粗重呼吸,闻到股甜腻腐朽的酥香。
“来人啊!救救我!万岁……万岁!我不小心跌下去啦!”她一边声嘶力竭喊,一边意识到自己这回活该,作孽。
她胡乱伸手,居然摸到个物件。她一把揪来瞧,差点没有吐出来,那是只老鼠骨架。她浑身都被冷汗浸透了,反而清醒起来。
莫非是死到临头了?皇帝一言九鼎,既然事先告诫,现在应该不会折返来救她。若他肯来,早就该来了。她既然不是蔡述的女人,生命就更如草芥一般。
她一直等下去,就会和这只从前陷入的老鼠一样:困饿而死,化为白骨。
可是,她还不想死。特别是这般不明不白的死。她回忆起这日的一幕幕,犹如做戏。原本好端端了结一场生意,竟然成就了紫禁城奇遇。乐生悲,此刻,她就得坐以待毙了。
苏韧在哪里?他从此再也见不到她了,必定是会伤心的。然后呢……?过个三五年,也该淡忘了……也许他会另外娶一个女人续弦……孩子们怎么办呢?苏韧是个老实人,会被欺负。苏甜脾气倔强……不会对后娘服帖。最最要命的是苏密,那娃根本不懂事……
想到这里,她站起来,竭尽全力喊道:“我不死!我才不死!王子乔,你若有灵,就要保佑我!木头美人,你虽然是块木头,但凡有个人对你有过真心,你就要救救我!不然我化成鬼,也要去阴间找你的麻烦!到阎王面前告你真身的状呢!”
她喊完了,一阵虚脱。手捧着王子乔,悲从中来:“你那么像他,所以老天爷今天就让宝宝带着你进宫来,也许是注定让你陪着我吧。阿墨,你从前跟我结婚,让我吃蜂蜜。我还没尝够甜,怎么能完结?王子乔!苏嘉墨!我不愿意放手!我不想死!”
她的眼泪流到了木偶上。木偶的眼睛被洗亮了。
这时,有个声音回答道:“你不会死。胡乱诅咒什么?”
谭香抬头,皇帝的影子在洞口出现了。他淡淡说:“还好朕找到你。这下面是温柔乡,你不该在这里死。来,你上来吧。”他抛下根山岭才有的长枯藤,叫谭香绑住自己的腰。
谭香喜不迭遵命。皇帝虽然消瘦,但提她上去,倒是并不很费力。
屋里面长明灯都灭了。皇帝目光灼灼:“你是不是认得那木偶美人?”
谭香老实说:“嗯,肯定见过。但一时想不起来。”
皇帝似乎没兴趣追问,让她抱住昏睡的宝宝,把她手里的王子乔纳入袖中。他们一起通过朱雀道。石坪中央,放着木舵。皇帝一扭木舵,谭香听到了清晰的抛锚声。
他们的面前,出现了一道阶梯。
皇帝这时才像体力不支,吩咐谭香:“你扶一扶朕。”
谭香一手抱宝宝,一手扶皇帝。皇帝像是想起来什么,又问:“王子乔,是你照着谁做的?”
谭香经历大起大落,脑子发胀。对人直呼丈夫的名字说:“苏嘉墨!”
“苏嘉墨?”皇帝沉吟,伸手推开了最后的门。
谭香回神,他们三个人已在一个亭子中。秋风萧瑟,火光妖艳。玉虚宫的烈焰,照亮了帝京夜空。皇帝眼皮不眨,坐视宫殿的崩塌。亭子就在宫外北海岸旁。谭香能看见来来往往奔走呼号的宦官们。她大喊:“万岁在此!万岁在此!”
人们在愕然中纷纷回顾。人潮俱向亭中汇聚。阉人们哭喊之声,欢呼万岁之声,此起彼伏。
范忠领头,跌跌撞撞扑到皇帝脚下:“万岁,您龙体无恙……老奴……”
皇帝动也不动:“火,怎么还没扑灭?”
“回万岁,火势太大,波及宫墙,一时无法扑灭。方才找不到万岁,人心大乱。内阁紧急调遣锦衣卫入宫救火,才有所控制。”
皇帝道:“锦衣卫来了?那就好。宝翔也在吧?叫他来见朕。”
“回万岁。唐王并未进入紫禁城,只在宫门口戒严。说没有圣旨,只能尽勤务。”范忠低声禀。
皇帝略微颏首:“内阁的人呢?”
“蔡阁老,倪阁老,陈阁老,此刻全部在内阁坐镇。”
皇帝好像笑了笑,轻声说:“可见是非常大事,这几个人竟然能重聚了……”
谭香听不太懂,但也知道诸位阁老坐在一起,是稀罕事。
皇帝指了指谭香,对范忠他们说:“这妇人救驾有功。传朕旨意,送皇子回蔡府。让她抱皇子坐着黄轿子出宫。”
范忠满口接旨,对谭香露出笑意。谭香投桃报李,对范忠也真心诚意一笑。
皇帝这才闭起眼道:“朕脱险后疲乏,即刻传太医伺候吧……”
谭香对皇帝忽生负疚。若不是她添乱,皇帝至于那么累吗?
可是皇帝在她耳边,用纯正的京腔慢悠悠说:“去吧,不妨事。朕是要借机多休息罢了。”
谭香如坠梦里。黎明之前,她抛下余烬未息的紫禁城,坐进了明黄色的大轿子。
别人家终身引以为豪的荣耀,却引不起她的兴奋。她摸着宝宝的脑袋,从帘子里面窥视着紫禁城内外忙碌的禁卫军人。在一片尘世的烟火雾气中,她忽然找到了熟悉的身影。
那人在城楼之下,穿着银袍,牵着白马,指挥若定。谭香叫道:“大白?”
宝翔见是他们,自然惊喜交加。宝宝从睡梦里醒来:“父皇呢?”
“皇帝歇息了,他叫你先回舅舅那里。”
宝宝揉揉眼看了看:“王子乔下凡了。”
谭香扭头,发觉在轿子近旁,宝翔身侧,站着个文官模样的年轻人,正是苏韧。
不用说,此时苏韧的惊喜,比宝翔更胜一筹。
只是他脸上表情,向来静谧,唯有眸子晶莹如钻,藏不了心中火花。
“你怎在这里?”苏韧跟着轿子问谭香。谭香想让轿子停下,但皇家倚仗哪那么听她的吩咐?
她伸手去拉苏韧的手:“你呢,你怎么到了这里?”
苏韧跟着轿子小跑,触碰谭香的指尖,眼神欢喜,似要落泪。
宝宝好像知道谭香十分想和“王子乔”说话。
他跺脚跳起来,大声吆喝:“停下!立刻停下!”
小孩吆喝,倒是管用。皇家的轿子,停在城门口。
宝宝坐在谭香的膝盖上,对苏韧笑嘻嘻讨好:“漂亮叔叔,我叫宝宝。我以后能来你家玩么?”
苏韧慌忙后退,按规矩行礼。宝宝难免失望,瞅着谭香。宝翔也到了轿子跟前。
谭香问:“大白,阿墨怎么和你一起?”
宝翔骚脑壳:“一言难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