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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释然了,想:起来也起来了,一时半会儿不可能睡着。近日,大木料从江南源源不断运来京师,自己忙于应付。每日的施工手记,亦记得颇芜杂。做工事的人,白日永不得闲。若不狠下心来,在家时也是不得闲的。正该趁此雨后静夜,梳理一番。

    因此,苏韧进入书房,泡了壶陈年白茶,对着烛火,边看边喝。等茶喝完了,乱麻也理得差不多了。他才推开房门,按着酸涨的风池穴。

    夜风一吹,苏韧颇觉振作,意欲到后园信步,再回书房小憩,清晨打起精神,坐等入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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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这人无论做实事,还是演虚的,忙过了之后,总会存有几分高兴,用来打消疲惫。

    雨后月出,清光无尘。苏韧提着直裰,足下小心,避开倒影天色的积水。

    眼前的花园不大,可是树木蓊蔚,莺簧宛啭,风雨过后,满庭香雪。

    此种情境,苏韧是第一次见,不知如何去欣赏,心里却莫名欢喜。

    人人见他无事忙,却不知他的天性原是好静的人。连他自己,常常都会忘记了。

    他身心舒畅,不禁面带微笑,眼光顺着庭中一树雪白桃花,向着凉亭一瞥。

    哪知就此一瞥,他差点吓得魂飞了。

    只见亭中有人独坐。白衣胜雪,瘦影孤洁,背对桃花,好像一缕幽魂。

    不过苏韧并不信鬼神,定下惊魂,倒是认得这个人的。

    曾记得他与他邂逅时,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那人回头,见到是他,点点头,脸上看不出什么神色,只说:“嘉墨,你倒是机敏。一点动静都瞒不过你。”

    苏韧吸了口气,对那人说:“蔡阁老,您怎会在这个时候光临寒舍?”

    蔡述的声音像个少年,颇为单薄,他仰头看看月光,说:“这本是我的房子啊!我想避开闲杂人,又没别的地方去,所以拿了旧藏钥匙来坐坐。真没想到,新主人会在这时候到后院迎客。”

    苏韧走近凉亭,低声问:“下官听到外面有动静,是城中有新消息吗?”

    蔡述点点头,退后了半个身子,把脸全藏在黑影里,可眸中亮光,无法遮掩。

    他静静说:“是啊。我的母亲三公主,在前半夜里薨逝了。”

    苏韧一听,面上变了颜色。三公主是个废人,蔡述不婚,亦以母病为借口。这时她死去,本不意外。他立刻想到此事对蔡述和朝廷的意义。但是,他的反映往往更迅捷于他的思维。

    他向蔡述行了一个大礼,语气惆怅:“阁老,务必节哀。家母离世多年,虽然她只是一届村妇,但我明白阁老之心情。”

    蔡述闭上眼睛:“我的心情,你不可能明白。你可知道,我家中除了我,人人大放悲声。王公贵戚重臣们,此刻正忙于准备,等天亮后上门吊唁。可是我,一点也不伤心。我母亲的样子,你是没见过。她死了,对她倒是解脱。我家早就备好丧事用品,也用不着我操心。”

    苏韧听他出此怪言,想到自己母亲,记得自己那时似也未掉一滴眼泪,淡淡说:“我明白。”

    蔡述默然,苏韧也默然。他刻意不看蔡述,只盯着桃枝残蕊,冷冷想:母亲死了,按照礼制,这人就要守三年之丧。不知他是否肯放手。他虽然说不伤心,但未必舍得权柄。

    蔡述立起,白袍飘然,临栏眺望:“那边是万岁御赐的牡丹吧?此时花尚未成,理应去其瘦蕊,世人谓之打剥。你可知我父亲精于护花?他不爱满园黄紫,只喜两三枝风流。”

    苏韧到了这时,方觉手冷。他想珍珠叔叔的“风流护花”,自己倒是领教过的。

    他低眉顺目:“多谢阁老赐教。下官夫妻是乡下人,牡丹娇贵,能开一朵是一朵吧。”

    蔡述居然笑了一声,他依然凭着栏,仿佛和苏韧讲话,又像自言自语:“我小时候,曾跟着廖严在这处小房子里念过书。父母亲都常来看我,但他们之间从不说话。我总想:以后我大了,日子一定会好起来。然而,那一年居然是我一辈子最开心的时候了。后来,我母亲跌伤了……我也吓得病了……我父亲那时候,在家里种了一株牡丹。牡丹花开,朵朵血红,他笑着叫我看,我看了,吐得昏天黑地,再后来……就是在杭州遇到你们了……我真喜欢小孩子,和他们在一起,世上事会变得纯粹,而非本来面目。”

    苏韧低头,嘴唇微动,终究不吐一字。

    蔡述看着他,又问:“苏韧,你比我早生些,对么?你是生在六合?你家就你一个孩子?”

    苏韧抬头,直面蔡述说:“是,下官是丙午年十月生。生在六合。父亲年老,母亲早逝,只有一根独苗。”

    蔡述双手笼袖,轻声道:“我本来以为我家只是我一个,可今日母亲临终,回光返照,竟然与我说了一些往事。原来,我还有个弟弟。可惜他与我同父异母,命运不佳,早就化成灰烬了。那倒是好,想我爹爹心里牡丹,并不是我们母子,早与他们团聚去了。”

    苏韧听得这话,背脊一阵发麻。他想起牛大兴的故事,再想起沈凝身世,忽发现蔡述此人,实在是形只影单,寂寞无双,而且,活该如此。

    蔡述说完,转出凉亭,布鞋碾过落花,肃然道:“母亲去世,我便能无所顾忌,为所欲为了。我爹爹,虽然你怕他,但他还是待我好的。他教了我太多,我每身处花园,都会想起他在身侧。”

    苏韧闭紧了嘴,神情竟是脆弱无助,又别无选择。

    他在这种时候,得陪伴这么个人,听着这样的话,怎么也不可能有精神。

    蔡述端详他,鼻尖一动,眼光锐利如电,复化成水色,终于道:“我走了,今夜多谢你听我说话。苏嘉墨,我一直觉得,你有点像我,只不知哪里像。”

    苏韧躬身道:“人死不能复生,大人请节哀。”

    蔡述望着园子,长叹道:“人间聚散总关情。不久,你恐怕会有两难之境地,正如我今夜一般。”

    苏韧到这个份儿上,再无心装聋作哑,只能直面他道:“下官冒昧,揣测得阁老的两难为何。请问阁老,下官的两难又是什么?”

    蔡述嗤笑,漠然至极:“你我的两难,怎么可能一样?”

    苏韧不动气,依然神态温和,追问道:“下官若出了玉虚宫,回到了内阁,阁老会在吗?”

    蔡述居高临下,睨视着他道:“苏韧,我不服输。我母亲薨逝,但皇子年幼。我敢冒人伦之大不讳,哪怕与天下君子都作对,也不可能坐在家守丧。”

    苏韧展颜,只说了一个字:“好!”

    这个瞬间,颇为玄妙。苏韧已知道他与蔡述注定为敌,也预感到了对他何谓“两难”。

    然朝堂之间,本应力争上游。

    他既能以一笑掩之。此后如何遭际,也是他与谭香的宿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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