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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着,蔡党培植的左都御史徐仰昭连连发难,一夜间,朝官有二十二人以旧罪事发入狱。

    宫内传闻,陈琪与蔡述在内阁口角,陈琪当场呕血,蔡述拱手而去。

    次日,吏部尚书冯伦病发将养,以新任吏部侍郎林康代理吏部事。

    波澜正兴,却逢孝贞后忌日,举国同哀,官员休沐,连工地都得暂停。

    苏韧等到这时,估摸是看沈凝的最佳时机了,才揣着古砚登门拜会。

    他本是沈府常客。自从沈明从世间隐去,沈府在他眼里,风景月异。

    沈府曾是花团锦簇,宾客盈门。如今,则是门户整峻,冷冷清清。

    便是大门口的仆役,都是换过了一拨儿,居然战战兢兢,大气都不敢出。

    苏韧方进了二门,便听得一人飞奔迎来。

    沈凝身披卵青色夹纱直裰。不着冠帽,秀气脸上,含着苦笑。

    苏韧奇道:“咦,府上人手这样少?竟劳状元郎你倒履来迎?”

    沈凝气喘吁吁站住了,说:“嘉墨,你别打趣我。可不是时候。”

    苏韧心里知他烦恼,只不提起,神情气闲得问他好。

    沈凝与他并肩,低声说:“自从家父去后,管家沈富连带几名亲信,全没了踪影。我想许是家父少不了他们。拙荆乃是女流,虽当家理事,但多有不便。那日,我正在宫中侍讲,万岁驾临,知我家燃眉之急,便命范忠在京寻个能管事的来代替。范公公第二日便荐个人来。圣恩浩荡,我们哪敢不用?这新管家,姓鲍名平。年轻时便在万岁龙潜的王府管过账,他说他如今跌落了本钱,正好投入我府安身。鲍老先生说得可怜,为人却极厉害。他来了三日,府里便大变了样。家人女侍裁去一半,人人分配职事,不许闲着。他树了诸多新规,下边人不得轻言慢语,不得随意浪费。半月之内,他杀鸡儆猴,打得打,罚得罚,连我听了都心惊肉跳。”

    苏韧一听了然,口中劝道:“你做主人的,合该喜欢。令尊在时,为人宽和,底下人散漫惯了。他老人家不是不看在眼里。只是他铁心归隐,无意纠缠,把他们留给外人收拾去了。凶人头反正是新管家做,你拿出老爷样子来便是,心惊肉跳是何道理?”

    “嘉墨你说得是。拙荆也这么说。她虽出身富家,但厌恶浮华。何况鲍平在我夫妇面前,有礼有度,半句不会说错话。只是他有件爱好,让我心烦。”

    他们走到沈凝书斋之前。入眼是好大一片盛开的牡丹花。姹紫嫣红,争奇斗妍。

    虽沈府人事更迭,但这富贵之花,兀自怒放,足见不缺人精心培育。

    苏韧目光逡巡,方知范蓝所言不虚,果没见到如自家那样朴素的白牡丹花。

    他把眸光专注于沈凝一身,倾听他诉苦。

    沈凝说:“老管家沈富,好他本行便罢了。这位新来的,只比沈富更好风水。他一来,以风水不吉为由,封了家中数屋。太医们为家母换新药,慈亲之病势稍有反复。他卜卦说:宅内布局,不利家慈病情,须得她避忌在外。请来三个风水先生,都是如此说。因此我已奉家母去了京外崇效寺暂住。拙荆她舍不得老母无人侍候,带了女儿一并在那安顿。哎,我面临朝中大事,愁肠百结。只待事情了结后,再思是否有团聚之时。”

    苏韧仿佛愕然。他握住沈凝手,问:“卓然,休要吓我?何为‘了结’啊?”

    沈凝惨笑,引苏韧进屋。他的书房,一尘不变。书案之上,放了一本资治通鉴。

    沈凝令小书童去倒新茶,请苏韧坐了。

    他眺望窗外春光,缓缓说:“嘉墨,我思考再三,不想做了。”

    苏韧凝眉,应道:“嗯?我听不懂。”

    沈明回首,神色激愤,一口气道:“你不懂?嘉墨,你是装糊涂,但我不想装。我不愿委屈自己。我苦读多年,玉壶冰心,不是为了与蔡述这样的不孝子大奸臣同朝为官的!我作为新科状元,太子师傅,本来他可以容我。但以当今之势,要我忍气吞声,眼看着朝官涂炭,我做不到!不瞒你说,明日翰林院杨掌院等八十多位朝官,欲在文华门外跪哭,哪怕忍受廷杖,也要呼吁蔡述丁忧,给史书上记上一笔。教天下人知道,我□□不是没有忠臣孝子,也不是官官尸位素餐。我虽未答应。但今晨,我意已决,要加入他们行列。若打不死,我就辞官回乡。家父能归隐,我就不能归田?”

    苏韧一愣,心想:你们这不是找死是什么?怪不得皇帝不喜清派。口呼为国为民,行事怎能如此迂腐?

    他思绪如电,笑笑道:“呵呵…………好啊,沈卓然。你既然预备这样,那我今天算白来了。明日你被打死,我不会来送你。你回乡,我更不来见面。”他说完,起身拂袖,直走出门。

    沈凝惊讶,忙扯住他说:“等等!嘉墨,你……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苏韧叹息良久,才从怀里拿出那方古砚,放在沈凝案上,道:“哎,沈卓然,你啊你。我当初在监狱护你,在京城助你,是为了你今天这话吗?你仔细看这方砚台,想我为何要觅来送你。再想想你中试之文章,题目是哪一篇?”

    “啊,这方砚台……真是好件宝贝!……我没忘,忠恕之道。”

    “是,忠恕。我是不通,你却该通。我问你:为一个状元,受君父隆恩,身为太子师傅,被稚子信赖,居然为了某个人的‘丁忧’礼仪,为了你自己的清名,以卵击石,存心逃避?打击异己,辜负君上,你这叫忠恕之道,叫正人君子?你明晓得,明天就算别人被打死,他们是绝不敢打死你的。你不去阻止杨掌院他们,反而打算加入。你不是虚伪吗?进一步,你回家,他们想怎么教太子就可怎么教太子。我国不仅本朝衰弱,连下朝也让你书呆子给毁掉了!”

    苏韧从未如此声色俱厉。沈凝惊骇之下,失去方寸,越听越觉得无言以对,实在莽撞了。

    苏韧观他面色灰败,双肩颤抖,才放低语气,将手放在他左肩,说:“唉,是我言重了。”

    沈凝抬头辩道:“我没想过我不能死!真的。”

    苏韧语重心长说:“死字,你不该提。君父要你死,你不得不死,但君父不要你死,你不得不活。卓然,你该明白:皇上是要保护你的。你始终在朝事之外,培养新君。臣子对君父孝,是天下第一孝。蔡述夺情,有万岁手诏,他操劳国事,不亏臣节。他不肯为他母亲尽孝,你却不能效尤,你对老夫人要尽孝。你若有闪失,教你老母妻女如何自处?你不是比蔡述尤甚?再说你的父亲,以我愚见,他之所以放弃繁华,是希望你不要为他的皇商身份所累,能对国家有所建树。因此他宁可远赴山林。你能守官保家,才是他的孝子。你说,是不是呢?”

    沈凝眼中有了泪花,沉默半晌,点了点头。

    苏韧这番话,乃是见招拆招,随机应变。慷慨陈词完了,他额头亦浮出层薄汗。

    小童来送茶,二人默契,无声清饮。

    待书童退下,沈凝与苏韧促膝道:“嘉墨,多谢你开导我。我来朝中,资历尚浅,除了你,并无一个知心朋友。蔡党咄咄逼人,国家内忧外患,我苦无良策。这次你以为我该如何应对?”

    苏韧指着窗外牡丹,以气声说:“传说则天皇帝曾火烧洛阳牡丹。孰料焦土之中,却拔出新枝。这一次,你听我的。你不要动,不要作声。做人难得糊涂。明天,卓然你不要出门,只坐在这儿,欣赏满园牡丹,勿辩忠奸。你永远记住此情此景,必能受益终身。”

    沈凝横眉咬唇,时而绞紧双手,时而松开手指,末了应了一声,将手放在苏韧的膝盖上。

    苏韧一笑,明白这回止住了沈凝。无论在皇帝还是蔡述面前,都是一功。

    他不信,这么个家里,有什么能永远瞒下去。

    沈凝望向窗外,涩涩说:“嘉墨,要不是你来,我还不知道开了这些花呢!”

    苏韧亲沈凝,是要他信自己。开了这个头,以后便有第二回,第三回。

    不过,对这沈卓然,他不能全然无情。怜惜之心,常常浮现。

    他站在沈凝背后:“是啊,已春深了。我听说:崇效寺牡丹驰名帝京,只无缘去看。”

    “那你与嫂子同我一起去那探望女眷可好?”

    苏韧微笑耸肩道:“卓然。你可知你是富贵种,而我是劳碌命我只得敬谢了你的美意。你不懂朝政,我又哪里懂了?可是,我告诉你一句我们家乡的俗话:淹死的,都是会水的。”

    沈凝并不知道,这是苏韧少有的体己话。

    苏韧与沈凝消磨半日,才移步“万碧千朱堂”,用了午饭才告辞。

    沈凝亲自送出堂,那新管家鲍平在堂内目送。

    苏韧不忘嘱咐:“卓然,你府中井然,是新管家之功。你对鲍老要尊重,切忌假以辞色。”

    沈凝答应。苏韧往前走,忍不住回眸,看了一眼这座自己初次交锋沈明的奢丽玉堂。

    堂内那个横批,映着明媚日光,比他初见时,更为夺目。

    苏韧记性不错,这是凤城子所提四个大字:

    “看朱成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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