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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宝翔扬头瞧蔡述,剑眉峰起,黑眸刺人。

    蔡述坐定,道:“万岁在,我只不过是个大臣。我担得罪名多,不怕再多。可宝宝确实万岁亲子,蔡贵妃家世清白,他理应继承大统。若有人在这点上起异心,我一定赶尽杀绝。”

    宝翔叹道:“是你多虑。万岁在,谁敢起异心?万岁大行,旁人怎么来得及篡位?”

    蔡述望着帘外,长叹一声,喃喃道:“万岁今夜神清气畅,似有喜色。”

    “嗯?”宝翔诧异,以为听错。

    蔡述却不肯再说。他捧起书架上一个书匣交给宝翔,音色淳然:“你上次来,送了这个。书极精美,可对我,这书岂不是‘画饼充饥’?我看过了,你拿回去吧。”

    宝翔一见,脸色紫涨。他几乎忘了这一茬子。当时他来得匆忙,随手找了本西洋春宫。在蔡家听云板报丧,他仓猝之下,将匣子暂交仆役。没想到他们直接当成礼物,上交给蔡述去了。

    此时此刻,他纵然脸皮再厚,也经不起蔡述那淡淡一句“画饼充饥”。

    他只得说:“叙之,是我疏忽。”

    蔡述不依不挠道:“你发誓,我便原谅了你。你去不去江南,就在今夜了。”

    宝翔九转回肠,觉得让他认真念书考个功名,都比这个关节要容易。

    他是混过江湖的爽快人。虽然现在已不太性急,但是爽快是他本性。

    他寻思:蔡述要人立誓,实在孩子气。史书上违誓之人,多如牛毛。

    只是他宝飞白,不是信口开河之人。之前,他只有一次在西湖边的焚香发誓,记忆犹新。

    他叹口气,拔出短刀,对着刃光,诅咒道:“苍天在上,叙之在侧。只要东宫太子宝宝在一日,我和锦衣卫就会效忠太子一日。若违此誓,人神共愤,天地不容。”

    他说完,削去了桌子一角。

    屋内再无人声,风动纱帘,沙沙轻响。

    蔡述吐了口气,从袖子里取出一卷,放在宝翔面前。

    宝翔擦了擦汗,问:“是什么?”

    蔡述道:“我若念给你听,真乃奸臣恶友了。你自己看吧。”

    宝翔打开,明黄锦裱,红印触目,正是“皇帝信宝”御章。

    宝翔从头看到尾,不禁哈哈长笑,他气恨交加,面带不怿,责问蔡述:“你,你很好!万岁既已经特旨我微服江南,协同文武大臣戡乱平变。你为何还要如此苦我发誓?”

    蔡述宽了红袍玉带,噙着笑戏问:“圣旨下了,你还不高兴?你以为我不答应,你能去江南?”

    宝翔打个喷嚏,气登时消了。他早知蔡述为人,既已有了旨意,再好不过。

    他想:怪不得皇帝说自己“瘦点”好。他老人家必然知道此去辛苦,养不得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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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朝廷多年以来,有个积习,即“以一浪盖一浪”。

    不管多么大事,哪怕街头巷尾,老弱病残都议论的。只要有了新出的大事,众人便将新浪换过了旧浪,少有人还惦记前浪底下,究竟是何精怪了。

    因有了应天府的大事,蔡述夺情即被丢到一旁,不再众人注目。

    甚至有识之士为皇帝歌功颂德,说夺情圣旨中曰“国事艰难”,正是万岁高瞻远瞩。

    过了几天,大约蔡述内阁忙不过来,报禁亦驰,连顺风耳和暗香都悄悄上市了。

    小报上不再有霓裳名优,也不提豪门巨贾,更不针砭权臣。约好了一般,俱谴责贼寇,声援官军。有写倪大同抬着棺材,壮心不已的。有写朝臣们冰释前嫌,协力镇压的。

    谭香得知家乡变乱,抓心一般难受。她不晓得世上有山河地理这门学问,以为应天府就是六合,六合就是故乡,应天府山贼全是乡亲。她不明白,怎么钱塘帮的人上应天府闹事去了,不懂勤恳的家乡人,如何变成了帝京人所鄙视的了。

    她在担忧之中,抓着苏韧说:“你去江苏会馆打听打听。”

    苏韧正在验看三叔领回来两个留头的小厮。这俩孩子一个是陕西灾民,一个是山东流民。

    苏韧看他们相貌平平,不甚机灵,相当满意,都留下了。一个取名叫西平,另一个叫东宁。

    他抽出功夫回谭香说:“哎呦,娘子,这什么时节?江苏会馆早查封了。”

    他回头,摸摸东宁西平的头,春风和蔼说:“娃娃们,这是咱们的太太。你们既然来了,就要孝顺太太。咱家少不得给你们吃饱穿暖。等长大了,我替你们成家。”

    俩个小厮磕头,谭香想到了苏韧当年,擦眼说:“怪可怜见,从小离了父母。我给你们做两身新衣,天快热了有得替换。三叔,领他们灶下吃果子去吧。”

    等三叔下去,谭香还是不放心,问苏韧道:“江苏会馆封了?咱们是应天府人。会不会因为有了民变,把我们也抓起来?”

    苏韧笑道:“会馆封是一时,只为杜绝流言。至于应天府,沈凝也是应天府人士,张驸马也是应天府籍贯,连他们都抓起来?民变只不过占了一个县,以朝廷之力,他们能撑得几时?应天府有百万人,反贼只万余。你用不着担心。”

    谭香扪心道:“怎不担心?父老乡亲呢。咱们那边人心直,总是狗官逼急了才反吧”

    苏韧慌忙捂住她嘴,低声道:“香儿,别胡说。这地方不比乡间,多少绊子在暗处。你陪皇子读书,话已学得周详。怎在家歇了数月,重心直口快起来?”

    谭香掰开他手指:“我是这脾气。连对你都不能说,我干脆哑了算啦。你这些日子倒奇怪。江苏大事,你不愁不急,只知修宫殿!万岁少房子住吗?千万间屋,都比不得应天府人命吧。”

    苏韧垂着手,道:“是,我能怎么样?我不修宫殿,为他们求情么?我有愁有急,只是和你心思不太一样。娘子你是个善心人,我只盼着你能有好报。”

    谭香拉了他进屋,放下帘子,小声说:“钱塘帮与山白……”

    苏韧见她老话重提,苦笑说:“娘子,这几天夜里,我不是已反复宽慰过你嘛他们打着旗号而已。钱塘帮早散了,大白他现在不是……喏,让我最愁的,莫过于是你胡乱担心了。”

    谭香吃了一颗定心丸。等苏韧入宫后,她带着儿子来到了金婳婳的药行。

    她知道,金婳婳夫妻常与宝翔来往。而且金婳婳之父,从前便是钱塘帮的线人。

    金婳婳虽在江南长,但帝京人当她是高丽族。她生意兴隆,正称量新进的铁皮枫斗。

    见谭香来,她转身屋内,梳好几缕乱发。

    “阿香来了”金婳婳迎出来,拉着谭香到屋里坐,让小伙计领着苏密玩掷钱去。

    谭香见金婳婳一切如常,有些放心,笑盈盈道:“这把木梳是我做了送你的。你头发多,平日里梳子是不是容易断?”

    金婳婳收了,颇为欢喜:“多谢。好俊纹样,你做得结实,同外面卖的不同。你不来找我,我正要看你去呢。”

    谭香压低声说:“婳婳姐,你知道应天府的事么?大白有没有事”

    金婳婳眉毛一挑,抓住梳子对着镜子试梳,说:“嗳,世道不好,这里不乱那里乱。那个山白,并不是我们认识的大白啊。不过,唐王宝翔犯了错,正在受罚。我男人御医,在宫里消息灵通,民间呢,尚不知晓。”

    “啊?犯什么错?”谭香血色褪去,抓住金婳婳手腕。

    “你别一惊一乍,我都慌了。姐姐可是为你好。你担心宝翔,不该露出来,小心你相公吃飞醋。你那相公,“巧言令色”的……。七天前,万岁派唐王去先帝山陵致祭,他态度简慢,朗诵青词错误连篇。同去的太监,告了御状,他能有好果子吃了万岁罚他在家禁足自省,不许他与人来往。不过,这在皇家是最轻的惩罚。一年半载万岁气消了,便能宽恕。”

    谭香咋(ze)舌说:“万岁不是清修吗?怎么他什么都管这能修成仙吗?大白太可怜了,他本不是读书料啊。三清四帝的,收了贡品便赐福啦,长篇大论送给他们老人家,耐烦听啊不过宝翔不在江南,我放心了。多谢婳婳姐,来找你是找对了。”

    金婳婳拍了拍腿,叹口气说:“是啊,找对了。阿香,该交代你我都交代你了。你记得有事,暂不能去找宝翔,找姐姐我是一样的。”

    谭香使劲点头。她在药行吃了午饭,才回家。

    三叔等候在胡同口,急得像热锅上蚂蚁。

    谭香下了车,三叔忙道:“娘子,有宫中内侍前来等你。”

    “嗳?”谭香才放下的心,又吊到嗓子眼。

    可一进门,看到那个内侍,她霎时轻松:“柳夏兄弟,哪阵风把你吹来了?”

    少年宦官,肤色黝黑,身段俊俏,可惜一足微跛。

    柳夏拉着脸说:“苏娘子,圣上口谕,命你即刻进宫谢恩。”

    谭香呆了片刻,问;“谢什么恩?”

    柳夏焦灼道:“这个我不好说。时辰不早,你跟我走便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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