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韧请安。
苏韧蔼然点头,道:“怪我来得早了些,深夜不便叨扰,明日我再给杨大人赔罪。”
那家人道:“我家大人说:既已奉旨卸任,居于此府只是借住。他昨儿已让出正房,今夜安顿在东厢。明日与您交接以后,我家大人即刻启程回京。”
苏韧叹息一声,肃然道:“你家大人两袖清风,乃士子领袖,当日在履霜社中,我已瞻仰丰采。他在府衙一日,便是正主。国家尊卑有序,何况国士无双。既然连杨大人都委屈在东厢,我万万不能占去正房,暂且住在西厢,以侯大人教诲。”
他这话,说得入情入理,但官场素来是人走茶凉,即便是杨氏家人,也有点意外。
范青眨着眼睛,想了半天,说:“苏大哥,那杨掌院……”
苏韧轻声说:“国史要紧,还是几个乱贼要紧?万岁换人,是因为放心不得他人秉笔国史。”
他想:官场风云变换,杨映乃翰林院首座。即便失势,也死而不僵。这应天府,谁知道自己又能做个几日?
维护前任的体面,而不落井下石,正是给自己留下了余地罢了。
他并不跟着范青并挑夫去西厢,而是去了衙门正堂。
苏韧是六合县小吏出身,弱冠时已受县太爷器重。他来往公事,怎会不经得这座府衙。
芭蕉犹绿,樱桃正红,时光流至今夜今时,机缘巧合,他再来此地,物是已人非。
他读着匾额,仰视横梁,心中波澜不定,压下嘴角一丝笑,将照着他眼疼的那柄巨烛吹熄了。
方川已先苏韧一步到达,撸着袖子,一边看着案前堆积如山的档案文卷,一手挥着把蒲扇。
苏韧待心绪平定,才走到方川身边,拿过蒲扇替他扇风。
方川咧嘴道:“苏大人,岂敢岂敢。您旅途劳顿,还不到后府歇息去么?”
苏韧笑道:“流水兄,你这里忙通宵,我撂下担自去休息,恐对不住你。我已请范青到园内替我安顿。有他在,里面事我不愁了。虽说应天府公务紧急,但并不忙于一时。方兄看过手边几分,且休息一夜,明日再理会不迟。你告诉我,下午替我寻访的那位陆检校如何说?”
当年,苏韧虽是个小角色,但已知布置人脉。他几番办事,常见应天府衙门内一名姓陆的老年检校。苏韧有心,对老吏极其尊重,每次见面,不是拎只鸭子,就是送两瓶好酒。陆检校是个人精,熟谙吏事,见苏韧好学上进,也有意成全于他。
今年陆氏已退休,因人缘尚好,同应天府内吏员常有联络。苏韧来南京,未忘故人。他碍于身份,不便着紧去里巷访陆老,索性让方川备了份厚礼,先打听个门道。
方川放下文书,低声对苏韧讲了一通。
苏韧皱了眉毛,手上给方川扇风的蒲扇也慢了下来。方川会意道:“一年之内,算上你,应天府已三易其主。这局面,难怪陆检校为你忧心。近年府内人事流动,无人安心。皇甫当政,狂妄傲慢,把府内不服气官吏裁汰了一半。自民变兵祸,杨大人来南京,存有偏见,将文字不好或仪表不佳的官吏撤换一通。你这回赴任,他们说不怕,倒是假的。”
苏韧点头:“陆检校不提起,我自己亦深知厉害。人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其实何止于天子?我以前在县里,最怕是换长官。上头来个新人,本事不见得有,都号称要新官上任三把火。不烧他们自己,烧得都是下边人。每局面一变,我们当吏员的人,唯恐保不住饭碗………”
说话间,范青已到府前说:“府里冰库比我家的大。”侍从捧两碗冰酪,奉给苏韧与方川。
苏韧吃了冰,跟着范青到了西面的庭院。馆阁错落,积翠幽深。
范青寻下住宿的地方,名为“靓波轩”,轩前荷花采采,清润可爱。
苏韧暗想:自己居然有一日能住在这地方。若娘子及儿女同在,真可称为人间仙境了。
他眼角余光,扫到角落里有一扇蒙尘的锦屏,上面绣着唐人诗画,那字体娟秀,似曾相识。
“已讶衾枕冷,复见窗户明。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范青一字一句念道:“这夜雪绣画不知出于何人之手。在三伏天,看了平添寒意。”
苏韧低头不语。范青又拉他到外面,说:“传说应天府衙中,有金边的白莲花,苏大哥,让我提灯来照。你看!”
少年兴高采烈,哪知道苏韧出神,是为了那粮米,官吏,还有那重围中的溧水城。
苏韧想要看粮米满仓,人心安定,最无意去看的,就是朵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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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苏韧起个绝早。南京暑热,他只传令厨房给自己做了顿绿豆粥。
吃饭完毕,他在房中冷水擦浴,头回换上绣有云燕的绯袍,再系上素金带。
他审视镜中的青年,嫌弃他眼光太亮,身姿过直,他半垂下眼,稍微低头,才对自己满意。
他出得厅堂,迎面撞上方川。方川忍俊不禁,劈头道:“苏大人,我为了找辣子下了厨房。意外听来个府里的典故。”
苏韧同方川并肩:“是哪个?”
“原来府里的下人都以新官上任第一顿主食为号。死去的皇甫第一顿吃羊肉羹,所以号称羊肉羹。杨大人第一顿吃得是银耳汤,所以号银耳汤。你呢……”
“叫我绿豆粥大人么?”苏韧噙着笑问道。他早知道应天府里连只老鼠都不是省事的。羊肉羹太腻,银耳汤太贵,绿豆粥清素平淡,蛮适合自己期望给人的印象。
当然,不知有多少人还记着:绿豆粥吃多了,会胃寒拉稀。
苏韧来到东厢,与身穿儒服的杨映交接事宜。
杨映对苏韧,可谓彬彬有礼,神色却异常冷淡。
苏韧像并不察觉,言辞举止,愈加谦恭。
杨映交接完毕,竟不与苏韧攀谈一句闲话,转身启辰。苏韧拱手送别,一直送他到衙门口。
方川不自在,咳嗽道:“这些翰林,到了山穷水尽,还充个面子。”
苏韧微笑,心想:除了傲气,现在杨映还能有什么呢?
当世有些人侃侃而谈,自命“国华”,殊不知在朝廷危亡之际,才见得谁是精英。
他回头,吩咐一个府内差役:“适才我见杨大人丢下几幅墨宝,你去整理。”
那差役道:“那是杨大人写差作废的。小的能直接扔了么?”
苏韧望着杨映车马扬起的尘埃,笑道:“不,你一律请匠人装裱起来,送去给范公子保管。”
这时天色渐亮,苏韧转身入衙,升座于大堂之上。
大堂之中,早摆好一个长案。上有四个盘子,盛着青红皂白四色彩纸。
应天府官吏纷纷到来,苏韧含笑见过。
他话声轻,眸子藏在睫毛后,仿佛是怯场,又像是文弱,让人捉摸不定。
人人面前,放上一盏温热的香茶。苏韧的十指,始终拢在杯壁上,像嫌天还不够热。
苏韧待人到齐,自喝了一口茶,道:“请问诸位,有谁对眼下的职位不满意吗?”
众人面面相觑,无言以对。
苏韧等了一会儿,呵呵笑道:“既然诸位没有不满意,艰难时世,便继续留任吧。本官是府内小吏出身,诸位是知道的。谋事不易,我感同身受,我有了今朝,会尽量保全大家差事。本来,大家都是吃着皇粮的,何苦互相为难。”
他此言一出,堂内交头接耳,一眼望去,众人皆松了口气。
苏韧将茶吃完,柔声道:“俗话说: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咱们初次见面,饮茶时没有果子吃,只有那四盘彩色护身符。诸位愿去取一张,本官欢迎。然时过境迁,过时不候。”
众人不明就里,有一个参事问道:“苏大人,请问这四色各保哪一路的平安?”
苏韧眸子微动,声音高了半分,道:“本官从天子脚下来。朝中有人云:应天府久未平乱,风波迭起,莫非是府衙有内奸?本官有家小,不胡乱指摘他人。再说了,人无完人,金无足赤。可在朝廷彻底平乱之前,有故意误事的,存心偷懒的,假公济私的,引发谣言的,这四种人,除非今天当场领了护身符,要不然,介时只能以叛国罪交由京里论处。”
他这一炸,众人免不得背后发毛。
养家糊口事小,叛国作乱可是要命的事。
此情此景,也许人人都想不问青红皂白,去拿张护身符,但对着这位笑眯眯的苏大人,谁又敢动?何况真拿了护身符,在这个平步青云貌似天真的青年面前,一定能保得平安?
几个老资格的官吏,难免起不平之色,苏韧查看入眼,他不动气,只是记住。
苏韧挥袖扇了扇风,温煦道:“茶已尽了。茶后余兴,我只望大家体谅。万事当前,我欲稳定府内米价,诸位有何高见,尽管献来。采用有奖,不用亦受嘉墨一谢。”
苏韧出了大堂,已是一个时辰之后。城内如个炼丹炉般,火烧般热。
方川汗流浃背,问苏韧说:“大人,你算给下马威?”
苏韧解开红袍一个扣子:“老兄,我哪有什么下马威,不过先发制人而已。老兄你比我清楚,这场子里多是朝三暮四的猢狲,丑话说在前头,比先礼后兵强。反正他们都记得我是小吏出身。进士们高风亮节之举,如我来做,不过是懂得手段罢了。”
方川称是:“文大人一生爱惜面子,吃了大亏。咱们出身不一样,不必拘束了。你决心先不动应天府内人事,索性连我应天府经历的任命都压一压。位置还没坐稳,先不动前人棋局了。”
苏韧叹了口气,拍方川肩膀说:“流水,你实在义气。不几日,我便会去溧水一次,那时府内庶政,全靠你随机应变。你我虽官职有分,但袍泽之谊,辅助之力,小弟永生难忘。”
二人坐在书房,商议了一番,不用说,午饭也是同吃的绿豆粥。
饭后,阴云漠漠,蜻蜓低飞。苏韧留方川料理,匆匆往后堂去换衣。
范青正在敲盆里冰,放入瓮中绿豆汤中。
原来厨房为了投新任府尹所好,已大量买进绿豆。连范青等解暑的小点,俱是绿豆唱头牌。
范青玩笑道:“苏大哥,绿豆不起眼,吃来却爽口。此地米价飞涨,不如光吃绿豆填肚子。”
苏韧应景一笑。他新换上的是另一套云雁红袍。
范青凑近端详:“嗳,这云燕绣得鲜活,做工居然能同蔡述的官服媲美了”
苏韧道:“官服既是皮,哪能不多置备?我这套是沈凝所赠,正是江苏工匠手艺。应天府人杰地灵,今却哀鸿遍野……我下令张榜:即日起,凡投机米粮者,一经查实,以斩监侯论处。”
范青咋舌,刚要开口,听府内官奴来报:魏国公府三公子前来拜见,还有位陆检校求见。
苏韧顿了顿,吩咐道:“快请陆检校!顺便谢绝徐三公子,说本官正商议机要,不便接见。”
那官奴诧异问:“大人是说……?”
苏韧耐心重复一遍,范青道:“请陆先生至‘探骊亭’,摆上差点。”那人应声下去。
范青抽了口气:“陆检校是何方神圣?苏大哥你竟推掉了徐三儿。我早听说魏国公最宠三公子。在江南,他比我们在京城风光多了。是否须小弟去见徐三,顺便攀谈一二,替你圆场?”
苏韧背对范青,握块丝巾,擦拭短剑,说:“不用去。等会儿你陪着我上魏国公府。”
范青好笑道:“苏大哥累糊涂了?刚回绝人国公爷的爱子,接着换我们上门拜访?”
苏韧抹额,淡淡道:“我还不至于糊涂。徐三来见,是私谒,咱们去他家,则是公务。国家在上,则公务先,私交后。即便是开国元勋,混肴了也是不成。望贤弟同行,以壮胆色。”
苏韧眸子黑白分明,神情端庄,不由教范青肃然起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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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韧独自走曲桥,过莲池,镜面早被风吹出满池涟漪。天色晦暗,大风揉皱了他身上的官服。
背光处,他身影单薄,面带倦容,仿佛借来身红袍,贴了层金采,只要经过场骤雨,就可打回原型。在应天府官舍,他不禁憋闷,觉得四墙都在往里挤似的,要竭尽全力,才能撑住那不属于他的一层外壳。
探骊亭中,那陆检校花甲年纪,干瘦白皙,脱不了甜懦的吴县乡音。
苏韧请他吃厨房新做的绿豆糕,寒暄一番:“陆老,你放不下闲心,对我乃是好事。我虽然不是这片水域的新人,但从前无缘到水晶宫,所以不知深浅。万幸,有你老人家在。”
陆检校语声软软:“虽说人老了该退,但凡有机会,总是想留着做下去的。可如今世道,咱们老派人,越来越难混了。小苏大人这两年也是不易吧……您来南京才一天,万不能显出颓势。”
苏韧叹息:“以我这资历,还不成个班底。方川那股豪气不知能支撑多久,多亏有你老参详。”
陆检校摇头道:“不然。既然是班底,就该少而精。看人的巴掌,不过五根手指。哪怕是‘只手遮天’的主儿,也只能管住五指。大人做个府尹,即便是入阁拜相,只需指挥动几个人而已。”
苏韧盘算:自己有方川襄助民政,范青料理府中内务,陆老头以备顾问,是不必自怨自艾。
陆检校说:“我十几岁到应天府衙,从府内杂役做起。当时国朝建立不久,百废待兴,人人怀奋。此后,不算上你小苏大人,我一共历过十任府尹。旁观者清,我当个府尹一定不成,但看人也有些门道。各位大人天性不同,各人有各人的性子。因着性子,班子也各有短长。若论人,大都是聪明人。说哪一任不济呢,又能坏到哪里去?按理说,本府乃朝廷心腹之地,府尹人选,皆是一时之选。然而十任之中,能升迁的不到一半。有鞠躬尽瘁,死在任上的。有以卵击石,得罪下狱的。有碌碌无为,无功而返的。更有手段狠辣,死于非命的。看似个个不同,其实,他们都有一个共同之处_——管得太宽。
我曾见一位大人,真爱民如子,种树办学,慰问孤寒,可这不是应天府尹该管的事,因此他活活累死了。张光祖大人,号称刚正,连门房收下一盒元宵都让退回去,继任的皇甫,细到府内厨房买菜铜佃账都要他过目。还有你的前任杨大人,自己跑到南京国子监查看学生的功课。哎,这些人算应天府尹?四十多年前,我只见过一位真大人。他年纪也不老,在应天府三年,用人不疑,执法变通,该管的管,不该管的从不过问,闲时爱玩一副‘九连环’,一次也没解开过最后一环。当时我是少年,在他离开时大胆问:‘以大人的智慧,何以从未解开过。’大人笑道:‘小陆,人情如纸,官场成结。全解开,便揭穿了画皮,能有什么趣味?’”
苏韧听了神往,问:“你所说的,是贺太傅文宣公?他拜相之时,正是朝廷最兴旺之时。可惜天不假年,他五十多岁故去了,所幸未经历后来的乱局。”
陆检校叹道:“而今本朝富庶,四海来朝。但群心涣散,官吏油滑,人才本应运而生,世间再无贺太傅。那话我说出来,望小苏大人能藏于心中,你是书吏出身,在京时负责营造,一定要时时提醒自己,你现在是应天府尹了。”
苏韧吃口糕,味道清新,再饮“寿眉”茶,精神一振。水边花气杂入风凉,令人暑闷顿消。
又听陆检校问:“适才府外乃是徐公府车马么?强龙不压地头蛇啊。”
天边一声闷雷,打断了苏韧难得的悠闲。他擦干手:“是啊,我会过了你老,就去他府。所谓探骊得珠。魏国公,呵呵,乃是本地之龙啊。米价飞涨,眼看北方欠收。我不问他这样豪强借粮,单是打击私市,恐难奏效。”
陆检校斟酌一番道:“因小女夫婿在市里经营茶楼,我有句闲话,未得坐实。说起那魏国公,他有最年轻的如夫人乃屠户之女,俩个兄弟借魏国公的光,发了大财。这几天的米贩子,也是以他兄弟为首……你去见魏国公,乃是一箭双雕,只此水极深,万万小心。”
苏韧谦和道:“是你老疼惜我。老人言,俱是好话,全放在我心坎。”
他说完,算算徐三公子已快到家了,便暂别陆检校,重回水轩。
他戴好乌纱帽,束好素金带,吸了口气。画皮要与自己融于一体,底气不足是撑不住的,
苏韧拿起了短剑,交给了着一身藏青锦袍的范青。
范青为难道:“苏大哥,以魏国公的身份,万岁都礼让他三分。我们哪怕是公事拜访,恐怕也难携带佩剑进门。”
苏韧眼皮一开,目光灼灼,他冷笑道:“这哪里是佩剑,而是尚方宝剑!”
雷声渐近,钟山风雨,即将来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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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毕。后事如何,请看下章“疑是故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