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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云起不禁插口,“你们是墨家后人?”

    墨生点点头:“林先生果然博闻强识:我族先人正是墨门弟子,师兄弟几人看透了所谓战国七雄你征我讨,都不过是为一己之私而使生灵涂炭,皆不可佐,便隐居山林,相传至今,自耕自种,不问世事,而专心武学,渐而聚成了江湖之远所谓炀谷一派。”

    “原来如此。”林云□□头,瞥见之惟神色,立时噤了声——他自己乃是跟从过几任主上的人,对墨生透露原本身份只是当先感到惊讶好奇,却忘了之惟多年来只得这一名心腹,倚之甚重,此时却发现是他人坐探,心中自然应不是滋味。只是没料,他的反应是如此——这位王爷从来是心里越在意,脸上越淡然的——难道这世上当真还存在纯粹的信任不成?

    只见之惟静静听着,面上淡淡的,就是脸不自觉的仰了起来,目光也越发辽远,一点幽微烛光早不能照亮。

    墨景纯跪在地上仰望着他,黑瞳也渐变得幽深,继续道:“墨家崇兼爱、平等,因此谷主之位乃是几家轮流坐的,传到本朝时,就由我们白家掌握了大权。这一切,本都与朝廷与……王爷无关,直到……我姑母。”他忽然停顿,久久不能继续,深深浅浅的光明灭在他眼里,之惟却始终不曾回眸,视线始终落在无人能知的虚无处。

    青年双手攥成了拳,用尽了全身力量才得以继续,一字字将经年往事,更是结了痂的伤疤揭露:“姑母讳倾城,是祖父的掌上明珠,据说从小精通百工,聪明异常,所以祖父铁了心要将谷主之位传给她,据说从小就将墨门代代相传的‘矩子令’交给了她。”

    “矩子令?传说能号令全天下的墨家弟子惩恶扬善、行侠仗义,见之如见武林之王?”

    墨生看了又没忍住插话的林云起一眼,点点头:“传说是如此,但自汉武之后,百家尽废,独尊儒术,墨家早已凋敝不堪,除了我们炀谷,还有何‘天下’弟子可言?而炀谷这么多年来也是远避江湖一隅,自顾不暇,还谈什么行侠仗义、除暴安良?矩子令早沦为炀谷权位更迭的一件信物罢了。”

    说话间,年轻的书生不自觉的又透露出往日清正高洁侠骨香来,教人看了不由暗暗感叹,林云起摸摸浑圆下巴,不禁微微一笑。

    “姑母接下了矩子令,本该在二十岁时继承谷主之位,却不料就在这之前数月,变故陡生——姑母在谷外遇上了一个人,姑母为了他,背叛了炀谷。但不知何故,他二人最后却还是分开了。姑母独自在外,生下一子后因血崩而死。那人抱走了孩子,矩子令也从此下落不明。”

    林云起笑容顿时僵在脸上,凝成了一种可怖的神情,直直瞪向墨景纯。

    满室静寂。

    是灯花一跳。

    之惟仍未回转。

    又半晌,才听得他幽幽的一声:“那人是谁?”

    墨景纯指甲掐进了掌心里,一字一语道:“当今圣上。”

    一片凝红不堪再荷新泪,掉落在漆金的烛台里。

    之惟终于转过了脸来,人这才发现那面色已如梅花枝上雪,冷白凄绝,仿佛下一刻便会融化在长夜里。

    “王爷……”林云起看了墨生一眼,又复看向之惟,“此乃炀谷一家之言,犹未可信。”

    之惟转眸,缓缓望他一眼,眸中晦明不能分辨,片刻又看回虚空,道:“说下去。”

    墨景纯咽了口唾沫,接着言道:“炀谷从此便由家父掌权,但因矩子令失落,始终难以服众。谷中人心浮动,几个家族之间不时有大小摩擦,家父虽极力斡旋,却还是免不了内乱重重。这般利欲熏心,哪里还是洁身自好、秉持公义的墨门?我再看不下去,于是便瞒着父亲离开了炀谷,找机会混进了……兰王府。”

    说到这里,他不由停顿,踌躇着看向那双眼睛,那双吸引了他走进这座王府,更是走进这清明之梦的眼睛,如今竟还是那般湛清,只其中多了那么多道水纹——那是那么多年来一起走过的种种伤痕呵!鼻子止不住一酸,说话就带了鼻音:“我进府本是为了寻找失落的矩子令,却没得到半点线索。家父担心我安危,屡屡遣人招我回去,但都为我拒绝。我原先以为,他是怕我卷入朝廷纷争,不愿连累超然的炀谷,却没想到,也不想去想……真正的原因。可是今天,居然,我看见了炀谷门人出现在行刺王爷的杀手里!是什么居然能让人对自己的亲外甥下手?!不是从小就教育我要坚持正义,却为什么居然由着门人做出这样害人误国的事情?!炀谷现在到底是想扮演个怎样的角色?它可还是那个我心里的纯净之地吗?王爷……景纯对不起你……可景纯不想再回那个地方,他们不明白的:我已经找到了号令天下的矩子令,在我心里……”言语逐渐变得嘶哑而低沉,一声声的,最后化为了豆大的泪珠,一滴滴,砸进砖石地里。

    扑簌的,恍惚还有烛泪,烫在人心里。

    这般的身世过往,这般的扑朔迷离,信与不信,都沉得压得人透不过气。林云起抚上额头,隆冬时节,居然摸到一层薄汗。可这未必就是件坏事啊,说不定反是契机,只是,他,会如何抉择?抬起眼来看向之惟,手心已全是湿意。

    信,还是不信?

    想不信的,可那么多陈年的往事,积郁的困惑,却好像都能被这些话给解释了。之惟拿手挡在了眼前,遮不住的:童年一幕幕,少年一场场——怨憎会,爱别离……

    “我始终希望能有一个人可以全心全意相信。”不知过了多久,极低极低的声音打破窒息沉寂。片刻迟疑,因就连说话的人自己也没想到就这样说出来了,一向清明的玉眸之内也闪烁着点点迷离,之惟的目光终于转向了面前的二人,清清淡淡言道,“你们跟了我这么久,也该看出来了:我这人其实挺懒的,不愿意浪费那么多的脑筋——还有,你们可能不知道,其实我眼睛也不是很好,看太远的东西有时就会有点看不清,有一次碰见个洋和尚,还说要送我个什么镜子。可我谢绝了。我宁愿就这样看这个世界,这样看,美的东西比丑的多——所以,但凡可以的,我就都选择相信。从小到大,我信过很多人,也曾被很多人骗。可我至今还是宁愿相信自己的眼睛,相信:这世上有那么一个人,或者那么一些人,值得我信。”

    双泪长流,他记着少年初见的那一眼,风华绝代的清朗,他从不曾忘;

    眼眶酸胀,他忆起当年不经意的惊鸿一瞥,始终不改的坚贞,他永镌心上。

    在这冰冷的世界里,梦想中的清明山河,是不是就建立在这简简单单的信任之上?!

    因这信任,能让士为知己者死。

    男儿泪经不住一次次夺眶,墨生只能够匍匐在地,已失去了所有言语。

    林云起亦倒身跪下,含泪而拜:“林某甘为王爷肝脑涂地!”

    之惟只是静静微笑,扶二人起来——一下子掏心,底下已再接不上词句。

    还是林云起老成,这就拭干了眼泪,拉了墨景纯告退。

    然而墨生因心中有愧,始终不安,离开不久便又偷偷潜回,藏在屋外守护。

    屋里许久都没有动静,他终于狠狠心捅破了窗纸察看,只见兰王双手扶着额头,双肘支在桌上,阖着眼,半天,动也不动。

    也不知过了多久,习武之人耳聪目明,方才听见一声近乎耳语的呼唤——

    “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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