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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风乍起。

    方才还柔和得让人一瞬恍惚回到那中原帝都,仍还拂动灞岸柳的微风,突然就在靖难军主帅的一声令下间大了起来。此时,即使身处北地,冰雪也已泰半消融,岸边乱草新芽在狂风中簌簌晃动,冷月照去,如万千隐伏的刀兵。

    有军士抬来了数面巨大的战鼓,一字沿江排开。月光波光交相辉映之下,一面面直径三尺开外的大鼓两面牛皮崭新雪亮,皮边铜钉熠熠生光。为首的鼓手得了将令,将手中鼓槌用力捶下,其余鼓手随即亦挥动木槌,顿时隆隆鼓声动地而来,如雷声滚滚随天边惊云席卷而至。

    一时间风生水起,金鼓雷鸣。沧澜之水也似受这杀伐之气感染,横波涌起,涛声相和。月光映照之下,只见排排银白浪花载着数十条大小不等的船只浩浩荡荡向对岸涌去,而船只上烈烈燃烧的火把又迅即驱散了月光,将那白色浪花照成一片血红。

    风吹云动,浓云逐渐在头顶上凝聚,不时遮蔽住那最后的皎白光华。忽明忽暗,让人看不清马背上人的神情,只看见光和影不断的在那银盔上流转,不时有寒光一闪,如流星瞬逝,是那洁白之上再拂不去的猎猎征尘。

    也已换上了甲胄的谋士看了身边的主君一眼,道:“王爷,林某去了。”

    之惟转眸,人这才看清那眸深如渊,沉敛如墨,点点头:“当心。”

    林云起露出一笑,道了声:“您放心吧。”便跳上了泊在岸边的一艘小船,胖硕身躯此时竟不甚显沉重,眉宇之间更透出丝轻松之色来,也不知究竟是谁对谁放下心来。

    一叶扁舟很快便混入了已至江心的百舸之中,再不能分辨,只见江中火光起伏,波光璀璨,竟有一瞬如此相似那夜遥接天河的一水莲灿……

    之惟眯起了眼。

    隐隐的,有喊杀声响了起来。

    江心的火光像接天莲焰似的随之爆起——

    可那绝不是莲火,而是来自地狱的冥焰!

    即使是在这岸看着,即使是久经沙场的老兵,也依然觉得毛骨悚然。为首的掌鼓者觉得自己手里全是汗水,掌心却烫得吓人,几乎有种冲动要停下来,往那火烧一样的手掌里吐口唾沫,却又知自己擂的是那面最大最响的战鼓,风和浪会将这最响亮的声音一直传送到激战正酣的江面上,些微的停顿也许就会滞涩一个战士飞扬的刀光。

    却在这时,有人拍了他一下,对他说道:“拿来。”

    他大怒,正要骂将过去,一转头,却愣住:“……王爷?”

    兰王已脱了大氅,摘了银盔,向他伸出手去,又说了一遍:“拿来。”

    鼓手交出了自己的武器。

    之惟向他笑了笑,接过鼓槌,向那巨大的鼓面重重捶去。

    那半条澜江此刻已陷入了修罗场。

    两山夹峙之间,锁澜雄关之上,一人正负手临风眺望。浓云不知何时已在头顶汇聚翻滚,天空显得格外得低,城头上的每一个军士都感觉到了仿佛有一面黑色的大旗在眼前招展,握住刀兵的手不禁又紧上一紧。而那一个人却还是纹丝未动,一身鳞甲泛着青光,远远看去,整个人如同一柄犹在匣中的宝剑。

    然而就是这一个人,能让整个澜州城在血火包围中依旧沉静如素。

    “朝义——”忽然传来蹬蹬脚步声踏破了那难得宁静,一人走到那渊停岳峙的人身边,扶着城墙不住喘气——显然,一口气奔上这高耸的城头,对这位素来养尊处优的人来说几乎是个奇迹。

    被他称为“朝义”的人转眸看来,平淡的眉宇间醒目的是风霜镌刻的痕迹,更有不动声色却沉湎在眼角眉梢的傲然,若不是一身甲胄,看来竟更似个教书的儒生,向来人微微欠了欠身,低声道:“王爷,您怎么来了?”

    喘息甫定的人眼里忽然射出了火星,咬牙道:“他……他果然来了!”

    人看着他,动了动唇,却又选择了沉默。

    那人看了出来,一双细长眼眸盯住了他:“朝义,难道你不信我,信他?”

    着甲佩剑的将军摇了摇头:“王爷,打您一进城,薛某就说过:只要您说的,我就信;而如果您不愿说,我就不问。”

    来者正是避难于澜州的信王,听见对方这话,忙启唇:“朝义……”想说什么,却终没有开口,因身边那人的眸光已然转投向了烽火中的澜江,似乎能直达江岸那头。

    轻轻的,他听见那天下第一关的主将似乎是自语:“这样的鼓声……”

    落难亲王刚刚亮起来的眼眸迅速暗了下去。

    只听楼口又有急促的脚步声响起,一军校飞奔而来,向二人单膝跪下,报道:“将军,敌人攻击太过猛烈,渡口和水寨的弟兄们这样只靠放箭,怕是要守不住啦!”

    原来,蒲津渡的守军自早发现了涉江来犯的敌军,却苦于有劲无处使。只因敌人进犯的时机选得太过精准:载着请愿百姓的船只还在江上行驶,对方战船便衔尾而至,倒也不伤害无辜,只不近不远的跟随着,有的甚已渗入了民船之间。船上负责护卫的澜州军士急忙发箭还击,但数十兵丁数十羽箭,又要避免误伤百姓,如何能抵挡得住对方大军压境又准头奇准的箭雨?一阵扑簌之后,江面上的交战很快便归于平静,只剩下乌压压的敌军船只、蚁群般的火光铺天盖地的向江岸涌来。

    临泽寨中号角长嘶,津、寨中的守军已然尽出,然而列于那江岸之上,却又都只能无奈叹息——这样敌我交错的情形,沿江火炮决计无法使用,甚至连放箭都要格外讲究准头。虽深恨敌军拿百姓作盾牌,却也不得不承认这的确是能最大避免己方伤亡的最佳渡江机会。

    要是自己,会不会这样选择?

    临风飘卷的帅旗之下,人微微皱眉。

    一旁已有人在嘶叫:“看见了吧,朝义!那逆贼之惟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卑鄙无耻,心狠手辣,竟拿无辜百姓作肉盾!早就告诉过你不要对这些叛贼逆臣抱什么幻想。你现在看到了?一干平民已经羊入虎口,那个人——不,他简直就不算是个人!”

    尖利的声音刺得人耳膜生疼,他却没有转过脸来,对岸的鼓声像是千军万马席卷而来的脚步声,又像是一骑飞纵踏遍河山的蹄音,士兵们终于看到他们的主帅露出了冷冽如刀锋似的眼神,他挥了挥手,喝道:“出击!”

    那一瞬,名剑出鞘,这才是那天下名将——锁澜薛简!

    奇怪,在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和波涛声中,竟还能听见身后隆隆的鼓声,那样的清晰,似排山倒海的浪头,覆天盖地的雪崩,更似是每一个人、每一个战士心头的热血奔涌。金鼓声里,他看见火光、水光、月光,还是猩红的血光,如错落交织的兵刃一般,将这江心的月夜割裂成碎片。

    一声短促的惨呼拉回他的思绪,少年猛然回头——旁边船上有人中箭落水,在那些惊天动地的巨响里,只是一朵浪花的扑簌轻响,他却看清了——是他!刚刚认识还未及互通姓名的邻船青年,刚刚还跟他们说过:“开弓没有回头箭,怕死就不是大将军王带出来的兵!”他记得那张边塞尘沙磨砺过的黑脸一笑,一口牙齿显得格外的白。可现在,一支利箭洞穿了他的口腔,鲜血喷溅了那一脸一口,触目的红里,再找不到任何的洁白。他是扭身时被射中的,突如其来的死神,让那失去了生命的躯壳还维持着前一刻的姿势,以一种奇异的扭曲形态落入了滚滚江流。

    没有人注意,兴许,见证这一条生命的最后一幕的,只有趴在船舷上禁不住瑟瑟颤抖的少年一人。

    清执下意识的捂住了自己的嘴唇,水光摇曳,火光熊熊,方才的一幕却像是嵌在了眼眶内似的,不断的在脑海里重演着:分崩离析的血肉,扭曲变形的身体,在水火中,不断的挣扎,不断的,似舞动……

    耳边,又传来了那似乎永不止竭的鼓声。

    一瞬的恍惚,竟仿佛又回到了从前:手鼓声像是夏日打在屋檐上的雨点,由疏落转为细密,再转为金石一般的急促。酒肆中,人们打着节拍,欢笑声赞叹声和着那鼓声在四周回响。人潮中央的高台上,柔弱无骨的身影像是一条丝绦,随着那鼓声飞旋,以种种人认为不可能作到的姿势舞动缠绕,足踝上的金铃随那舞姿响动,像是细雨沙沙——

    那是边塞小城里最妖娆的一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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