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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威站起来，冷笑了两声:“是啊，他们早就告诉过我她死了，是咱们两个混蛋简直发了疯，居然喂一个死人吃药片儿。”他抬起头，深陷的眼睛朝房上的肮脏壁纸看了一眼，颓然地摇头:“真是发了疯。”
“你和她说说话吧。一会儿要烧了。”沙威扔下这一句话，从屋子里走出去。
这房子里只剩下马德兰和死去的芳汀。这个世界瞬间变得静得吓人。马德兰自己也仿佛变成了个死人，不知怎么走到了她的床边。他跪下去，伸出手，哆哆嗦嗦地抚摸她的脸。
上帝啊，芳汀，你这样美丽。你知道么，我以为我从来不会像别的那些男人那样成家立业。可是你，这样让我动心。
马德兰掉了两滴泪，灰黑而坚硬的脸孔上现出一个又欣慰又凄苦的笑容。他握住她的手，细细地端详她的手，简直有些贪婪地抚摸她每一根纤细冰冷的手指，指肚上每一粒小小的针孔造成的伤痕。他把她的手放在唇边亲吻，他为她将破烂的上衣系好，看见她露出的一小块儿前胸上有一片黑斑。这是黑死病到了尽头的表现。
都怪我。
都怪我。
他愤恨地捶打自己的头，可是一切都于事无补。这个不惑之年，历经苦难的男人跪在逝去爱人的床边再也不能自已，痛哭流涕。
一刻钟以后，沙威推开门进来。看到马德兰跪在地上，头垂到胸前。
“真好笑，601”沙威也在地上做下去。这个屋子，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这个屋子，本身就是一座坟。
“真好笑。咱俩到哪儿都纠缠不清。”沙威说:“她是我第一个爱的女人。”
“我也是。”马德兰说。
“对，你也是，所以这正是讽刺之处。”沙威说。
“可惜咱俩都是混蛋。”
“没错。”沙威说:“在混蛋这方面，咱俩不分伯仲。就是说，一个比他妈一个浑！”沙威说完，就乐。
是的，
一个比他妈一个浑，一个爱而不敢，非要她病入膏肓才肯承认，表白，担当。另一个明明爱，却装成恨，为了自己可怜巴巴的童年阴影，自卑的私心，剥夺了她最后的希冀。
如果还有什么能弥补，能为她做的，只剩一件事。这两个悲痛和悔恨中的男人几乎同时想到——她遗下的孩子，珂赛特。
“既然她死前求你救她的孩子。那么，你来承担这个责任吧。”沙威说:“她好像对你更放心。”
“我是个随时会被抓回去的苦役犯。”马德兰说。
“为了对她赎罪。24601，你听着。我愿意背叛一次我的信仰。”沙威站起来，走到马德兰跟前:“24601，冉阿让，一个逃逸的苦役犯和一个称职的市长，虽然我那么不愿意承认。虽然我做梦都想把你这个混蛋重新绳之以法，关回土伦。可是——”沙威顿了顿，仿佛要掩饰自己有些突兀的动情，他的喉结动了动，喉咙里一片酸涩，上帝啊，天知道不论是对床上躺着的那个女死者还是对下面跪着的这个他的囚犯，死对头和情敌，他竟然都有一腔无以言表的恨，无以言表的不舍:“你走吧。我放过你了。你走吧，回去做你的富翁，做你的市长，还有，找到那个珂赛特。做你的父亲去吧！”
马德兰吃惊地站起来，不敢相信似的望着沙威。沙威避开了他的眼睛。有些慌张有些愤恨，一把推开门，朝楼下叫道:“赫尔多！点火吧！”
“我必须火化她。她是鼠疫病人，如果不愿意看她变成灰烬，你走吧。”沙威看也不看马德兰一眼，驱逐他出去。
马德兰走出阁楼。他没有回头，他曾经梦寐以求的解放，来自沙威亲口承诺的解放终于成为现实。可是他的心仍在流血。那是芳汀的生命，芳汀临死的托孤换来的解放。他朝前走，努力挨住一阵阵热泪的冲动，眼睛湿漉漉的余光看到身后院子里燃烧起来的熊熊烈火。
沙威抱着芳汀的尸体从阁楼上走下来，阳光灿烂，团团围绕着他。赫尔多觉得，那不过是一个死人抱着另一个死人。不知怎么的，一阵风吹过，沙威不自然的眨眨眼睛，忽然，他愣住了。
芳汀胸口的黑斑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