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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手,漫不经心的制止来福,继续煮茶。

    刘耽横了刘熏一眼,心道:没用的东西,真是烂泥扶不上墙,唉,就算有族长倚着、宠着,给他机会煅炼,他也休想入得大雅之堂。

    “茶名碧萝,解渴,亦可驱寒!”

    刘浓一边弄茶点水,一边淡淡的说着,片刻之后,起茶,浅浅注了三碗,水线激得茶香四起。碎湖悄步迎上,持碗逐一奉于三人面前,然后徐徐而退。当碎湖给刘熏奉碗之时,来福一直注视着他,若他敢行恶心之事,说不得就要把这家伙给扔出去,滚滚雪。

    刘浓虽然微笑着,但也挑着眉,斜看刘熏。刘熏被他们俩看着,直觉浑身极不自在,不敢自找没趣,倒是规矩了些。

    厅中气氛,尴尬中藏着微妙。

    刘耽一直在打量刘浓,好像忽略了身旁的刘熏,心道:传言倒是非虚,不徐不急,不愠不火,进退有据,颇晓分寸;真是个明净如玉的小郎君,不知是否真具慧才。嗯,听说他极擅咏诗,不如……

    他敛眉品茶,茶香缠人欲醉,赞道:“真是好茶!清神静心,让人舒畅无穷。听闻二十八弟极擅诗赋,为兄亦爱好此道。嗯,来得太过仓促,未曾备礼,愿赋诗一首,请二十八弟予以品鉴,若何?”

    刘熏也喝了一口茶,刚一及口,便撇了嘴,嚷道:“淡如水,没有半分味道,耽兄怎会说是好茶?”

    闻言,刘耽转眼相对,面色已愠,低声喝道:“十三弟!如若不喜,可回车中等待!如若不往,休得再多言!”

    “耽兄!”

    刘熏脸色骤凝,没料到刘耽竟当场给他脸色,实在是挂不住,横了刘浓一眼,把茶碗重重的一顿,站起身,噌噌噌,气冲冲的走了。

    待他远去,刘耽按着膝,身子微微前倾,歉然笑道:“十三弟自小性子便是如此,失礼之处,还望二十八弟看在同是刘氏子弟份上,莫与他计较。不过,他这一走,我们倒好继续品茶说诗了。留下他,他也听不懂,岂不无趣!”

    两人相视一笑。

    刘浓捧起茶碗,浅抿,笑道:“刘府君携弟远道而来,刘浓年幼,礼数多有不周,焉敢怨怪。”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半晌,才又续道:“不知刘府君雪日至访,所为何事?”

    想单刀直入!

    刘耽右手四指上下起伏,轻扣着膝盖,笑道:“些许小事,稍后再说。此时雪景正清,岂可轻负。为兄想以诗相赠,莫不是二十八弟嫌为兄才陋,怕有辱耳听?”

    这话有些重,自他一来,一直称呼刘浓为二十八弟,便是想先以言语坐实。刘浓又岂会不知他的打算,只是这刘耽温文尔雅,言语亦拿捏得极有分寸。伸手不打笑脸人,刘浓也不好再拒,只得稽首道:“愿闻刘府君佳作!”

    刘耽长身而起,抖了抖袍袖,度至门前,遥望着斜斜飘拂的白雪,略一筹措,便已有所获,朗声道:“梅花不着色,透莹欲点晴。”

    刘浓眉间轻挑,赞道:“好句!”

    刘耽微笑,跪坐在案前,漫声咏道:“梅花不着色,透莹欲点晴;昼起铺天席,室浸有香凝;岁寒不见松,婆娑悄然隐;摇帷漫葛霁,冠带何弃屏!”

    他的声音时快时慢,一口纯正的洛生咏,似荡似旋,溢满宽广的大厅。特别是那最后一句,他满脸含笑的盯着刘浓,声音起伏跌宕,隐含着深深的意味。

    刘浓摸索着案上茶壶,这是一首劝解诗啊,其意为劝他回归沛郡刘氏,莫让雪俺了松,莫让冠带弃了屏风。若是在南渡以前,当然是一件绝好的事。可是现在,他好不容易才另起炉灶,得到士族的身份。要让他放弃现在的一切,再次寄人篱下,由家族来主掌他们母子的命运,他是绝对不愿的。

    娘亲身份低微,而沛郡刘氏,亦从来不缺子弟!他们如今前来,不过是为了挽回一点颜面,事后又岂会不迂怒,怎可相附!

    若不附,刘氏将何以待?雪埋松!

    刘耽见他低眉暗思,唇间的笑意更浓,也不催促,好整以暇的浅抿着茶。上等门阀自有其风范,梅有暗香,可需生而逢时;松具傲骨,终被雪埋,只见婆娑。若刘浓真是聪慧,自然意到即明。

    刘浓稍微再一沉吟,正视对面的刘耽,沉声道:“府君好诗,刘浓敬佩。府君好意,刘浓心领。梅花似雪,似与不似,都是奇绝。然梅花是梅花,雪亦是雪。各闻其香,各知其寒。各绝于两端,何苦定要梅花作雪?”

    唉!

    刘耽暗暗一声长叹,梅花似雪,似与不似,皆是奇绝,真是好句!果真是刘氏失珠矣!自他来到此间,见刘浓庄园已是有模有样,便知今日之事,恐怕很难随愿。只是他倒底身为沛郡刘氏子弟,不得不为家族奔波。

    稍稍一思,说道:“小郎君有此志向甚好,可当今天下,门阀林立,若以次等士族而居,日后仕途终有尽处,何不暂借梅花映雪,浮得暗香幽来呢?”

    这是以仕途来诱刘浓了,九品中正制,上等门阀和次等士族,那是两个概念。上等门阀子弟得乡评之时,最次亦是三品;而次等士族,最佳亦不过四品。乡品再对应官品,官品又有清浊之分,乡品若低,官品更低;这便是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

    刘浓将茶碗轻轻一搁,正色道:“府君此言差矣,今刘氏皆以我为污,若我母子真随府君回归沛郡,敢问府君,倒底是梅花映雪,还是雪掩孤松!”

    语声锵锵,一语落地,寒而生冰。

    刘耽沉默,风言已经传到了沛郡,惹得阖族大怒。前来之时,族长的冷语响在心头:汝等前去,必要其归;若不予归,便为刘仇!

    他问自己:如果刘浓真的随我而归,稍缓族羞,族长会既往不咎吗?

    会吗?

    越问,他越没底气。

    刘耽摇了摇头,门阀森森,族长定不会轻易的放过刘浓母子二人,如若不惩罚让家族蒙羞的他们,族规何在?族人怎服!

    可是,任由眼前这枚璞玉流落在外,他真的很心疼。若为刘仇?他不敢去想,一个家族的力量,远非个人可敌!

    刘浓在逼视着他,他心中有愧,竟然无颜以对,直挺的背,微微弓起来,眼睛亦越伏越低。

    最后他想了想,抬眼看着刘浓,眼中含着深彻的担忧,缓声道:“小郎君,前路多艰,雪或掩松,但不可终日尽掩。望小郎君牢记今日之言,梅花似雪,似与不似,皆是奇绝!刘耽去也,莫送!”

    说完,他起身,转身走向厅外,刚及门口,蓦然回首,镇重的赞道:“好茶、好诗、好小郎!”

    而此时,刘浓正在案后冲着他深深的长稽,几乎同时的说道:“刘浓,谢过府君!”

    ……

    刘耽挥袖踏出庄子,庄外的刘熏迎上前来疾问个不休,他听得心烦,更觉身心疲惫,胸中隐约有东西堵着,理也不理刘熏,跨上了牛车。

    站在辕上,似乎心有所触,忍不住的回头一望,只见刘浓正伫立在箭楼上,眼神灼灼。

    珍重!

    珍重!

    二人对稽。

    刘熏瞄着眼,朝着箭楼放声冷笑。

    刘浓视若不见,转身拂袖疾走,木屐踩得稳而不乱。这是解不开、避不过的结,沛郡刘氏,现在还不会拿他如何,毕竟他的注籍得自王导亲自认可。可一旦日后,到了他要谋取功名之时,那些看得见的、看不见的便会纷踏而来,阻碍着他前进。

    他看似有所选择,其实根本没得选择。只能勤修自身,砥砺韧心。

    唯无路可退,方能勇往直前!过河之卒,可斩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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