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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幺妹,叫三哥——叫三哥——”

    杨岳一边哄着杨幺吃饭,一边百折不挠地教九岁的杨幺叫哥哥。

    “杨岳!杨岳!”

    她用筷子飞快地扒着饭,抬起头来后笑嘻嘻,仍然是连名带姓地叫着她。

    从来不叫他三哥。

    “……”

    杨岳无语,却仍然高兴地摸着她的头。

    “幺妹,哥哥干活,你回屋子里去。堂屋里有锅巴饼吃。”

    他不论是在家做饭,还是帮杨幺洗衣时,他能看到小小的杨幺拖了条小板凳,笑嘻嘻地地守在他身边。

    阳光下,她薄薄的头发还发着黄,脸蛋小小尖尖的,没有几两肉,只有眼睛很大很亮。

    她就喜欢守着他。

    不论他在做什么,她都喜欢跟着。

    他在田里种地,一抬头,就能看到杨幺蹲在田坎边向他挥手。他在船上捕鱼时,一把扯起渔网,杨幺的身影就坐在湖畔坡顶。

    如果他到湖心去和兄弟们凫水,她不时还会站起来,蹦蹦跳跳地,想要看到他。

    他知道,她的眼光一直都落在他身上。

    她每次不肯叫三哥,非要叫着他“杨岳、杨岳”时,眼睛里全是任性得意的开心。

    还有她故意趁着他很忙的时候,伸手要他抱。

    他能看到,窝在他怀里时,她满脸的安心。

    妹妹很喜欢他。

    虽然刚刚开始时候妹妹一直在装傻,还喜欢作弄村子里的亲戚们,但杨岳并不觉得她不好,她病了五年,当然会很郁闷很喜欢玩。

    他觉得很欣喜,他也要加倍对妹妹好。

    所以他捕鱼、养猪,要给杨幺补身体,她还是太瘦太小,只有七八岁的样子。一点也不像九岁的孩子。

    他又砍碎好多的竹子,用破布头、破渔网、竹子糊晒出了厚厚的纸。他把纸订成了一册册的小本子。他要教妹妹认字。

    他做这些的时候,妹妹就站在一边陪他,她还努力锻炼自己的小胳膊小脚。

    她伸胳膊踢脚的奇怪动作,能惹得他笑上一整天。

    等他的小本子终于做出来,妹妹也终于不用他扶,能自己走出院子。

    让杨岳头痛的是,她的身体好了,就开始在他看不到的时候,满村子乱蹿。

    蹿了几个月之后,他就发现,杨幺渐渐不喜欢他了。

    她讨厌他。

    “幺妹?”

    “……”

    杨幺背过身去不理睬他,杨岳觉得不明所以。

    现在杨幺不对他笑了,而且老是用屁股对着他。

    是不是因为他教妹妹认字,读书,教妹妹在湖边认各种草药,所以让她很辛苦很烦了?

    少年杨岳看着灯下他为妹妹准备的写字本,决定减少功课,再加倍对妹妹好,让她只管玩就好了。

    他自己小时候也很讨厌做功课的。

    只是因为姑妈太严厉,他才没办法。

    “幺妹,要去湖里游水吗?哥哥给你抓漂亮的花蝴蝶。”

    “……”

    杨幺还是用屁股对着他,她越来越烦杨岳。

    他骗了她。

    “幺妹,马上就要吃饭了。你去哪里——”

    她不理睬他,跑出家门,走在杨家村里。

    六月夕阳的余辉仍是灼热,只有东面斧头湖吹过来阵阵凉风。

    风中少了热气,让杨家村的人们意识到太阳就要下山。

    村里家家户户都升起了炊烟。

    忙碌了一天的村民们纷纷收拾工具从田地、湖泊、山地里赶回家中。

    因着天气热、衣裳粗,不少男子全身赤条条地走在路上。

    以前没有知觉,醒来后身体虚弱也不能走出院子,所以她仅凭在背篓里的记忆判断自己这一世生活的环境。

    她能在背篓里看到杨家村的男女老少,日出而耕,日落而回,。

    所以一直觉得杨岳和她的说都是真话。

    杨家村就是一个杨姓族人聚居的村子。他们世世代代在斧头湖边已经住了上百年。

    杨家人都是老实种田的乡下人。

    他们兄妹以后也会这样生活下去,直到老死。

    她信以为真。

    但自从能自己走出院子后,她极度兴奋的精神让她一听到鸡叫,就可以大清早天没亮就出门,晚上吃完了饭,她经常会有睡不着的时候。

    就算是半夜,她也要趁杨岳全神看书时,从自己房间的窗户溜出去。到村子里转一圈。

    经常让杨岳都找不到人。

    每次都抓到后,他也舍不得打她,也不会给她加功课,只是和老妈子一样唠唠个不停。

    所以她很快就发现,杨家村很奇怪。

    这个村子里的人,不论男女老少都会习武。

    她亲眼看到村里的老婆婆,她身体硬郎得三棍打死一头咬人的野狗。

    她还看到村子里五六岁小孩子,天没亮就被家里爹妈叫起来,在院子里面打桩练习马步。

    她蹲守了一个月,发现全村的孩子几乎都是这样。上了十岁的少年练习得更加辛苦。

    她本来以为只有杨岳如此的。

    “杨岳……”

    太阳升到天空了,她睡得迷迷糊糊的,揉眼出了房门。

    虽然伤心他骗了她,但还是习惯性地在院子里寻找杨岳的身影。

    也许因为她是一个孩子,所以他很多事情没有告诉她?

    她是这样为杨岳找理由的。

    他清早起来打拳习武,白天劳作,晚上回家就要油茶灯下看书,写字。经常到半夜。

    她曾经以为,除了杨岳,其他村里的孩子都应该和她杨幺一样。

    她天天可以睡觉睡到自然醒,除了一点点认字、学草药的功课,她完全可以疯玩。

    她提着小脸盆洗了脸,走到了灶台上,锅里面是为她热着的稀粥。

    杨岳早就去田里种地了。

    平常,她张嘴就有饭吃,伸手就有杨岳替她梳头穿衣的。

    前世里,她是个没有父母的孤儿。

    她以为小孩子的生活,就应该是杨岳对她这样。

    但杨家村的孩子们完全过的不是正常小孩子的生活。

    杨家人,还喜欢半夜里在弥勒佛面前烧香。

    她吃完饭,走到村子里,沿着土路一直走到了湖边,已经是响午。

    斧头湖靠杨家村的这一边,全都是少年们在划船斗水,满身泥水打得痛叫连声。

    杨家村人,看起来比前世里混**的混混们还要好勇斗狠。

    因为杨岳经常看书到半夜,所以她就起了好奇心。

    秋日鱼肥时,她趁着杨岳到湖边打渔时,竖了一个小草人在湖城顶上,还让它穿着自己的外衣。杨岳从湖心远远看过来,不会发现她不见了。

    她反正还是个七岁孩子,穿着短褂跑回家里,把他的房间翻了个底朝天。

    他的枕头底下藏着一本《武经总要》第十三卷,

    她知道这是兵法书。

    她还不死心地仔细翻过,里面有阵法图,有兵器的图形。

    古代文言文她以前在前世就自学过,现在被杨岳教着认字,就更容易看明白这本书确实是一整套《武经总要》中的一卷了。

    他就是天天看兵法,看到深更半夜?

    她在杨家祠堂里,听那位叫杨平泊的族叔和大人们聊天时说起过:

    现在是大元朝,蒙古人的天下,大元朝的官府是禁止老百姓学兵法的。

    家里要是有兵法书,是要被捉起来判罪的。

    杨岳很多事情都从没有告诉过她。

    但她喜欢杨岳,所以她只是生着闷气,不理睬他。

    她还要站在斧头湖边,看着杨岳带着杨天康、杨天能等少年在湖水中操舟、潜水。

    他们要准备十月和张家的斗舟。

    这些日子过去,她已经把张、杨两家的仇怨打听清楚。

    张、杨两家在斧头湖边聚居,六月抢水,十月抢鱼,已是斗了近百年,死伤无数。

    两姓还经常联结四周的他姓乡邻助阵,死的人里当然还有异姓人,所以他们这样的械斗算昨上是祸及地方。

    直到二十年前,杨家杨均天,张家张精文做了族长,他们协商后便停了壮丁的械斗。

    只让族里十岁以上,十五岁以下的少年儿郎赤手相斗,以定输赢。

    杨岳今年不过十一岁,自他参加争斗,杨家便死死压住了张家。

    族里的长辈对抢鱼的事大是放心,全托给杨岳自把自为。

    族里的一二百杨姓少年少了长辈掣肘,越发练得起劲,他们都愿意听凭杨岳调度。

    现在便是天色慢慢晚了下来,也全没有返回的迹象。

    晚风吹起,虽离十月还差了几天,风却是有些凉了。

    杨幺缩在湖边的草丛中,看着杨岳昂扬的身影,心里正有些欢喜时,却见他回头向她这边看来,她撇了嘴,想不理睬他。

    但看到杨岳一直看着这边,她又怕他担心。

    她连忙慌忙站起挥了挥手。杨岳似是笑了笑,转过头去继续操船。

    她心里也十分欢喜。

    不知何时,湖岸边的虫呜突地嘈杂了起来。

    杨幺踮起脚尖看着杨岳,便是冷风吹乱了她的短发黄毛,让她微微有些气喘,也舍不得移开眼睛。

    此时,湖里的杨岳应该是觉得风大,所以招呼着众儿郎聚拢,准备要回航了。

    太阳已是沉下了钟山,斧头湖上一片黑暗,风越发的冷了。

    杨幺正要跑到泊船处等待杨岳,却忽地眼前一黑,被一个麻袋罩住。

    “杨岳——”

    还不等她把呼救的尖声叫出口,她竟是被人偷偷摸到背后堵上嘴巴,摇摇晃晃地扛走了。

    “小宁,咱们把这女娃子咋办?”

    张报月扛着麻袋,走进一片油茶树林,气喘吁吁地问道。

    “不咋办,就把她塞这树林里,关她十来天,我就不信杨岳那小子还有心思去准备十月的斗舟!”

    张报月嘿嘿笑了出来,

    “今年,咱们定能先到斧头湖心捕肥鱼了。”

    说着,他顺手把麻袋放在树边,一屁股坐下,

    “杨岳偏把他这白痴妹子当祖宗供着,平常听着别人传还不大信,那日看把他喜疯了。倒平白叫咱们拿住了他的要害。”

    杨幺在麻袋中听得分明,原本忐忑不安的心慢慢定了下来,

    既然张家人只打算将她关押几天,性命应是无忧。

    杨岳待会发现她不见了,自然会来找她。

    以杨岳的厉害和对此地的熟悉,说不定她今天晚上就能回家里睡觉。

    但她心里,却埋怨着自己和前世一样疑心重,老是怀疑杨岳干什么?

    杨岳当然不会害她不是?

    “小丫头,别装了。”

    突然,有人一巴掌拍在装昏迷的杨幺头上,

    “喂,睁眼不要再装了。”

    她被人揭穿,却不肯睁眼,也许只是有人故意诈她。

    然而,突然间,她感觉到脸上软软的,感觉是毛。

    她尖叫一声,跳了起来,拼命拍打着脸上的虫子,杨岳教她认过很多的药草,他还教过她,油茶树里的虫子有毒,不准她进去的。

    少年的大笑声同时响起。

    “她居然真的在装,小宁,你怎么看出来的——”

    只能恼怒地瞪起眼来,却看到树林里的两个少年,都是高瘦的个子,只是一个偏平常普通,一个却在双眼里透出机灵。她知道平常的那一个是张有长房里的老二张报月。

    另一个说不定就是传闻里和张报月关系最好的张报宁,她骂道:

    “没胆鬼,怕了俺家的杨岳,就欺负俺这病殃子!”

    在杨家村里,杨岳一直追着她管教,就算她一直在装傻,杨岳也能看穿她,教着她不许戏弄亲戚们。

    现在难得遇上外人,总算有机会开骂了。

    张报月的脸顿时红了起来,恼羞成怒正要回骂,却被张报宁按住了。

    “利嘴的小丫头,你知道什么?斗舟本就是水战,咱们两姓的祖宗规矩,只要不伤人命,什么办法都可以用。”

    张报宁不待杨幺回答,又笑道:

    “你叫杨幺是吧?过十天回去问问你哥哥,是不是这个理儿?怪只怪他没看好你!”

    杨幺看着张报宁风轻云淡,理所当然的样子,鄙视一笑:

    “难道都说你是伶俐有余,成事不足。”

    这当然是几年前在祠堂里杨岳说过,评价张报宁的话。

    他是张家的旁系子弟,因为父母死得长,孤身一人,平常和张报月关系最好。

    他虽然打架不厉害,却是动脑子的人,最喜欢给张报月出鬼主意了。

    就像现在,把她这个小白痴抓来,威胁杨岳。

    她抓过身下的**袋往树林红泥地上一辅,倒头便睡。

    耳边传来张报宁轻轻的笑声,还有张报月的嘀咕埋怨声。

    “守夜还是我来吧,你若不在家,报日哥和小四定要怀疑的,若是让大伯父知道了,咱俩都没好果子吃。”

    张报宁分配着轮班时间,轻声说着,

    “按规矩,现在正是养林的时节,不大来人,一个人尽够了。”

    张报月点头答应,看了看杨幺缩成一团的小小身子,想了想道:

    “我多带几条麻袋来。”

    说罢,他便转身去了。

    杨幺听着脚步声远去,偷偷睁开一只眼,却与张报宁似笑非笑的眼神对个正着!

    眼看着他手里还抓着几条毛虫子,却不知道是有毒还是没毒的。

    杨幺直气得她心肝儿疼。

    杨幺暗忖这小宁是个机灵的,轻举妄动讨不了好去。

    她反正不怕他把自己如何,索性翻了个身,打了个呵欠,慢慢入睡。

    待得她被张报宁叫醒时,已是月上中天。

    杨幺这身子虽是孱弱,却有几分好处,竟是能夜中视物。

    她四面一看,就发现这里是杨岳曾经带她来过的,李家村附近的油茶林。

    杨幺看了看身上新盖上的三条麻袋,接过张报宁递过的满碗饭,只是发呆。

    她不习惯没有杨岳。

    ……

    过了半刻,张报宁转过脸来,瞟了一眼杨幺手里仍是满满的饭碗,略带讽刺地问道:

    “难不成你还没有学会怎么吃饭?”

    “……没见识就别开口,我刚刚病好你不知道么?”

    毕竟长大了几岁,不需要像五岁时那样隐藏着自己,她更愿意刻薄地骂街,冷笑着,“我的肠胃只能消化流食,要我吃干饭就是要我的命!”

    张报宁也不生气,接过杨幺手里的饭,又取出一个大水筒,倒了半碗水。

    他拿了木勺慢慢搅拌,瞅着她道:

    “生火熬粥是不可能了,总比饿着好。”

    杨幺见这少年如此沉得住气,嘴里便越发刻薄起来,故意四面一看,笑道:

    “你那同伴呢?回去了?他倒是可人疼的,一不着家就有人紧张是吗?倒便宜了你这没人疼的。”

    话声刚落,张报宁便站了起来,几步走到杨幺身前。

    杨幺前世里就是一个喜欢耍狠的,哪里会怕他。

    在她毫不示弱的瞪视里,张报宁慢慢地盘膝坐下,脸湊到杨幺的面前。

    他越发笑得温和,道:

    “可惜你这有人疼的,现在只能陪着我这没人疼的。”

    杨幺顿时也笑了起来,狠狠嚼着张报宁喂过来的水饭。

    两个人不过都是少男少女,面上都是笑得如花儿一样,互视的眼睛里却完无一点笑意,直恨不得将对方下力死揍一顿。

    杨幺被捉,本来是落在下风,此时她听得张报宁左手将木头饭碗抓得卡卡直响,她的心情真是无比畅快。

    两年来,她对杨岳怀疑却不能质问的憋气,终于全都发出来了。

    “干嘛不点火?”

    杨幺漫不经心地问道。

    张报宁抬头抑望天空,微闭双目慢慢道:

    “月光正好。”

    树叶的阴影撒了下来,看不清他的神色。

    杨幺暗暗呸了一声,明明是害怕杨岳看着火光寻来,非要说得这般冠冕堂皇。

    不过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屁孩,装什么伤春悲秋?

    张报宁按部就班地喂饭,忽地又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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