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袖就在自己怀里,那血字好像在心口燃烧了起来,让自己整个人都从里到外地烧成了灰烬。她想过无数种可能,却唯独不曾想过这一种。她从不曾想过,自己视若生命的那个人会因为自己而放弃了生命,只因自己在他纯净无暇的人生中,留下了污点。他本不是红尘中人,自己却偏生要将他带入这红尘中去,而他给自己的回答就是如此。他用死亡,给了自己最为彻底地拒绝。
那时候,她以为这只是拒绝。她原本只是灰心,既然他不愿入这凡尘,视这红尘如地狱烈火,自己也不会再多挽留。而到了今日怀蓉才知,这拒绝里的分量,是死亡。早在自己决心放弃之前,他就毅然决然地赴死,让一切都尘埃落定。自己放弃也好,痴缠也罢,都不再重要。因为这样一段缥缈的缘分,他已经用生命的结束,彻底地斩断了。而自己也终于知道了这样一个拒绝,是永久的生死别离。
她再也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这一瞬间的痛,连她自己也感到陌生,好像痛哭的这个女子不是自己,好像是那一只停了一刹那的杜鹃,一声一声地呕出血泪。怀蓉只觉得自己好似从躯壳里升腾出了灵魂,在这幽暗的绿色光影里,冷冷俯视着这个伏地痛哭的女子,那悲伤好像是另一个自己的,明明深入骨髓,却又带着恍惚。就好像,这一瞬间这个痛哭的女子已经死去了,而那个还活着的自己,只是徘徊旁观的魂灵。
怀蓉心里明白,那个曾经真正活过的,徘徊明月夜,琴诉松风声的自己,已经随着这一个人,葬入了黄土,消失在了这一片幽绿的山林之间,再也不会回来。就像那一只在坟前停驻的杜鹃,哭尽了血泪,就振翅而去了。她哭的是死去的那一个人,何尝不是死去的那一个自己?菩提非树,相思本空。宁堕地狱,不落凡尘。就是这样的十六个字,葬送了黄土里的慧恒,也葬送了黄土外的自己。
怀蓉忽然想起了慧恒坟前的那花是什么,那是开在黄泉之路上的彼岸之花,纵然花开时候红艳如火,却开在中元时节,隐喻着死亡。纵然有缘同根而生,然而花叶永不相见,最是无情。如今还是芳草萋萋,等到了花开遍地的七月,自己已身在异乡,再不回还。大漠孤烟直,千里风沙苦,也再不会看见这长在阴湿山林中的花朵了。或者这也是慧恒的意思,宁堕地狱,不落凡尘。已身在彼岸的亡灵,用这黄泉路上死亡的花朵对自己告别,告诉自己,生死长离,永不相见。
然而就算生死长离,永不相见,自己又如何真的能忘记?就连这满地终将会红艳一片的花朵,也提醒着自己,自己的身体里,还流淌着那个人的鲜血。那是在冰天雪地里盛放的生的花朵,与彼岸之花同样鲜红,却终是寒暑相违,生死相背。那个时候,那个人用他自己的鲜血浇灌出的鲜红,将自己从死亡的彼岸拯救回来,重新回到他的世界里。如今,却自己先赴了黄泉。即使自己流尽了一生的眼泪和一身的鲜血去浇灌,他也不会再回来。能够陪伴他的,只是这彼岸的火红花朵。
怀蓉回到禅院的时候,一阵风过,山墙外的一株梨花纷纷落下,落在发上,却又悄悄飞远,没入尘泥。怀蓉侧转头,瞧见自己肩上留存的一片,映在轻柔的桃花粉里,那素白几乎瞧不出了。怀蓉轻轻将那最后一朵拈在指尖,古径侵寒,啼鹃唱晓。因风吹过梨花缟。这样的一个春日清晨,瞧在别人眼里是桃花灼灼的热闹,对自己而言,却更是梨花缟素,因风垂泪。然而不管是什么,却都已经过去。就好像是这桃红梨白,过了这个春天,也都是要过去的。
怀蓉抬起头,眼前仍旧是和煦春阳,方才山林深处的烟雨云岚,就如从来不曾出现过一样。怀蓉触了触自己的半湿衣袖,究竟是如何,也只有自己知道罢了。这一场传言中关于姻缘的占卜,是晴是雨,是吉是凶,谁又能真正说得清楚呢?世人都瞧见这温暖日光,却并不知道,松风最深处,烟雨早湿衣。
那一座坟墓无碑无字,自己也既无薄酒祭奠,又无纸灰余火,只有以芳草萋萋与杜鹃血痕,用自己的眼泪来祭他罢了。年年此日泪丘山,人间烟雨知多少。然而她并不愿年年今日垂泪,这样的哀哭,这一生,只有这一次也就罢了。她只有这么一日,能够这样放纵自己为那一个人这样痛哭流泪,将那个人和自己的一段人生,彻底埋葬。
坟前才自理春芊,回眸毕竟云峰杳。从此以后,这一个埋在黄土中的人,与自己隔了重华山的云岚烟雨,浓翠层林,还会隔过大漠空寂,山水杳然。这一座记忆中的山林,和明月松岗下得琴声吟唱,也都终于消失在这浓的散不开的云岚深处。春芊理罢,云峰杳渺,身后既然空无一物,无可挽留,自然也就不必再回眸强顾。
(第七卷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