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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就绊嘴?”

    小时候比谁都友爱……那倒是真的。别说齐云是从拖着鼻涕那么大起就“阿箭哥”、“阿箭哥”地跟在洪箭后面当小尾巴,就算是她到了15岁生日的那一天,妈妈给她摆生日宴,她最盼望的宾客竟然不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闺蜜,反倒是大她七岁、一早上了大学,整天和学生会那帮人走南闯北不知道在哪游荡的洪箭。还好那天洪箭到底是来给她贺生了,虽然迟到了半个小时,而且奉上的生日礼是一只和齐云个头儿差不多高的大熊。

    齐云看见礼物啼笑皆非:“你没看出来本少女已经长大成人、早已脱离玩布娃娃的年龄段了吗?”

    话虽如此说,却仍然珍而重之地将大熊摆在自己的枕头边上,临睡前、起床后都要看上一眼,说上几句话。有时候小暴脾气上来,还顺脚踹上两脚。

    齐云的小暴脾气发的并非全无道理,自从生日会一见后,洪箭又长达月余既不见人影,就连电话也没有打过一个。

    后来齐云终于耐不住性子,放下少女的矜持主动给洪箭家去了电话,洪箭妈妈秦阿姨接了她的电话,却不像往常那么热情洋溢,而是如同接了一个烫手的山芋似的,嗯嗯哼哼了两句就将电话转交给洪箭的父亲洪伯伯。

    洪伯伯曾在军中多年,一贯的英武和笃定,可这次电话里的声音却透出某种难以言明似的,想了想,果断地说:“云云,我到你家去说。”

    洪伯伯来到齐云家,让齐云像个平辈似的端坐在自己面前,一五一十地向她“交待”洪箭一个月前收到美国纽约摄影学院的Offer,还奇迹般地申请到了一个半奖学金,迅速就打点行装出发了,还说好在那边站住脚就给家里来信——屈指一算,现在走了已经月余,那时从美国邮回中国的国际信件差不多需要三个星期,洪箭的信,应该是快来了。

    齐云根本不相信,回过头笑着对自己的爸爸妈妈说:“洪伯伯真时髦,跟我过愚人节哪!”可是她看看爸爸又看看妈妈,发现他俩都没笑,脸色严肃。齐云脸上的笑容也一丝一丝地凉下来,试探着问了一句:

    “洪伯伯……是真的?”

    洪箭的信果然在几天之后如期而至。信封里还夹着一张他站在那个被所有读新闻、搞摄影的人敬仰朝圣的“圣殿”——哥伦比亚大学的门口,笑得一脸春光灿烂傻冒儿般的照片。齐云看了一眼就把照片丢到一边,心急地去翻那封信。信里却尽是些他初到异国的七零八碎的事,信的末尾嘱咐父母注意健康,末尾的末尾才附了一句:代问齐云妹妹好。

    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彻底激怒了她。要知道她在那天洪伯伯告知了洪箭走的消息之后失声痛哭,像只受伤的小受伤的小鸟似的把头埋在父亲怀里很久很久,一副水晶心肝玻璃肠肚全碎得稀里哗啦的。

    大概是洪伯伯谴责了他的“暴行”,过了两天洪箭竟然一个越洋电话打到了齐云家里,那时候越洋电话还贵得很,可齐云还不稀罕接呢。

    “哥伦比亚大学,我容易嘛。别说申请到奖学金是独一份儿,这边的文科,中国大陆能来的就只有两三个。”

    齐云撇了撇嘴,了不起啊!尾巴只差没翘到天上去吧?她心里恨恨的,不过也没那么容易表现出来,只是闷闷地问:

    “走就走呗……可是,干吗也不事先和我说一声?去哥伦比亚大学也不是那么见不得人吧?”

    他嗤之以鼻:“谁敢和你说?你那么麻烦,到时候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我还哪儿走得了啊?”

    齐云被他气得说不出话,砰地一声挂上了电话。也好,替他节约电话费。

    齐云这个人,虽然绝对和温柔淑媛之类的词不沾边,可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唯一能随随便便就惹火她、让她的情绪以过山车的速度到达抓狂高度的人,无疑就是从小一起长大、深知她七寸在何处的洪箭了。

    洪箭到了美国,就此一去不回头。他像一只飞出笼的猛禽,在纽约摄影学院读完了硕士,接着留在了美国一家通讯社工作,后来听说是因工作的关系辗转到过欧洲和中亚常驻,总之差不多全世界都跑遍了,就是没回中国来。这件事让齐云更加生气,理智地判断那家伙肯定是被黄金美钞、花园洋房尤其大胸长腿的洋妞迷晕了头,彻底做了我们伟大社会主义祖国的叛徒!齐云心里痛骂他忘恩负义,再加上当时她自己正遇到一系列新生活的冲击:备战高考、进入大学住校,尤其是后来总使她的心七上八下、患得患失的恋爱使她分了心,冲淡了对洪箭的记忆。再加上后来省政府大院在市郊划了一块地皮盖了新院址,洪伯伯洪伯母搬到新院去住,与齐云家渐渐再不像从前那样一到夏天傍晚就摇着蒲扇互相串门,由于新旧两个院址相隔甚远,近两年来两家已经鲜少走动,齐云几乎觉得自己已经淡忘洪箭了。

    可今天这家伙却突然出现在她面前!这少不得又勾起了齐云十五岁那年埋在心里的新仇旧恨。她只觉得这些年都被抛弃了,孤苦伶仃,却不知该说什么好,怔怔地坐在客厅一角,看着坐在沙发中央,言笑晏晏的那个人。

    母亲姿态娴雅,十二分洋溢的热情招呼洪箭:

    “箭儿,你现在虽然是大了也出息了,可是别拘束,在这里就和你爸爸妈妈那里一样……小时候,你可是天天登我们家门,还管我叫过妈妈呢——你都忘了吧?”

    “没忘。”洪箭搔着头上刺猬般立起的短发,一笑,脸上的两个酒窝儿竟显得有些腼腆,这腼腆也是齐云熟悉的。从小在长辈面前,洪箭都绝对是个人畜无害的乖乖牌。

    “那时你和云云天天双入双出,大院里的人对你爸、和齐叔叔提到你俩的时候总会说:你俩家的那对儿孩子,”母亲继续笑微微地说:“我还记得当时播一部叫什么圣斗士的动画片,像你这么大的半大小子好多都喜欢里边的女神雅典娜,说长大了要娶个像雅典娜那样的女孩,只有你说:雅典娜有什么好?要是我,倒愿意娶齐云——对了,你在美国谈女朋友了吗?”

    “妈!”齐云十分尴尬地出声,“小时候童言无忌,你怎么现在还拿出来说?”

    “哈,丫头长大了,知道害羞了呢!”母亲眼睛看着洪箭:“不过我倒觉得,会脸红是东方女孩子的美德,不是我说呀,那些美国的女孩子太开放、一个两个疯子似的,要娶回家里还真不是过日子的打算呢!你说是不是呀阿箭?”

    洪箭当然点头,称母亲所言极是,同时笑吟吟地扫一眼齐云。母亲心情大好,刚才和齐云酣战时脸上结的一层薄霜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像一只忙碌穿梭在花丛中的蝴蝶,殷勤地亲自为洪箭倒茶、削水果。末了想起洪箭是职业摄影师,还凑趣儿地搬出一个齐云在影楼拍的大相册出来,声称要让洪箭品评品评。

    那一大本妆容造作、姿态造作、灯光造作、连美貌造作呆板的相册一向是齐云的心头大患,但是母亲相当喜欢,言其极美而有淑媛气质。齐云不知费了多少唇舌更兼明里暗里地推出父亲当炮筒方才将母亲放得真人样大挂在客厅当眼处的几张“写真”收纳到自己床底。此刻,见母亲得意洋洋地一张张向洪箭炫耀那些的照片,齐云几乎要当场呕血三升、气绝而亡。

    “你看这张,回眸一笑的样子,像不像那个什么港姐?”母亲喜孜孜地指着一张照片,侧脸问洪箭。

    “呃……”洪箭一时语结。齐云估计纵使他脸皮虽厚过城墙拐角,要说出这样程度的伪心话来,毕竟还是太过艰难,“阿姨,虽然云云……长得像您,但是这种糖水片,我是一点也不懂行,还真是评价不来。”

    接着洪箭又耐心地向母亲解释这一类甜腻、规整、重技术而轻感受的照片便是他们搞摄影的人口中的“糖水片”。听洪箭对这些照片的评价是“千篇一律,缺乏灵魂”,母亲有些不是滋味,微微抗议地说:

    “也不都是千篇一律,我看云云拍的,比他们挂在影楼外面打广告的那几张还好看。”

    “那是自然,”洪箭似笑非笑地扫一眼齐云,“毕竟底子摆在这里。”

    齐云知道洪箭的心里定然没有好话,可是她并不在意。而且关于这一点,她倒是赞同洪箭的意见,“视觉感受良好、心理感受平淡”也正是她讨厌这一系列照片的原因,在这点上,她和洪箭倒正好所见略同。

    看到在观赏照片这一项目上宾主双方算不得投机,齐云父亲连忙问起洪箭一些工作上的事情:

    “箭儿,你这些年走南闯北,听说还深入过西亚、北非的战争腹地进行采访,快和我们说说,是不是很惊险?”

    洪箭微微一笑:

    “条件很艰苦倒是真的。我们的采访小组曾经坐着没有玻璃窗和车门的破旧吉普车,从北非炽热的沙漠里,开八百多公里,才到达要去采访的宿地。”

    齐云想像着一望无际的黄沙和缓缓穿行其间的骆驼,可以想见彼时的洪箭是怎样的一幅惨相,再打量着面前这个虽然装扮怪异却总算还整洁的人,不由得扑噗一笑,很是开心。

    洪箭扬扬眉,接着说:

    “到了宿地,最先看到的竟是两具同行遇难者的尸体。他们来自法国,也曾获得普利策奖的荣誉,在这次战争报道中被极端份子所伤。第二天,我和其他同行自发联合为这两位记者举行了一个简单的告别仪式,在当地匆匆下了葬,然后又投入工作中。”

    “哇,你们这职业风险也太大了吧,”齐云忍不插嘴:“是不是每天都要戴上头盔,穿上防弹衣?”

    洪箭扫了齐云一眼:

    “一身防弹衣加头盔差不多20公斤,又都是钢铁制成,在北非那种气候下如果一天24小时,确实不会被死于流弹——因为在那之前,就会被热死。”

    “啧啧,这工作听起来好,可也太造孽了。”母亲咋舌:“难怪秦大姐一直念唠着想你回国。为人父母之心都差不多,你们年轻的在前方冲锋陷阵,我们老的在家急得还能不像热锅上的蚂蚁?”

    “朱阿姨,其实危险也只是偶尔才会有,”洪箭宽慰道:“大多数时候,我们还是不得不做‘大堂记者’——就是在战区边上的五星级酒店里等着,因为当战事胶着的时候,我们如果贸然行动,不单是对我们自身、也会给整个战事带来更大的混乱,所以我们只能在酒店里健身,聊天、下棋,刷FACEBOOK,然后留意着广播通知,如果通知说允许我们什么时间前往什么地点去采访,我们才可以去。刚才说到的那两位同行,正是因为为了获知我们都没有渠道得知的真相而擅自行动,才造成了那样的悲剧。”

    “那里的极端分子很众多吗?”齐云好奇地问。

    “在一些军事独裁国家,几十年人们都接受着暴力至上的教育,所以每一个人如果情绪失控,他都有可能成为暴民。”

    洪箭想了想,又接着说:“相比之下,生与死并不是我经常考虑的问题,我更经常想的是,怎么样能从严密的媒体控制、谨慎的外交辞令和鱼目混杂的谣言中,寻找到我想要的真相。”

    “箭儿说得没错。在那种时候,如果过多地去考虑安全问题,反而会影响做事的专注程度和判断力。”父亲说,“好男儿志在四方,那段经历虽然惊险,可走过来了,就是一笔人生难得的财富。”

    “齐叔叔真是太理解我们了。”洪箭叹服:“三年前我在战区采访,很近的地方有一颗炸弹爆炸,飞起的弹片擦伤了我的手臂,当时只是看了一眼,撕了一条衬衫扎给伤口暂时止住血,然后就接着采访了。”

    他笑着说:“后来想起来,有些后怕。但当时真的就是得有这种‘钝感’,才能将工作继续下去……”

    “哇!”

    齐云听到这里,再也不顾矜持地跳起来。她从小就敬佩英雄,对洪箭虽然还有些成见,可她实在太好奇,太想瞻仰一番洪箭手臂上的“硝烟炮火留下的痕迹”了。

    仗着从小一起长大的熟稔,齐云涎着脸往洪箭一个人坐的单人沙发上凑,动手拉起他的胳膊,一边还问:

    “当时流弹片落在什么地方?有没有留下什么光荣伟大的印迹?”

    洪箭一怔,本能地向后躲了一下。齐云注意到了,不但不以为意,心里还产生了一种阴暗恶毒的快感——你不是要装成生死都无所谓的勇士吗?我倒要看看你是不是真的什么也不怕。

    齐云父亲见两个孩子还像小时候一样,因长途飞行而略显疲乏的脸上噙着笑意。而方才刚批评过美国女孩子一个两个疯子似的、赞美东方女孩含蓄的母亲,脸色立即由红转青、由青转绿了。

    母亲啪地一声合上大相册,吓了齐云一跳,“骚扰”洪箭的“咸猪手”也讪讪地停在了半途中。

    “阿箭,既然你不喜欢这些照片,自己又是摄影家,”母亲晴朗的脸色只是多云了一小下,旋即恢复原状,“正好这几天天气好,你要是有空儿,就带着云云到野外去走走、拍几张好照片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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