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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清绵以外,安心的所到之处,我后来大都走遍了。连最不重要的北邱,这个从情节上說即使忽略也无伤梗概的县级城市,我都做过短暂的逗留。安心在这里工作生活总共不过百日,她就住在建材公司的一间集体宿舍里,和几个专司切割大理石的女工住在一起。那些女工只知道这位何燕红是从保山那边调过来的,大概是公司里一个头头的朋友的孩子。她們都拿她当小孩子。公司里的人都以为她是个小孩子,就像我当初在京师跆拳道馆训练厅里见到她时一样。她的形象给人的感觉就是一个刚刚离开父母还迷恋于追星和吃零食的少女。在周围人的眼里,她和那种少女唯一不同的是,不爱說笑,不太合群,每天只是独自一人低头往返于宿舍与办公室之间,生活单调,兴趣枯燥。这样自我封闭的女孩子,无论是她对别人还是别人对她,都不会有任何飞短流长的口舌是非和闲言碎语。她上班的地方就在宿舍前边的一座百米之遥的小院内,她的工作是在公司的销售部里当统计员。没错,正如南德市公安局政治处的同志告诉她的那样,这个公司效益好,工资高,她每月挣的钱连工资带奖金带饭费,据說每人都会有年终分红,比她在缉毒大队当实习警司还要多个一百多块呢。工作简单,生活安定,收入不错,尽管,有些寂寞,但此时的安心和一年多以前刚到南德时的安心相比,完全不同了。她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搏杀和生离死别,她需要孤独,需要安静,她不想和任何人过从密切,不需要向任何人倾诉,不需要任何娱乐和朋友。她只想这样静静地生活,这样生活挺好。但是,这段安静得在外人看来几乎过于枯燥的生活并没有持续太久,在安心来到北邱落户刚满三个月零六天的那个早晨,她向她所在的建材公司销售部递交了一份内容简单的辞职报告,并且在当天晚上就悄悄地离开了北邱。走得这样仓促,这样悄无声息,这当然是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了。这种事情說是特别,其实在那些小地方大概很常见,很普通,不值得大惊小怪。那就是:这家建材公司新上任的经理,也就是刚刚禅让了经理职务退身当董事长的公司老板的儿子,在向安心做出多次暗示之后,终于公开地,而且是强硬地,向她求爱了。在安心眼里,那位董事长的继承人是个典型的花花公子,整日身边美女如云,对那种穷人乍富式的挥霍沾沾自喜。他见了安心之后便发誓从此不近女色,并且,他让安心看见,他說到做到。他已三十多岁,这点毅力至少短期内是拿得出的。就像当初我追安心时那样,他不断地邀她出去吃饭,关心和改善她生活起居的种种条件;比我追安心更方便的是,在遭到谢绝后,他可以用公司领导的身份居高临下地关心她的思想和业务表现,常把她单独叫到经理室去"谈工作"什么的……安心摆脱不开,无处可躲,她唯一的办法,是打电话给老潘。可老潘又能怎么样呢,除了在电话里教她一些办法让她妥善处理之外,别无良策。老潘教的那些办法太常规了,不过是一般女人拒绝男人的那些语言和方式,或者說,是一般女下属拒绝男上司的一些过时的技巧。这对那位土头土脑如狼似虎以为有钱就有一切的小地方的大款来說,没用。有用的方法或许只有一个,那就是安心向他坦白自己的身世——结过婚,有孩子,她不是什么保山来的小家碧玉何燕红,而是隐姓埋名被人追杀的缉毒警官安心。只有这样才能把那位阅历浅薄没见过世面的经理吓住,但这方法老潘绝对禁止她用。这位民营企业的经理是靠君位世袭财产继承而拥有权力的,这样上台的人一般的特点不外是喜欢大吹大擂大手大脚而且滥用职权。特别是在人事方面,肯定是个人說了算。在这种私营公司内部,权力的自由度本来就是相当高的。他一句话,就决定把安心从销售部调到总经理室,当公关秘书,负责协助经理应酬客户,并通知她近几天就陪他到大理和昆明出差。私下里还许诺马上任命她担任公司的经理助理,还给她另外找了一处独立的单元住房。就在他把这套两房一厅的住房钥匙放到安心办公桌上的第二天,安心决定辞职并在当天离开了北邱。她回到了清绵。她这时心里只想回家,她只想着她的爸爸妈妈和她孩子都在家里等她。她的家,安心向我描述过,是一幢漂亮的北方宅院式的民居,这是安心的爸爸开作坊最挣钱的时候,加上以前多年行医卖药的积蓄,在原来她家的老屋基址上翻盖的。灰墙青瓦,前廊后厦,重檐藻井,砖雕彩绘……蛮是那么回事的。因为安心的母亲是从山西插队过来的,所以这房子盖得多少有点像祁家大院和乔家大院的风格。当然不是說规模,而是說样式。住在这种古老的宅院里,有一种特别世俗的生活情绪和乐趣。院子里还可养些鸡犬之类,和一般农民经济实用的房子功能不同,安心家养的鸡鸭狗兔,是宠物,是家里的一个气氛。安心常常乐于向我描绘她家小院的这种表面乡俗实则离世的气氛,这种气氛让这幢宅院在我的灵魂深处已经成为了一个天境的象征,一个避难的象征,一个世外桃源的象征。那灰调的大房檐,天井般的院落,饱满的月亮门和威严中透露着喜庆的石狮子,统统汇入我的冥想——这座北方风格的宅院,在一片雄山秀水的背景前,在夕阳的衬托下,在周围传统的云南民居特有的暗红里,在我想象的视线中,如一片海市蜃楼那样,习习生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