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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历三年五月初八, 皇帝跟前的大宫女翡翠记住了这个日子。
并非因为这是一个多么重大的节日,而是因为, 她头一回见到朱翊钧大发雷霆的模样。
从前她见过皇帝最生气的一次,是因为他头一天晚上给赵肃写信, 第二天起得晚了,错过张阁老的讲课,被冯总管告到李太后面前,结果李太后将皇帝喊去教训了一顿,回来之后这位陛下狠狠揉皱了几张纸,把贴身太监张宏骂了一顿,仅此而已。
从那之后, 皇帝越发克制, 很少再表露出过于愤怒或激动的情绪。
但是就在方才,她站在一旁,亲眼看着陛下将一块镇纸狠狠摔到地上,羊脂玉的镇纸立时少了一角, 却没人敢去捡。
翡翠飞快觑了皇帝一眼, 发现他胸口急剧起伏,显然还怒气未消,手里攥着一封信笺。
“陛下消消气。”她忙递上一碗莲子羹。
朱翊钧却没有接,语气冷冰冰的:“放着。”
翡翠不再言语,将碗搁在桌子上,退至一旁,即便是从小在御前服侍, 她也从没忘了自己的身份,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心中自有一把尺。
不一会儿,外头来报,说锦衣卫指挥使刘守有在外头候旨了。
发泄一通之后,皇帝的心情似乎平静了许多,他缓缓舒了口气。
“宣。”
刘守有进来,低着头,一眼就瞧见被遗弃在地上的残缺镇纸,心头咯噔一声,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行礼问安总是没错的。
“朕记得你当时推荐薛夏此人,说他忠心可靠,办事利落?”朱翊钧的声音有点怒意。
“是,此人身家清白,也很上进。”刘守有小心翼翼地问,“陛下,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按说他也是从嘉靖朝过来的臣子,面对乳臭未干的少年黄帝,总不至于惊吓,但是刘守有向来谨慎有余,胆气不足,当年被戚继光和朱翊钧半是利诱半是胁迫地哄进宫,拥护裕王登基,稀里糊涂立下大功,自那之后,就没再见他做出什么大事来,如今新帝登基三载,改革禁卫军,连带着锦衣卫也被波及,这位都指挥使非但没端着架子,反而竭力配合皇帝,让往东绝不往西,和那些仗着功劳资历不把年轻皇帝放在眼里的人完全不同,这也是朱翊钧一直留着他没换人的缘故。
朱翊钧没好气:“你的好属下,带着朕的赵师傅,到佛郎机人占据的濠境去了!”
刘守有大吃一惊,手足无措:“这,这,那可如何是好?”
朱翊钧:“……”
他本想唤刘守有过来训斥一顿,可如今看他这模样,倒比自己还要六神无主,一股恶气生生发不出来,顿时无语。
“算了,他决定的事情,又有谁阻拦得了,是朕迁怒了……”朱翊钧挥挥手,明显不想和他多说,“你下去罢!”
刘守有一头雾水兼忐忑不安地被召来,只得又满脑袋莫名其妙兼忐忑不安地回去。
若朕不是皇帝,此时便可立刻动身去广州。
若朕不是皇帝,此时便可天经地义陪在他身边。
朱翊钧目光一转,扫过旁边的折子,眼神又黯然了些。
上头大都是六部官员恭贺皇帝即将大婚的内容,就连这阵子内阁议事,那些阁臣们脸上仿佛也沾染了那份喜气,未语先笑,道一声恭喜陛下。
朱翊钧却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
自己要大婚了,那人却远在千里之外,待在一个可能会有危险的地方。
一想及此,朱翊钧脸上就跟每个人都欠他几万两似的,冷冰冰没有一丝笑容。
放在旁人眼里,只当皇帝对这桩婚事心怀不满。
皇帝大婚自然与民间百姓不同,虽然也有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六礼,但是比起民间,甚至官宦人家,都不知要繁复多少倍。
在祭告太庙,行上巾礼,奉迎礼等诸多仪式之后,才是真正意味着帝后结合的合卺礼。
合卺礼的次日,帝后向两宫皇太后请安,之后皇帝还要去皇极殿,正式宣布册封中宫皇后,接受百官朝贺,并册封刘氏、杨氏两位嫔妃。
这几个嫔妃连同皇后在内,都是太后和张居正等人帮他择定的,目的是为皇家开枝散叶,皇帝本身没有任何拒绝的权利,当然如果他对这几位的姿色不满意,可以日后再纳自己喜欢的,但此时长辈为他选择的,自然是更注重品行而非容貌。
日子一天天过去,朱翊钧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觉得度日如年。
大婚也就罢了,无非是当个牵线傀儡,任由他人摆布着完成各种仪式,但要他面对那些浓妆艳抹,端着仪态的女人,早已被担心赵肃安危占去大半心神的朱翊钧,哪里还提得起半点兴趣?即便一开始还有点新鲜感,但每次见到那些女子个个低眉顺眼,问十句也答不出三句,还不如去和大臣们吵架。
以至于从大婚的第四天起,皇帝每个月的大部分时间都宿在乾清宫西暖阁里,即便是迫不得已召幸宫妃,也是匆匆来去,很少在某个人身上倾注心神。
有对比才显得出好坏,从嘉靖、隆庆朝过来的臣子们,何时见过如此不沉溺于玩乐,反倒对政事有高度热诚的皇帝?感动之余,甚至还有言官上折劝皇帝勿要因勤政而伤神。
千里之外,被皇帝日夜惦记思念着的某人连连打喷嚏。
“大人,您没事吧?这里风大,还是找个地方坐下吧。”薛夏看着脸色有点潮红的赵肃,担忧道。
不知是不是水土不服的后遗症到现在才发作,到了濠境之后,赵肃就大病一场,连床都起不了,自然也没法去看什么战舰,好不容易勉强可以下床了,他也不顾旁人劝阻,就过来了。
“没事。”赵肃嘴里回答,眼睛依旧眺望着不远处泊在海边的佛郎机船只。
“大人,我看这佛郎机船,也不过就是比我们的多些船帆罢了,并无出奇之处,大人何故对他们的战舰如此看重?”薛夏对造船一无所知,也不怪他有此一问,如果是戚继光或俞大猷这等久经水战的将领在此,马上就能发现对方的亮点。
赵肃道:“船帆多,意味着桅杆高和多,而桅杆的数量和高度,又意味着这艘船依靠风力而走的性能好,船速自然也就快。当年永乐年间,我们最好的宝船,桅杆起码有四个,长约二十六丈。”
薛夏闻言,凝目望去,默默数了一下,不由吃惊:“他们亦有四桅七帆!”
赵肃道:“不错,如今的万历号,是历经一年,倾尽我大明目前拥有最好造船技巧的工匠,搜尽当年郑和下西洋时的造船图纸,也才造出了四桅六帆的船只。”
“那我们与他们的船,也不相上下了。”
赵肃神情淡淡,毫无骄傲之色:“这只是他们驻扎在远东的一支小舰队,而非他们国家的主力,假如他们的主力战舰驶来这里呢?”
薛夏一愣。
两人俱都陷入沉默。
过了一会儿,赵肃又道:“你再看他们船的两侧,有开合的痕迹,说明在甲板下面,装着火炮一类的东西,一旦有需要,暗门打开,火炮齐放,顷刻即可使敌船受到重创。”
他指着对方船上首尾:“我们船上也安有火炮,但是这种火炮只能用于固定角度的瞄准和涉及,一旦敌方从两侧进攻,就无法顾及,他们如此的设计,就是把整艘船都武装起来,让敌人无处下手,再加强船只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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