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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太空中遥望地球, 最开始,像一枚打磨光滑的蓝宝石嵌在无边的漆黑帷幕上;近了些,又像是颗对宇宙的寓言凝结成的绀青色水晶球在闪耀光芒;再近一些, 能看到蔚蓝的海洋和其上浮岛一般的大陆, 在看到熟悉的大陆形状时,顾清让的身体自行就开始动作,手指贴在了透明的舷窗玻璃上,隔着万里虚空描摹着大陆和海洋的轮廓线。
顾清让感受着微微发烫的胸口, 这才体会到了游子的心情,像一点渔火过千重水返还在布满寒霜的江面, 一叶芭蕉自山外山回归月桥花院琐窗与朱户。
跨过了无数快速穿越的世界, 横越了银河时代漫长的千年,一位生在地球的远行客,就要自太空回归他的家乡。
“很美吧。”一个少年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带着些许骄矜的笑意说道, “一千年前,我们的先祖就是从这颗星球迈向银河的。”
在顾清让略微恍惚的注视下,年轻的皇帝陛下耐心地解释道:“为了每一代皇帝都能铭记,如今幅员辽阔的帝国是发源在这样小小的星球,先帝开国不易,吾辈守成更应尽心竭力,所以皇帝加冕之后,必定要回古地球拜祭祖庙。”
“是啊,”顾清让轻声说道, “一千年前的地球人类,绝对想不到人类历史将会这样发展。”
“是吗?”埃尔曼却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考虑过,但他愿意顺着哥哥的想法继续说,“听说那时候的人类分散成了一百多个国家,嘴上都自称开明民主,却沉迷于互相残杀倾轧,国家战争种族仇杀不断。直到伟大的先祖波塞冬·诺亚一统全球,恢复帝制,这才能聚集全人类的力量,开拓了无垠的银河。”
顾清让微微一愣,可仔细想想,这并不是荒谬,虽然绝大多数地球人类都相信民主制度先进,封建帝制落后,可这个平行世界的未来已经给出了答案。
顾清让没有就这个话题继续聊下去,而是问道:“做皇帝的感觉怎么样?”
这个显得亲昵又冒犯的问题显然没有触怒埃尔曼,反而取悦了他,新帝亲切地挽住顾清让的手臂,笑嘻嘻地说道:“感觉可爽快啦,再也没有人能欺负我,只有我欺负别人!”他在亲爱的哥哥面前,甚至都不会自称朕。
埃尔曼的态度让顾清让也松了口气,于是他笑着继续问:“那你想欺负谁?”
原本只是随意提出的问题,不料埃尔曼的眼珠狡黠一转,说道:“我要真说出来,哥哥会不会生气呀?”
这几乎是顾清让第一次见到埃尔曼这样活泼的模样,原本他对这个孩子年纪轻轻就担上皇帝的重负有些不放心,现在看来,权力带给他的愉悦远比负担多,这个孩子再也不用终日陷在惴惴不安中,担心被人抛弃,王位是闪耀的宝藏,坐拥宝藏的他只会被所有人跪着讨好。
顾清让像五年前一样伸手摸了摸埃尔曼未戴皇冠的头顶,被抚摸的年轻帝王一点也不恼,反而露出了猫咪似的满足表情。
“怎么,是想欺负我吗?”顾清让配合着问。
“才不会呢,我要好好保护哥哥!”埃尔曼说道,然后凑到顾清让耳边压低了声音说道:
“等祭完祖,回到诺亚,我想杀了许喟。”
方才惬意舒适的氛围在一个“杀”字下被完全绞碎,顾清让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既听错了“杀”这个动词,也听错了“许喟”这个人名。
看着顾清让怔愣的表情,埃尔曼不高兴地嘟了嘟嘴,说道:“我就说哥哥会不开心。许喟是你的下属,你和他关系好我知道,当初也是他护着失去意识的你从伊利亚特全身而退,我也知道。”
“可我是皇帝,我得为我自己的王位考虑。”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或许是飞船的飞行角度进行了偏转,幽微的星光消失在舷窗之外,视线略有黯黮,年轻帝王原本在白光下熠熠生辉的俊美面容暗了下来,连着孩童般清澈的目光也阴沉了下来,显露出当权者慄冽的尖锐气息。
“许喟的权力太大了,以第一集团军为首的军队几乎成了他的私家军,怕是反倒不认识我这个皇帝了。”
埃尔曼冷冷地说道:“现在帝国边境平稳,没有大的战事,并不需要一个强势的元帅。我这些年学习权谋兵法,在一本古书上看到一句话,叫做‘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虽然听起来似乎是贬义,我却深以为然。许喟不死,我这个皇帝无法安心。”
皇帝埃尔曼定定地望着顾清让,问道:“哥哥,你会支持我吗?”
顾清让只觉得可怕又可笑。权力,权力,他竟然就这样忽略了权力对一个人的改造,古往今来多少历史都是陈陈相因,所有君臣的典故替换了无数姓名,但都讲述着同样一个永恒的故事,权力的故事。从王朝到共和国,从地球到银河,权力永远乐此不疲地玩弄人心于股掌之中,创造罪愆于人性之外,没有例外。从没有例外。
耳边响起了许喟最后留给他的话语。“如果你什么都不打算做,那么如果埃尔曼陛下邀请您随行回地球拜祭皇家祖庙……别去。”
埃尔曼啊,你到底还是太年轻了,年轻人总会犯下急切的错误。
顾清让最后只是说道:“我不会反对,埃尔曼,我无权反对。”
你是为了王国中的权力,许喟是为了系统里的生存,谁对谁错呢?顾清让无权评判,无权反对,更无权干涉。
他唯一有权的,是决定自己的行为。
所以许喟建议他别来,他还是来了,陪着埃尔曼,享受唯一一次在地球上看日落的机会。
地球愈发地近了,近到似乎能看清冰川和海岸,山峦和原野。
很快有士兵恭谨地前来汇报,陆空转接飞船准备着陆。
飞船如鲲向海,投入了无边无际又厚不见底的云海,一径遨游向海的底部,海底之下,是苍老又年轻的地球。
然后飞船又如由鲲变鹏,翱翔过万里长空,最终带着顾清让稳稳落地,回到家乡。
*******
“你是说,班·摩利随行陛下去往古地球参加祭祖仪式了?”
大抵是元帅的声音听着严厉到近乎震怒,前来汇报的军官额角立即就淌下了汗,原本流畅的声音都有些打结,断断续续地说道:“是,是的,摩利中校——不,摩利少将他确认已经随同陛下搭乘皇家母舰前往太阳系了,现在,现在应该已经在地球上着陆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摩利少将他没有出现在随行名单中,所以属下也是刚刚才得知情况……”
汇报的军官几乎不敢去看帝国新任元帅的脸色,哪怕新元帅要比他年轻上十好几岁,可这位在伊利亚特守卫战中创下卓越功勋的传奇元帅,是他一个在后方呆了几十年的军部文员八辈子都比不上的。
许喟微微皱起了眉头,下意识伸手抚了抚自己的右边眉角。
没道理。完全没道理。
班不是别人,对于自己的暗示和提醒,他绝不会领悟不到。如果他对此有异议,完全可以当场提出,甚至背着他直接拦下埃尔曼,从而完全破坏他的计划,这些不如意的状况他都设想过,也都能接受。虽然许喟推测班依旧会选择袖手旁观,不会参与其中,事实上埃尔曼还是按照原计划出发前往太阳系了,他唯一没有料到的,是班自己也去了。
去之前,甚至没有和他说一声,是为不告而别。
他就这样离开了。
许喟一时竟然分辨不出自己到底在恼怒些什么,是恼怒出现了计划外的状况,恼怒班没有听从他的建议,还是恼怒班的不告而别,又或者在恼怒以上全部。
他再一次猜错了这个人的想法。从第一次见面起,这个人就从未按照他的设想在思考和行事,如果说往常带来的是惊喜和惊吓,这一次,是绝无惊也绝无喜的,有的只是不解和恚怒。
班·摩利,你到底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你知道你这样做的后果吗,如果你知道,你为什么还——
“——元帅,是班少爷带来了什么变故吗?”
班少爷这个称呼,除了许喟,已经很久没有人这样称呼班·摩利了。说话的人有着黝黑的皮肤,这是来自地下贫民窟的象征,这人却坦然出现在了象征着权贵的元帅办公室中。
如果顾清让在这里,大概能认出这个人的身份,曾经摩利家的管家——白茄。一个在帝国惊心动魄的权力游戏中毫无存在感的人,此刻却坐在帝国元帅的办公室中。
白茄关切地望着用手指按压着眉角的许喟,担忧地问道:“我们的计划要更改吗?”
因为皇帝陛下的暂时离去,这个诺亚星目前最有权势的人——年轻的元帅许喟——放下了手,目光重归冷漠,脸色却有几分缓和不下的铁青。
“一切按照原计划进行。”帝国元帅如是宣布道。
*******
顾清让并非皇室宗亲,自然是没有资格进入诺亚家族的祖庙的。
趁着埃尔曼进行祭拜,顾清让反而有了空闲去好好看看一千年以后的地球。
这大抵也是一千年前的地球人不会料想到的,地球的陆地上,曾经是国家和城市的土地上,如今却皆是剥蚀与坍圮。
所有人类的踪迹都荒废了,人类从地球怀抱中掠夺走的一切,又都回归了地球。
曾经排放烟尘毒水的工厂区已成为森林,甚至还有高挑得不像话的巨杉树从直筒烟囱中拔鞘而出,向天空喷薄好大一口亭亭如盖;城中的摩天大楼成了藤本植物竞逐高处的攀爬架,原本的钢筋混泥土覆盖上了万千碧叶依偎如静瀑;柏油马路皲裂成碎块,新建起啮齿动物的穴居家园;公园的喷泉成为禽鸟的午后茶点餐厅;动物园倒真成了动物们的后花园,看它们望向顾清让毫不畏惧的眼神,似乎反而想将这群陌生的无毛两足动物圈养起来好生观赏。
一阵沁醒的自然风吹来,城郊游乐场巨大的摩天轮上,顿时有无数的飞鸟掠起,啸叫着如动物界的艺术家一般,按照各自的流派用羽翼来编织天际。
一个人类面对此情此景要作何感想呢,是怅然人类文明在地球上完完全全的退场,还是要惊叹着欣赏这人类无法拥有的野性和自然美?顾清让必定是后者。
没有了人类的荼毒,地球怒放的健康美态使顾清让这个病灶一份子感动得自惭形秽,几乎要背叛自己的物种了。
第一次,顾清让感恩天国系统的出现,让他得以欣赏这一切。由此可见,审美是人类认识世界最初的、最后的和永恒的形式。
直到回到皇室宗庙附近的飞船降落基地,埃尔曼依旧没有从冗长的祭拜仪式中脱离而出。
逛乏了的顾清让索性先睡下了。
一阵饱眠过后,再睁开眼来,想起自己正身处地球,顾清让感到了难得的平静与安宁。以及,他还看到了依偎身旁枕在他手臂上入睡的埃尔曼。
此刻以临近傍晚,窗外正有夕照斜照进来,将少年隽美的五官描摹得分外清晰,像一幅精美绝伦的油彩。
有所感似的,少年迷迷糊糊地也睁开了眼,对着顾清让睡眼惺忪地一笑。澄黄的阳光溶入他眼角唇际的笑纹,仿佛嵌上了闪耀的金丝一般。
“哥哥。”埃尔曼软软糯糯地叫唤道。
“哎,”顾清让应下,然后问道,“饿了吗?”
“好饿哦。”
“那我们去吃饭吧。”
“好呀好呀。”
像两个幼稚孩一样对话完,埃尔曼愈发幼稚地挽着顾清让的手臂,蹦蹦跳跳地离开休息室。
奇怪的是,门外竟然一个皇家卫兵都没有,整条走廊空无一人。
埃尔曼抱着顾清让胳膊的手立刻就收紧了。
顾清让抿了抿唇,将埃尔曼拉到身后,走了两步,又停下,回头对不安的少年说道:“你先回房间,我去大厅看看。”
埃尔曼咬着嘴唇,迟疑了一会,很快坚定地说:“我和你一起去,不然我一个人留着更危险。”
顾清让点了点头,依旧走在埃尔曼前面,两人开始穿越显得格外幽深漫长的走廊。
渐渐的,空气里潜入了一丝奇怪的味道,似乎是铁锈味,但又不全是。一阵顾清让和埃尔曼都颇为熟悉而难忘的味道。
随着越来越接近走廊尽头,那股让人不适的味道更加浓烈了。
他们上一次闻到这股味道,是在一座华丽城堡后的黑色尖塔中,那毒蛇般盘旋潜入黑暗的狭窄盘梯里,一扇巨大的石门外,一座鲜红的浴池前。那时的他们手无寸铁,此时的他们仅有身份作为依凭,依旧是手无寸铁。
当大厅完整地出现在他们眼前,大厅中央整齐排列的皇家近卫兵也尽入眼帘。
几百具皇家近卫兵的尸体交肱叠骨地密匝匝摆放在一起,面对着脸色惨白的帝国皇帝和顾清让。
而更多的皇家近卫师团的官兵,全部不知所踪。
整个大厅里,除了顾清让本人和埃尔曼,一时竟见不到第三个活人。
兀的,大厅中央的石柱背后,传来了若有若无的声响。
顾清让却松开了拉着埃尔曼的手,直接冲进了尸体堆中。
埃尔曼愕然望着埋首在尸体群中的顾清让,只见顾清让直接从死去士兵的胸口卸下了两把电浆手-枪,然后走回到他面前,递了一把枪给他。
埃尔曼咬着牙接过了,跟着顾清让一起绕过石柱背面,来到了有动静的那一侧。
依旧没有活人,却有一架巨大的激光电视悬挂在石壁上。电视正开着,呈现出一张帝国并不常见的黝黑面孔。
顾清让和埃尔曼却恰好都认识这个人,曾经的摩利家的管家,白茄。
白茄看起来是坐在一个公众场合的台上,台下是大量举着发声仪的正装人员,他们一齐背对着镜头,全神贯注地听着白茄说话。
这个场景对埃尔曼是陌生的,但顾清让却熟悉,这是帝国诞生之后再也没有出现过的记者会。
“如各位所见,一看我的肤色,大家就知道我是来自地下,那个肮脏、贫穷、绝望的黑暗洞穴。”
如此诉说的男人却不见半点自卑,反而面色坦然,侃侃而谈地下的惨象:“地上的民众们在皇室的有意隔离下,可能从未见过地下同胞们的生存现状,大家可以看一下我身后的屏幕——是的,各位不用惊讶,一切都是真的。在这里,面包和米饭是昂贵的奢侈品,我自己就是靠吃老鼠和蟑螂长大的,而在闹饥荒的时候,我们甚至要烹煮死去的同胞,可怕吧,不敢置信吧,是我们丧心病狂吗?不是,我们只是为了生存!”
“为什么银河年代,高科技发达工农业成熟的今天,还会有人类过着这样暗无天日的生活呢?——是因为皇帝、王室、贵族的存在!有了高贵的种族,自然就会有低贱的奴隶,明明是人生而平等,却在畸形的制度下变成了不平等。我们明明也是人类,我们和你们流着相同的血液,共同守卫着国家的边疆,也是这个国家的人民!”
白茄激动地站了起来,控诉道:“我的妹妹,就是死在娜迦公主的血池里!也是因为她的死亡,我下定决心要推翻这个落后的制度。君主制明明是我们早已在地球就淘汰了的落后制度,为什么我们还要允许它的存在?看看我们的国家,是皇帝一人的后花园,是王室的屠宰狩猎场,多少同胞死在所谓王室的猎-枪下?议会沦为贵族们的傀儡,法律更成为他们用以狡辩罪孽的玩物,地上的同胞们,你们有多少人早已被苛捐杂税给压垮?有多少人的私人资产被贵族找借口轻松侵占?我们的边疆,几十亿同胞出于帝王的私心被屠杀,甚至在很多边陲星郡,当地的贵族还享有初夜权!”
“这样的国家,如果再不作出改变,注定毁灭!”
“所以,我愿意身先士卒,发动革命,将我们国家落后的帝制改为共和制,我们地下地上的同胞,一起来当国家的主人!”
“在这里,我一定要感谢要感谢我们人民的元帅许喟先生,如果没有他,国家不会迎来目前的曙光!”
镜头及时偏转,对准坐在一旁身穿漆黑军装的年轻元帅。
白茄激情昂扬的演讲告一段落,看到许喟也没有开口的打算,台下按耐已久的记者们终于抓住时机提问,这可是前所未有的体验,平民向统治阶级提问——
“请问元帅,帝国——不,国家改为共和制的话,您打算竞选总统吗?”
许喟立即摇了摇头,声音平稳地回答道:“不会。毕竟以我现在的权力,去竞选总统的话,国家不会有任何的变化,打败恶龙的勇士成为新的恶龙罢了。我们要杜绝绝对权力的诞生。”
“您是指在成功建立共和制之后,您会放弃您手中的权力吗?”
许喟微微一笑,毫不犹豫地说道:“是的,我会将权力交还给人民,军队是人民的军队,不是皇帝的私人护卫队,也不是贵族用来镇压人民的暴力机器。”
在记者们来得及提出下一个问题之前,许喟接着说道:“以及,我本人自愿上人民法庭,为自己的罪行接受人民和法律的审判。”
记者们立刻追问:“请问您口中所说的罪行是指?”
许喟望着镜头,平静地回答道:“谋杀皇帝以及皇帝此行部分随行人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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