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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他在她面前眉毛也横不起来了,眼睛也竖不起来,她一流泪,他就连手脚都不知道放到哪儿去才好。”
“噢,”我又笑了起来,“这叫做一物有一制。”
“你不为我流泪,还在那儿笑!”方瑜撇撇嘴说。
“我对你只有两个字的忠告,”我说,“赶快抛开这件事,就当做没遇到这个人!”
“别说了,”方瑜打断了我,“你这几个字的忠告等于没说。”她脸上有种困扰的神情,叹了口长气。
“真的这么痴情?”我怀疑地问,审视着她。
“是嘛,你还不信?”她生气地说,接着甩甩头,从榻榻米上站起来,突然对我咧嘴一笑,“说你的吧!是不是也坠入情网了,假如你也害了单相思,我们才真是哼哈二将了。”
“别鬼扯了!”我蹙着眉说。
“那么,是什么事?”
我把黑毛衣的高领子翻下来,在我脖子上,有一道清楚的红痕,是爸爸留下的鞭痕。方瑜呆了呆,就跪在榻榻米上,用手摸了摸那道伤痕,问:
“怎么弄的?”
“我那个黑豹父亲的成绩。”
“他打你?”她问,“为什么?”
“钱!”
“钱?拿到没有?”
我摇摇头,说:
“你想我还会再要他的钱?”
“那么——”
“那么,我只有一句话了,方瑜,借我一点钱,你能拿出多少,就给我多少!”
方瑜看看我,说:
“你等一下!”她站起来匆匆地跑到厨房里去找她母亲了,没多久,她回到屋里来,把一沓钞票塞在我手里,说:“这里是两百块,你先拿着,明天我到学校里找同学再借借看,借到了明天晚上给你送去!”
“方瑜!”
“别讲了,依萍。”
“我知道你们很苦,”我说,“过年前我一定设法把这笔钱还你们!”
“不要说还,好像我们的感情只值两百块,”方瑜不屑地转开头说,“讲讲看,怎么发生的?”
我把到“那边”取钱的事仔细地讲了一遍,然后我咬着牙说:
“方瑜!我会报复他们的,你看着吧!”
方瑜用手抱着膝,凝视着我,一句话也没说。她是能深切了解我的。
在方家吃了晚餐,又和方瑜谈了一下谋职的经过,怕妈妈在家里焦急,不敢待太久,告别出来的时候,方伯母扶着门对我说:
“以后你有困难,尽管到我们家来。”
“谢谢您,伯母!”我说,感到鼻子里酸酸的,我原有一个富有的父亲,可是,我却在向贫苦的方家告贷!走出了方家,搭公共汽车回到家里,已经九点多钟了。妈果然已担了半天心了。
“怎么回来这么晚?没遇到什么坏人吧?急死人了。”
“没有,”我说,“到方瑜那儿谈了一会儿。”
上了榻榻米,我把两百元交给了妈妈。
“哪儿来的?”妈妈问。
“向方瑜借的。”
“方家——”妈犹豫地说,“不是很苦吗?”
“是的,在金钱方面很贫穷,在人情方面却很富有。和我那个父亲正相反。”
“那——我们怎么好用他们的钱呢?”
“用了再说吧,反正我要想办法还的。”
我洗了一个热水澡,用那张虎皮把全身一裹,坐在椅子里,在外面吹了一天冷风,家里竟如此温暖!妈一定要把她的热水袋让给我,捧着热水袋,裹着虎皮,一天的疲劳,似乎消失了一大半。我把谋职的经过告诉了妈,说起舞女那工作时,妈立即说:
“无论如何不行,我宁可讨饭,也不愿意让你做舞女!”
“妈,你放心吧,”我说,“我自己也不会愿意去做舞女的。”
沉默了一会儿,妈说:
“今天周老太太又来了。”
周老太太是我们的房东,我皱着眉头说:
“她为什么逼得那么紧?我们又不是有钱不付!”
“这也不能怪她,”妈说,“你想,她有一大家子的人要吃饭,还不是等着我们的房租过日子。说起来周老太太还真是个好人,这两年,房子都涨价了,我们住的这两间房子,如果租给别人,总可以租到一千、八百一个月,租给我们她还是只收五百块钱,她也真算帮我们忙了。只是,唉!”妈叹了口气,又说:“今天她来,说得好恳切,说不是她不近情理,只因为年关到了,她儿子又病了一场,实在需要钱……”
我默默不语,妈妈用手按了按额角,我坐正身子说:
“妈,你头痛的病是不是又犯了?”
“没有呀!”妈慌忙把手拿了下来,我望着她,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妈,”我转开头说,“我实在不会办事。我还是不应该跟爸爸闹翻的。”
“别说了,依萍,”妈说,用手摸摸我的脖子,红着眼圈说,“他不应该打你,看在那么多年我和他的夫妻关系上,也不该打你。”说着,她突然想起什么来说:“忘记告诉你,今天早上尔豪来了一趟。”
“尔豪?!他来做什么?”我问。
“他说,你爸爸叫你今天晚
上去一趟。”
“哼!”我冷笑了一声,“大概越想越气,要再打我一顿!”
“我想不是,”妈沉思地说,“或者他有一点后悔。”
“后悔?”我笑了起来,“妈,你认为爸会后悔?他这一生曾经对他做的任何一件事后悔过吗?后悔这两个字和爸是没有缘分的!”
我站起来,走到我的屋里,打开书桌上的台灯,开始记日记,记日记是我几年来不间断的一个习惯。我把今日谋职的经过概略地记了,最后,我写下几句话:
“生活越困苦,命运越坎坷,我应该越坚强!我现在的责任不止于要奉养妈妈,还有雪姨那一群人的仇恨等着我去报复。凡有志者,决不会忘记他曾受过的耻辱!我要报仇的——不择任何手段!”
第二天,我又度过了没有结果的奔波的一日,当黄昏时分,我疲倦不堪地回到家里时,懊丧使我几乎无力举步。任何事情,想象起来都简单,做起来却如此困难,没想到我想找一个能糊口的工作都找不到。进了门,我倒在椅子里,禁不住长长地叹了口气。
“还没有找到工作?”妈妈问。
“没有。”
妈不说话,我发现妈显得又苍老又衰弱,脸色白得像张纸,嘴唇毫无血色。我说:“妈,明天去买十块钱猪肝,煮碗汤喝。”
“可是——”妈望了我一眼,怯怯地说,“我把那两百块钱给周老太太了。”
“什么?”我跳了起来,因为我知道家里除了这两百元和我带走的十元之外,是一毛钱都没有的,而且,早上我走时,连米缸里都是空的,“你全给了她?”
“嗯。”
“那么,你今天吃的是什么?”
妈把头转开,默默不语。然后,她走到床边去,慢慢地把地下那张虎皮卷起来,我追过去,摇着她的手臂说:
“妈妈,你难道一天没有吃东西?”
“你知道,”妈妈轻轻说,“我的胃不好,根本就不想吃东西。”
“哦!”我叫了一声,双腿一软,在地下坐了下来,把我的头埋在裙子里,眼泪夺眶而出。“哦,妈妈,哦,妈妈。”我叫,一面痛哭着。
“依萍,”妈妈摸着我的头发说,“真的,我一点也不饿呀!别哭!去把这张虎皮卖掉。”
我从地上跳了起来,激动的说:
“妈,不用卖虎皮,我马上就去弄两千块钱回来!”
说着,我向大门外面跑去,妈追过来,一把拉住我的衣服,口吃地问:
“你,你,你到哪里去弄?”
“那个××公司!”我说,“他说我随时可以去!”
妈死命地拉住了我的衣服,她向来是怯弱而柔顺的,这时竟显出一种反常的坚强,她的脸色更加苍白,黑眼睛睁得大大地盯着我,急急地说:
“我不许你去!我决不让你做舞女!”
“妈,”我急于要冲出去——
“做舞女并不下贱,这也是职业的一种,只要我洁身自爱,做舞女又有什么关系?”
“不行!”妈拉得更紧了,“依萍,你不知道,人不能稍微陷低一级,只要一陷下去,就会一直往下陷,然后永无翻身的希望!以前在哈尔滨,我亲眼目睹那些白俄的女孩子,原出身于高贵的家庭,有最好的教养,只为了生活而做舞女,由舞女再被变成高等娼妓,然后一直沦落下去,弄到最悲惨的境地,一生就完了。依萍,你决不能去,伴舞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那灯红酒绿的环境和酒色财气的熏染,日子一久,它会改变你的气质,你再想爬高就难如登天了,你会跟着那酒色堕落下去,无法自拔!依萍,不行!绝对不行。”
“可是,妈妈,我们要钱呀!”
“我宁可饿死,也不放你去做舞女!”妈妈坚决地说,眼睛里含满了眼泪,“我宁愿去向你爸爸要钱,也不愿你去做舞女!”
“我宁愿做舞女,也不去向爸爸要钱!”我叫着说,坐在玄关的地板上。用手蒙住脸,哭了起来。妈妈也靠在门框上抹眼泪。就在我们母女相对啜泣的时候,外面有人敲门了。我擦掉眼泪,整理了一下衣服,到院子里去开门。门外,是方瑜,她匆匆地塞了几张钞票到我手里说:
“这里只有七十块,你先拿去用着,我再想办法。没时间和你多谈,我明天要考试,要赶回去念书!”说完,她对我笑笑,挥挥手就急急忙忙地走了。
我目送她走远,关上房门,走上榻榻米,对那七十元发了好一阵呆,七十元,这份量多重呀!把钱交给了妈,我说:
“方瑜送来的,我们再挨两天看看吧!”
两天过去了,我的工作依然没有着落。第三天傍晚回家,妈一开门就对我说:
“今天如萍来过了。”
“她来干什么?”我诧异地说,“要想参观参观我们的生活吗?”
“依萍,不要以仇恨的眼光去看任何人!”妈说,“是你爸爸叫她来的!”
“爸叫她来干吗?”
“你爸叫她送来三千块钱!”
“三千块钱?”我愕然地问,“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妈说,“如萍说是爸叫她拿来给我们过年和缴房租用的。”
“可是,”我不解地说,“为什么他突然要给我们钱了?”
“我想,”妈犹豫地说,“大概他觉得上次做得太过分了。”
我咬着嘴唇沉思了一会儿,昂了一下头说:
“妈,把那三千块钱给我,我要退还给他们!我发过誓不用他们的钱,他知道我们活不下去,现在又来施舍我们。妈,我不能接受他们的施舍!”
“唉!”妈叹了口长气,默默不语地站着,半天之后,才低低地说,“可是,我们是需要钱的。”
“无论怎么需要钱,我不用他的钱!”我叫着说。
“不用他的钱,用方瑜的吗?”妈妈仍然轻声地说着,像是在自语,“让方瑜那样清苦的人家来周济我们?为了借钱给我们,他们可能要每天缩减菜钱,这样,你就能安心了吗?而你爸爸,他对我们是有责任和义务的!”
“妈妈!”我喊,“你不要想说服我!”我咬咬嘴唇,意志已经开始动摇起来,为了武装自己的信念,我咬着牙说:“你不要让我去接受施舍,人总得有几根傲骨!”
“傲骨!”妈妈点点头,凝视着我说,“傲骨是不能吃的。现实比什么都残忍!”
“妈妈!”我摇摇头,“你要勉强我去接受这笔钱吗?如果我接受了,我就要永远在这笔钱的压力下抬不起头来!”
妈沉默了。然后,她一语不发地走到桌子旁边,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纸包来递给我,我接过纸包,那三千元是厚厚的一沓,握在手中沉甸甸的。我抓紧了纸包,望着妈苍白而不健康的脸和弱不禁风的单薄的身子,我的意志又动摇了。三千元!三千元可以救我们的急,三千元在“爸爸”并不是一个大数字……我矛盾得厉害,现实和自尊在我脑中迅速地交战,我几乎决定留下这笔钱了。但,想起爸爸的鞭子,想起我曾作过的豪语,我甩了甩头,毅然地走向门口。
到“那边”的这段路变得很漫长了,我走走停停,三千元仿佛是个炙手的东西,在我手中和心里烧灼着。停在“陆寓”的红门前面,我彷徨地望着那块金色的牌子,按门铃吗?退还这三千元?不顾妈妈的苍白憔悴,只为了维持我可怜的自尊?我深思着,心底的犹豫更加厉害。终于,我还是按了门铃。
走进客厅,爸正靠在沙发里抽烟斗,雪姨在给尔杰用手工纸折飞机。看到我进去,他们似乎都愣了一下。我走过去,把那三千元放在爸身边的茶几上,一句话也没说,就掉转身子,准备出去。爸在我身后叫:
“依萍!站住!”
我本能地站住了,爸的语气中仍然具有权威性的力量,似乎是不容反抗的。转回身子,我望着爸,爸从嘴里取出了烟斗,眯起眼睛注视我。他在研究我吗?我忍耐着不说话,他沉默了很久,才用十分冷静的声调说:
“你的傲气是够了!”
我仍然不说话,只静静地瞪着他。他用烟斗指指沙发,命令地说:
“坐下来!”
我没有坐,挺立在那儿。我在和自己生气,为什么我不能掉头就走,还要站在这里听他说话?爸的烟斗又塞回了嘴里,衔着烟斗,他点点头说:
“依萍,把钱拿回去!”
我咬住嘴唇,内心又剧烈地交战起来,爸的态度是奇怪的,在他一贯的命令态度的后面,仿佛还隐藏着什么,使他的语气中带出一种温和的鼓励。看到我继续沉默,他坐正了身子,心平气和地说:
“依萍,再固执下去,你不是傲气,而是愚昧了。愚昧可以造成许多错误,你应该运用一下思想,不该再感情用事了。现在,把钱拿回去!”
他又在命令我了?我望望钱,又望望爸。愚昧,是吗?或者有一点。钱,在陆振华眼里算什么呢?可是,对我和妈,却有太多的用处,太多,太多……我定定地望着爸,心里七上八下地转着念头,拿走这笔钱?不拿这笔钱?但是,爸为什么对我转变了态度?他也动了怜惘之念和同情之心?还是另有别的因素?在我的犹豫中,雪姨按捺不住了,她把身子凑了过来,以她一向所有的冷嘲热讽的态度说:
“振华,何必呢?别人又不领情,倒好像你在求她收这笔钱了。”
我把眼光调到雪姨的脸上,这吝啬贪婪、浅薄无知的女人!她希望我不收这笔钱吗?当然,如果我从此不收爸的钱,她才开心呢!愚昧,不是吗?有钱送到我的手上,我竟然不收,而让妈妈在家里饿肚子,愚昧,不是吗?我凝视着那包钱,心志动摇。爸站起身来了,拿了那包钱,他递在我面前说:
“给你妈妈治治病!”
我愣了愣,就下意识地伸手接过了钱。雪姨又发出了一串轻笑,说:“不是不要吗?怎么又拿了?”
我木然地转过身子,握着钱,向房门外面走。耻辱的感觉使我每根血管都沸腾着,但是,我不再愚昧了,不再傻了,我要从爸的手里接受金钱,最起码,我不愁衣食,才能计划别的。为什么我不收爸的钱呢?为什么我要饿着肚子,让雪姨觉得开心呢?
走到了院子里,爸在后面喊:
“依萍!”
我回头,爸注视着我,深思地说:
“经常到这边来走走,把你的傲气收一收,总之,一家人还是一家人!”
是吗?是一家人吗?爸为什么要讲这一句话?难道他真懊悔了对我的鞭打?还是——他把我从废墟中发掘出来了,又重新想认我这个女儿?我望着他,不能从他的脸上获得答案,但他眼睛里有一种新的、属于感情类的东西,我不想再研究了,人是复杂而又矛盾的动物。
走出了“陆寓”,我心境迷茫而沉重,那包钱压着我,我觉得无法呼吸和透气。现实、自尊、傲气……多么错综紊乱的人生:钱在我手里,现实的问题解决了,自尊和傲气呢?我总要在一方面被压迫着吗?
阴云又在天边堆积起来了,快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