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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问得直白,刘远也答得痛快:“势单力薄,何敢自立?”
是不敢,而不是不愿。宋谐看了他一眼,道:“如今天下大势,能与秦廷分庭抗礼者,无过于张楚大军,若郡守不想自立,就该以张楚陈涉之名,重立檄文。”
这个观点与刘桢先前说的一模一样,刘远忍不住瞥了闺女一样,又对宋谐点头含笑,说先生所言甚是,接下来还要怎么做?
宋谐见他诚心受教,确实不是装装样子而已,心中舒坦不少,也不吝于再指点他:“郡守以为,张楚为何反秦?”
刘远说:“暴秦无道。”
这句话是万金油,宋谐不太满意,又问:“怎么个无道法?”
刘远想了想:“秦律严苛,轻绝人命,民不胜其苦,奸邪之吏横行,税赋沉重,以致民皆亡逃山林,聚众为盗,复而为祸。”
宋谐虽然没胆子造反,但并不代表他没有政治智慧,听了刘远的话,就摇摇头,竖起一根手指:“诸言烦多,不如一语中的。”
刘远问:“哪一句?”
宋谐道:“民不胜其苦。”
刘远:“此话何解?”
宋谐:“昔年秦皇之所以能统一六国,威加四海,说到底,不过是四个字,顺势而为!彼时周王室式微,各国割据,战火连年,民不胜其苦,故秦始皇趁势而起,以强秦数代积累,终得天下。各国虽然口口声声痛骂暴秦,可若是没有秦国,如今天下依旧是烽烟四起,战火燎原的局面!”
坐在旁边的刘桢动了动,掩住心中的吃惊。
要知道秦国在战国虽然实力强盛,但名声并不好听,以前穷,就被人叫穷秦,后来富了,大家觉得秦国都是西陲遍地的边民,跟中原人没法比,又管人家作刁秦,反正就是各种地域歧视,到了现在,自然又换了个称呼,叫暴秦。
秦始皇统一六国之后采取的措施太过急迫,导致六国旧地的人对秦朝没有什么归属感,大家私底下没少发牢骚,一说起来,好像秦朝就哪哪都不好,造反的时候也有一个冠冕堂皇的官方理由,那就是暴秦无道。
这种观点在当时并不是少数,随着造反大军的声势越来越庞大,士人们不说上一句“暴秦无道”,就显得跟不上时代潮流了。
但刘桢绝没想到,一个被迫退居二线的前秦地方官员,竟然有这等不随俗流的见解,可见民间藏龙卧虎,高人实在太多,即便不是史书留名的人物,也是不能小觑的。
刘远和宋谐都没有去注意刘桢的神情,前者完全被后者一番言论吸引住了,宋谐的话不拽文,也浅显好懂,刘远赞同地点点头:“确实如此!”
宋谐见他虚心受教,认真倾听,心中有些得意,面上微微一笑:“虽说秦皇一统是顺势而为,可时移世易,六国不比秦地,秦地自商君变法起,就已经适应了秦律,六国却不然。加上赋税之中,口赋,户赋,田租,徭役,兵役,凡此种种,无不令小民难以承受。子曰,好勇疾贫,乱也。人而不仁,疾之已甚,乱也。正是此理。”
说到最后,又忍不住拽起文了。
刘远喔了一声,茫然道:“先生最后一句话是何解?”
宋谐抽了抽嘴角,赶紧把得意的心拉回来:“小民虽然弱小,无甚可惧,然而一旦将他逼迫到极点,他忍无可忍,就会起兵造反了,一旦这种小民多了,天下自然就会乱。”
刘远恍然,可不是么,在不久之前,他也是这种“小民”啊!
“先生且继续说。”
宋谐:“因此,新的政令,便须从此入手。譬如原先秦法规定,田租十取一,郡守只要稍加宽容,规定十二税一,便足够令士民感恩戴德了。再者,如今颍川郡已不归咸阳管辖,诸如徭役一类,也尽可废除。其三,秦国重农抑商,自秦国一统之后,对商税种种限制越发苛刻,郡守只要宽免其中一二,便能令天下商贾慕其名,争相投奔而来,届时商业兴盛,何愁颍川不兴?”
刘远大喜过望,拜道:“多谢先生教我!”
以前这些事,宋谐作为秦朝官吏,当然不方便做,现在换了个人,他只要从旁出出主意,简直毫无压力,见对方如此上道,宋谐自己也很有些得瑟,突然觉得培养一个文盲当郡守,成就感反而比自己当官来得大。
他捻捻美须,一派高人风范,扶起刘远:“郡守既然以诚待我,我也自当对郡守坦诚相待!”
眼睛一瞟旁边充当了半天隐形人的刘楠和刘桢,笑道:“阿楠与阿桢可曾有字?”
这话一出,刘远就知道对方有意给儿女赐字,连忙打蛇随棍上:“还未有字,我读书少,但请先生为他们赐下字号!”
晚辈的字号,一般只能由父母师长或者亲近的长辈所赐,这字号一赐,从此之后,宋谐跟刘家的关系就很难再掰开了,到时候要是刘远失败,宋谐被抓起来,他说自己不是刘远的同党,别人都不会信。
所以说宋谐也是下了相当一番决心的,要不是看刘远可堪造就,又有点枭雄本色,加上自己家人还在对方手里头,他是不会上这条船的。
宋谐看了看刘楠,道:“此子虽年少,却有勇猛之风,不如叫伯勇。”
又看向刘桢:“智者动,仁者静。就叫仁静罢。”
刘远没二话:“大善!”
刘楠和刘桢二人连忙行礼:“多谢先生赐字!”
两人蹭了半天课,又得了个字号,然后被刘远赶出来了。
接下来刘远还要细细询问有关施政的琐事,这就不是他们能听的了。
刘楠早就坐得不耐烦,要不是老爹在旁边,他早就跳起来活动筋骨了,饶是如此,也忍不住龇牙咧嘴,做了好几个鬼脸。
相比之下,刘桢就淡定多了。
可见宋谐给他们的字号也不是随便就起的。
刘桢劝他:“阿兄,方才宋先生与阿父说的那些事,你要多听听才好,对你大有裨益呢。”
刘远挥挥手,不以为意:“我只是喜刀枪棍棒,不喜读书,与阿父一样,你也不是不知,若是让我上阵打仗,我倒是一百个愿意,至于宋先生说的那些,自有阿父去操心,不必我们多费神的!你瞧阿父,他明明也不喜欢那些,却偏偏还得装作认真地听宋先生唠叨,哈哈,真是惨也!”
刘桢叹了口气,见劝不动,也就不再劝。
看来她是不可能有一个文武双全的兄长了,不过乱世之中,枪杆子里出政权,手里有兵就意味着有话语权,刘楠的想法也不能说有错,反正他们老爹现在只是一个坐不稳位置的郡守而已,大可不必想那么远。
自从宋谐跟刘远长谈过之后,局面就有了明显的改变。
刘远不但亲自将宋谐的家眷送回宋家,还跑到前任监御史家里去作客,而宋谐也改变了之前默不吭声的风格,频繁出入郡守府,又在人前给足了刘远面子,事事以他为主,将自己放在辅佐的位置上,刘远当然也投桃报李,言必称先生。没过几天,整个阳翟就都知道,现任郡守拜了前任郡守为师。
有了宋谐的表态,大家开始逐渐扭转自己消极抵抗的态度,而刘远也大刀阔斧发布了一系列政令,除开减免商税田租之外,又任命前监御史为郡丞,安正任监御史,许众芳任郡尉。
自此,颍川郡大小事务,刘远开始逐渐上手,权柄也日益牢固。
而张氏和刘桢那边,刘远没有忘记自己的承诺,他很快将原来郡守府的主事从宋谐那里要了过来,又经由宋谐推荐,为刘桢刘婉她们聘了一位女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