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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王傅筌仰着头,踩着他的右手走过去。
治得不及时,养得不好,手腕算是落下了旧伤。
所以他这两年写字,总是左手研墨。砚台放在左边,方便左手写字。
两年前的事情,他算是落下一身的毛病。
他想把檀弓放回去,傅询却握住他的手腕,要他把手搭在上边。
傅询站在他身后,脚尖抵着他的脚后跟,让他站好。
他自己没怎么使劲儿,就是一手虚握着檀弓,一手勾着弓弦。
手臂平直,目光平视,傅询带着他,拉了一个满月弓。
随后他稍低下头,靠得很近,吐息在韩悯耳边。
“这不是可以了?”
韩悯怔怔的,没反应过来,也没有回答。
傅询见他模样,心想大约是把他吓着了,便松开手,将檀弓放回去。
韩悯吸了吸鼻子,心里“呜哇呜哇”地拉响求助警报,紧急呼叫系统:“这回又是为什么?”
系统也不太确定到底是为什么,尽力分析了一下:“就……或许……可能……君臣之情?没错,君臣之情。”
但他感觉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
可是这场面已经超出它的分析范围了。
傅询见他眉尖微蹙,一脸沉思,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伸手摸了一下他的脑袋。
“回去了。”
“诶。”
韩悯小心跟上。
出去时,正巧碰见卫环。
傅询吩咐他把长剑放回去,他放回去之后,再折返回去,这两人就不见了。
他望了一眼宫殿里边。
那里边不常开窗,有点阴暗。
然后他发现陛下的耳朵红了。
奇怪,现在也不是冬天,陛下也不是王爷了,都做皇帝了,还和在柳州时一样。
卫环将殿门关上。
韩悯在武场连续打了几天的太极拳,傅询习惯晨起练武,时常与他遇见。
来得勤了,虚礼都免了,就是点点头,打个招呼的事情。
这日从武场出来,韩悯与杨公公,还有小剂子一同回去。
韩悯挽起衣袖,捏着拳头,递到杨公公面前:“给你老看看,我这几天打拳的成果。”
杨公公捏捏他细瘦的胳膊:“都是骨头,应该再多吃一点。”
韩悯收回手,别过头去。
这时已到了福宁宫前,他才看见温言等在台阶下边。
他穿一身言官的红袍,站在玉阶前,身形挺直,官帽两边的长翅也不曾晃动一下。
韩悯上前行礼:“温大人来找圣上?”
“是。”
温言一直都冷冷的,话也不爱多说,韩悯一早就知道了。
“圣上恐怕没这么快回来,你要不要进去等着?”
“不用。”
“那好。”
韩悯抬脚要走,忽然想起一件事,回头道:“对了,上回一起改折子,还没改完,什么时候再……”
他说的是参恭王傅筌的那封折子。
温言目不斜视:“不敢再劳动韩公子,那折子我已经改得差不多了。”
“那也行。”
韩悯思忖着,应当是前几日傅询摔了香炉,温言恼了,要跟他划清界限了。
他这样冷淡,韩悯也不想自讨没趣,转身上了台阶,抱住杨公公的手臂:“我想吃枣泥糕。”
杨公公笑着点头:“好好好,吃枣泥糕。”
温言转过头,望了一眼韩悯走上台阶的背影,很快又转回脑袋。
面色冷淡。
回到偏殿,杨公公对韩悯道:“这温大人不知道怎么回事,总看不惯你似的。”
韩悯小声道:“其实我有时候也有点儿怕他。”
“嗯?”
“我总觉得他很像我爷爷。”
杨公公不悦道:“瞎说,哪能这样比?”
韩悯愈发小声,解释道:“我是说,他正经的时候特别凶。我爷爷当年在朝堂上,硬生生把卫将军骂哭了。虽然我爷爷没骂过我,但我总是很怕我会被温言骂哭。”
“那倒也是。”
“不过他不要我改折子,我还乐得清闲,好写两章……”
两章话本。
韩悯差点说漏了嘴。
杨公公也没在意,转头去给他预备吃的。
过了一会儿,杨公公朝门外望了一眼:“梁太医来了。”
韩悯也看了一眼。
梁老太医常来给他诊脉。
此时他正背着药箱,走过宫道。
韩悯跑到廊上看了看:“温言怎么还在下边等呢?”
他就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同是文人,韩悯想下去喊他上来歇一歇。
但是走到一半,想想还是算了,温言也不怎么待见他,还是不了。
于是他走到梁老太医身边,伸手接过药箱。
梁老太医笑着问:“你今天怎么这么殷勤?”
韩悯瞧了一眼温言。
他宁愿在太阳底下站着。
韩悯收回目光,忽然想起一件事,对梁老太医道:“对了,我前几日写信给兄长,让他把双腿的症状写下来。昨日回信寄来了,想请你老看看。”
“好。”
殿里,梁老太医捋着胡子给韩悯号脉,目光一凝,皱了皱眉。
侍立一边的杨公公问:“怎么了?”
梁老太医松开手,看向韩悯:“悯哥儿啊,你自己心里最清楚,忧思郁结,吃药是吃不好的。”
韩悯点头,小声答道:“我知道,可我就是……睡不着。”
梁老太医叹了一声:“还是给你开一些安神的药,你自个儿的心结在哪里,得自个儿去解决。”
“我知道。”
韩悯从案上拿出一叠信纸,翻了翻,抽出两页递给梁老太医。
这是韩识的信。
想起从前那个马背上英姿飒爽的青年,梁老太医也有些惋惜。
长叹一声,接过信纸,眯着眼睛,仔仔细细地看起来。
韩家历代从文,韩爷爷拦驾献书之后,韩家便一跃成为文官之首。
但是文官之首的韩家,却有几个人偏爱习武——
韩悯的叔父与兄长。
韩爷爷老来再得子,韩悯的叔父比兄长韩识年长十岁,韩悯未出世时,他二人就常在一块儿,叔父于韩识,亦父亦兄。
即便是韩悯出生后,因为韩悯不足月,身子弱,只好在家好好养着,闲时跟着爷爷念书。
所以仍旧是他二人在一块儿的时间更多。
他二人皆好习武。
后来韩识在一次马球赛上结识了当时的太孙,傅询的兄长傅临。
那时傅临堕马,落在马蹄下,韩识伸手一捞,把他拽上马,救了他一回。
两人一见如故,遂成至交好友。
直到三年前,景山的一场狩猎。
白虎越溪,傅临纵马追逐,韩识与叔父劝他不住,只能驾着马紧随其后。
天黑时,侍卫赶到,只看见满地的鲜血,那只白虎伏在地上,已然没了气息,而他三人的状况也不好。
韩悯的叔父当场就断了气,留下孤儿寡母,那时韩佩才只两岁。
韩识被抬回去时,双腿都是血淋淋的。元娘子看见,哭晕过去两回。
而傅临被救回去,捱了两三日,却还是呕血身亡。
最后只有韩识一人活了下来,但他的双腿也残疾了,此后都坐着轮椅。
晚年丧孙,白发人送黑发人,德宗皇帝受不住打击,冬日里大病一场,很快就驾崩了。
而后先帝即位。
先帝对其余几个皇子,宠爱归宠爱。只有傅临一人,既是他最宠爱的长子,又是被他当做储君来教导的。
傅临早逝,先帝便迁怒韩家。
据说傅临去时,喊疼喊了一夜,先帝守了他一夜。
清晨时回光返照,傅临清醒过来,替韩家求了宽恕的旨意,但是先帝没有答应。
后来德宗皇帝病逝,临终前也下诏,让先帝不要为难韩家,先帝也没有应允。
先帝恨极了韩家,继位之后,立即翻出韩爷爷的一卷书稿,找了个“私修国史”的罪名,把韩家抄家下狱。
这是韩家被抄家的内情。
也正是因为傅临早逝,先帝才变得愈发多疑。
在追封傅临为太子之后,就再不立太子,只让傅询与傅筌各自争斗。
梁老太医一边看信,一边道:“从前给你哥诊断,好好养着应该是能站起来的,怎么就……”
他将书信上的字句看了两遍,沉吟道:“不太对劲,是不是有什么地方疏忽了?”
韩悯想了想:“我们家被抄家之后,我为了爷爷书稿进宫,后来和爷爷一起被关进天牢。但是兄长那时……我娘说,兄长那时被宫里的人带走了。”
原本侍立一边,一直没有说话的杨公公沉吟道:“其实是恭王出了主意,让先帝召识哥儿进宫,在先太子的牌位前赎罪,长跪念经。”
韩悯一惊:“兄长从没跟我说过这件事。”
“大概是怕你担心,所以就没跟你说。”
“那后来呢?”
“后来不知道为什么,殿里走水。原本火势不大,没人察觉,后来恭王又拦着不让人救。识哥儿腿脚不便,又喊不来人,就抱着先太子的灵牌,爬到供案下躲着。”
杨公公叹了一声:“最后下了一场雨。雨水从窗户里泼进来,把火浇灭,识哥儿毫发无伤。先帝说是先太子发了善心,就饶他一回,不再听恭王的,把人放回去了。”
那时韩悯还在牢里,韩识不跟他说,他永远也不知道竟然还有这么一件事。
梁老太医心中有了计较:“或许是那时候跪坏了腿,又或许是心里过不去。”
韩悯神色认真,默默地给恭王傅筌记上一笔。
他撑着头,最后道:“还是不要告诉兄长,我知道这件事吧?”
“好。”
两个老人家从小看着他长大,太了解他。
他二人认真叮嘱道:“你千万别一时冲动,去找恭王算账。”
韩悯点点头:“我知道。”
想想上回傅询同他说,至迟一个月,国丧之前,就能处置恭王。
算算日子,也快了,再过几日便是国丧。
唯一可惜的是,温言再没让他帮着写奏折。
韩悯撑着头,悠悠地叹了口气。
空负一身能把傅筌骂哭的本事。
怀才不遇,很是郁闷。
他随手拨弄了一下书案上的毛笔,笔尖锋若利刃,在他的指腹上留下一道墨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