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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日无聊试新茶

    这日午后静极思动,去后园看望那两个不安份的家伙。

    飞云崩雪老大不小了,却整日与那灰突突的野小子满园子里疯跑,有一次找了他们半天,找到时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两个竟然全挤在钓船上。

    船在湖中心。

    怎么去到那么远的?

    我在矶石边直发呆。

    成精了看来。

    晚上写信告诉宋言之,宋言之回信中大笑,说很好很好,非简非之马不能为。

    随信一同寄来的,还有一个长约八寸的胡杨木雕。

    眉眼一望即知是我,却笑嘻嘻,一副下一刻不知又要去算计谁的模样。

    我向明于远报怨:“看我多淳朴敦厚的人啊,真不知大哥是怎么想的,竟把我歪曲成这样。”

    言若有憾,其实心里不知多喜欢这礼物。

    在手边时常把玩,有一天在塑像衣褶的极不显眼处,发现细若蚊足的字迹:历二年终成。斯时明月如昼,胡沙似雪,驱马夜驰数百里,远思渐息。守默。

    抚摸着这些字,遥想当夜情景,不觉出神。

    后来明于远问木雕哪儿去了,我说收起来了,他无起无伏“哦”一声,没下文。

    这人,没下文通常意味着一篇很长很长的下文,不过呢,这次我坚决不开口问。

    他低笑:“非非,我们来玩游戏好不好?”

    “不。”我想都不想,直接拒绝。

    开玩笑,与这人玩游戏,他要我输我几时赢过?

    在这方面,我有过多次教训。

    ……惨痛的。

    他也不强迫,换了话题:“非非,如果可以外放,你想去哪儿?”

    什么?!

    我一把抓住他的手:“外放?!那我要去……南山郡,正好那个卫郡守我看着也喜欢。”

    他一愣,随即笑了。

    好像我的回答颇出乎他的意料,可他却为这意料之外很高兴的样子。

    我自然知道为什么。

    人,要是真能永远糊涂该多好。

    后来多次问他外放的问题,他不是语焉不详,就是顾左右而言它。

    问简宁,简宁微微笑,要我去问阿玉。

    问阿玉……

    这么回答,等于是说此事不必再提。

    因为每次只要提及这个话题,其结果都令我有又加害了一人的愧疚。

    就说最近的这一次吧。

    桃花开了谢,谢了再开,如今又要开了;

    五年里,阿玉眉间隐约的清寂如江南烟雨;李、卫二小子待我似乎不如往日亲厚,神情还颇有些哀怨。

    柳总管倒是微笑如常,可视线偶尔撞上他的,他眼中隐含着的热望,令我的心发沉。

    还有何太医。

    他每次见到我,都会细说阿玉的饮食起居情况。好像他是我安插在宫中、专门监视皇上的细作似的。

    尤其只要阿玉少吃了几口饭,少睡了一个、半个时辰,何太医就会边看我边忧愁地叹息;

    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得陪着他,站在宫中长长的寂静的游廊里,也叹息。

    满眼将开未开的花枝,在深深的宫墙里,无声地演绎它的枯荣。

    风是柔软的风,却吹得人莫名地怅惘。

    我低声问何太医:“是不是我离开比较好?要是离开了,皇……”

    “皇上!”话还没完,何太医已神色惶恐地跪了下去。

    我忙回头,阿玉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站在我身边。

    “何清源,朕不知道你居然话这么多。来人,着他去兰轩茶馆说书。一天四个时辰,不赚满十两银子就不要回来了。”

    结果,何清源的神情……

    唉,不说也罢。

    “朝中官员去听,一律不准打赏、不准多给一文钱;不准邀人去;不准邀他进雅座说;不准……”

    一堆的“不准”,茶楼里自有阿玉安排的人监督。

    林岳。

    “若有发现,违旨论处。”阿玉语声清冷,何太医满脸通红,冷汗直下。

    我很想帮何太医,可我觉得现在还是沉默为上。

    林岳瞪着双眼,似乎不能置信。

    想想也是,堂堂三品,竟要整日坐在茶楼里做这些事,够憋闷的。

    “怎么?林御史不愿意?要知道茶楼里,可以更近地接触民意。听听民风,要比成天盯着某人是否又逾矩有意义。”

    我直觉自己就是那个某人。

    果然,林岳看我一眼,开口了:“臣觉得简侍讲现在这么与皇上并排站着,就是逾规。按《至正六典》第三十七条,当……”

    我忙向后退,可是阿玉手一伸把我带到身边:“朕是皇上,朕视简非若……弟弟,并排而立有何不可?”

    林岳不卑不亢顶回去:“即使是皇上胞弟,也该谨记君臣有别。”

    阿玉微笑起来:“那好,朕封简非为皇后,即日明颁天下。林御史,你还有何话说?”

    林岳似吃惊不小,抬眼看阿玉,随又双目低垂:“有。臣错了。皇上与简侍讲并肩而立,足证皇上开明。臣恳请皇上收回策封之言。”

    我看看阿玉,有些想不明白他突然说这话的意思。

    阿玉静看林岳,脸上没有丝毫情绪。

    “皇上英明!”何太医不冒冷汗了,这会儿他简直就是十分高兴,“简侍讲,臣恭喜了。”

    恭喜?恭喜什么?

    阿玉说得不错,何太医的话好像是多了点。

    “简侍讲,下官等了五年终于等到了这喜……”

    可恶的何清源。

    我决定不帮他了。

    “何太医,简非喜从何来?何太医荣任昊昂第一茶楼说书人,才真叫可喜可贺。明天起,简非定前往捧场。阿玉,我们明天同去好不好?我们带人去砸场子,喝倒彩,……”

    猛想起林岳还在场,我忙住了口。

    “好。”阿玉以拳抵唇轻咳几声。

    林岳却像什么也听见,头更低了,肩膀似乎不禁风,耸动了一下。

    阿玉突然以极低的声音在我耳边说,“你没反对封后之事,我很高兴。”

    什么?

    我没反对?!

    “不!阿……”我看了看林岳,不得不放低了声音,“皇上,您刚才说的当然不是真的,对不对?”

    阿玉若有不解:“什么不是真的?我答应你同去茶楼,岂会有假?”

    “不是这个!是……”

    “哦?不是?那你的意思是不要我同去了?简非,你怎能如此出尔反尔?”

    “阿玉!”我再也忍不住,大声打断他,“你故意的对不对?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你……”

    “好好好,我知道了,知道你非常非常愿意与我一起去兰轩。”

    “不不不不不不不!我不是说去茶馆,我说的是愿意封后的事……”

    话还没完,何太医欢喜无限:“恭喜皇上!”

    恭喜?

    我说什么了我?!

    阿玉轻笑出声。

    我只觉得十分憋闷,忍不住一把抓住阿玉的右臂,用力。

    阿玉仿佛没痛感,还小声提醒我:“有人看着呢。”

    这风淡云轻的样子更令人恼怒,我冲口而出:“看就看!我又没做什么?!我……”

    何太医咳过不停:“皇上恕罪,臣受了风寒……”

    我看看何太医,又看看林岳。

    林岳黑漆漆一双杏仁眼,定定地注视着我。

    猛想起刚才出言无状,背上开始发麻。

    他视线慢慢下移,慢慢落到了我的左手上。

    ……左手。

    我忙松开紧抓着阿玉的左手:“林岳,不,林御史,这个……我,咳,下官刚才扶了一下皇上……”

    林御史不说话,双目黑睃睃。

    我实在受不了了,冲着林岳:“算了,要打就打吧。省得老惦记着那七百多板子,太磨人。”

    林岳板板正正来一句:“什么板子?林某不懂简侍讲所言,能否明示?”

    他的话是……我理解的那个意思吗?

    这会儿似乎我才是不懂的那个人。

    近来我觉得自己似乎笨了很多,是不是这日子过得太平静了?

    还是想办法跑出去比较好……

    正胡思乱想,阿玉清冷端严的声音传来:“林岳你可以退下了。记住朕的话,多注意民风民意吧。”又温和了声气转向我,“去试试刚到的一款茶,去年秋上的青茶。”

    茶。

    我骑着灰马,想着心思,漫无目的地在街头徐行;灰马也怪,东一边西一边地遛达,似乎出来散心的是它。现在,它居然自作主张停了下来。

    兰轩,茶馆。

    我笑起来:“前些天你俩挤到船上还不够?难不成你还想喝茶听书?”

    灰马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看我,看样子比我每次被林岳弹劾了还要无辜。

    我笑着一弹它的前额:“既然来了,那我就进去吧。看见没,那个双耳涨得通红、头低到要点地的半老头没?那人是何太医。三天了,还在茶馆里挣扎呢,唉,讨生活不容易啊,一天才二三百文小钱,离十两银子的数远着呢。你说我们要不要帮他?”

    灰马沉默,仿佛无声抗议我忘恩负义。还把头扭过去,我这才发现垂杨下另外几匹马。

    红的如火,黑的如墨,白的胜雪,一律皮光水滑。

    京城里什么时候来了这么好看的马了?

    我拍拍灰马的脑袋:“看看看,同样是马,你怎么这么难看呢?”

    灰马鼻息喷上我的脸,清亮的眼里仿佛全是不屑;又打量我,似乎在说你也好不到哪儿去。看看这灰扑扑的脸,看看这身灰扑扑的衣裳,看看这瘦兮兮的身子……

    灰马无声指责着,突然又挨过来,轻轻蹭着我的脸。

    吴记豆腐的小伙计出来,指着我们:“哈哈,快看那两个,还真像。”

    兰轩斜对面卖胭脂水粉的漂亮老板娘听见了,站在屋檐下看看马,又看看我,笑了:“我道是谁,原来是……”

    灰马突然一声长嘶,把她惊得倒退三步。

    垂杨下的那几匹也是一阵乱跳。

    我微笑,隔条街朝她一揖:“谢娘好。这马向来顽劣,没吓到你吧?”

    谢娘笑靥如花走过来,声音糯软:“你……是来听说书的么?这几天的说书人有趣,干坐着,脸一会像涂了半斤胭脂,一会儿又像上了七两黄粉。”

    我笑出声。

    这个我自然知道。

    连着三天,我天天来听,有时上午,有时午后,有时像现在,黄昏。

    当然,每次来都会小心地换上不同的面具。

    妙音说话真算话,单单面具送了我不下二十个。

    不过,面具多了似乎也有问题。

    记得那天去应卯,对面遇见林岳,我中规中矩打招呼:“林御史好。”

    林御史似乎一愣,双目圆瞪,盯着我不说话。

    我忙检点自身。

    深青的官服穿了;官帽,戴了,而且很正;佩绶,全了;白袜黑履。

    全身上下,再无可挑剔处。

    可这人就是不走。

    这次,我不怕他。

    神定气闲任他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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