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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楼酣宴,茶轩清玩。
“怎么,那帮士子里有你认识的人?”
阿敏果然很聪敏。
“那个穿淡黄长衫的,就是严恺。”我把阿敏手中的器具接过来,“我扮成你的随从吧。”
阿敏笑着打量我一番:“随从?看来你今天戴的不是昨天的面具了。其实只有没长眼睛的才看不出今天的你就是昨天的你。不过,你想怎么玩我都陪你。我正缺一名最贴身的随从,就你了。东西给我,我可不舍得让我的随从吃力。”
不舍得?
是前年吧,我出去散心,信马由缰不知不觉走到城东山中。因是秋深,游人稀少,我打发灰马到别处啃草,自己坐在半山亭似看非看地对着远处的峰峦出神。
不知过了多久,空山里传来渐行渐近的马蹄声脚步声,我转头看,不禁发笑。
阿敏,不,应当是宁王爷。
他十分王爷地坐在肩舆中,眼神却颇为寂寥。后面仆从数人,牵马的,奉食盒的,更有几个各自捧着一罐水在后面勉力跟着。
见到我他似乎吃了一惊,一下子坐直了:“你?你怎么一人在这儿?发生什么事了?”说着就往下跳,惊得轿夫刷地全跪下了,凹凸不平的山路我看着只替他们的膝盖疼。
阿敏走过来,走了一半看看我又看看身后,说道“都起来吧”,结果,那些人都不起来。
阿敏不管,反复问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终于解释得不耐烦,照着他一脚踹过去,那些跪着的人倒抽一口气头刷地差不多贴到了地面。
阿敏却大笑起来,看来终于相信我没事了。不过他的反应却奇特,快步走到轿夫身边,对着他们的臀部一人一脚:“马留下,你们都滚吧。水仔细些,送到简丞相府。”
什么?费这大阵仗只为取水?
他一脸委屈:“怎么?不相信?人家大清早进山好不容易才找到这眼泉,把先前所有的水都淘干净了等到现在,才等到这几罐新出的云石泉水给你泡茶,想不到你竟不满意。”
我刹那明白这两年他时不时派人送给我的水,原来都是这样取出来的,不禁暗自感动不安。见他一副“怎么样我很好吧”模样,忍不住和他开玩笑:“为什么要感激你?出力的全是宁王府上仆从。”
“他们不出力谁出力?他们的任务就是出力。”他笑嘻嘻说得十分理所当然
而现在,他却说什么不舍得随从吃力,前后是不是很矛盾?
“东西给我。”阿敏几乎是从我手中夺去了那些煮茶器用,轻咳一声,缓步走进兰轩。
粗鲁的家伙。
我在心底摇头。
不过,看他捧着盛放坛坛罐罐的提盒走得王爷样,又忍不住发笑。
他径直走到陶掌柜替我留的桌旁,坐下。
大堂内估计认识他的不少,他进来后堂内声音渐渐小了下去,直到他落坐片刻后,众人才又开始窃窃私语。
“宁王……”“……王爷”片言只语传出,严恺那一大桌子静了静,又相互对视一眼,埋头喝茶。
严恺看看我,又不落痕迹地上下打量我一番,微皱了眉头,看样子似乎有些困惑。
阿敏显然也注意到了严恺的目光,他一拉我的衣袖:“你也坐下。今天本王心情好,你陪孤说说话,顺便沏些茶来喝喝。”
何太医自从我与阿敏进来,双眼就开始放亮,目光巴巴地跟着我们固执地不肯收回。
我看了看他右腿边的小竹箩,一文钱也没有。
看来,说书技艺毫无长进。
阿敏伸手招来陶掌柜问得很大声:“怎么?兰轩竟请不起个说书的?孤双耳寡牢牢的闲得慌。你找个人随便说些什么,不静着就行。”
陶掌柜躬身听着,转眼看到我,笑开了。
“你认得我?”我压低了声音问他。
他一愣,回得妙:“这个,全听您的。”
阿敏挥手:“滚吧你这滑头。”
严恺他们时不时看着阿敏,现在这几人再次相视而笑,笑得很有几分读书人的清高傲然。
阿敏也笑了,他在我耳边低声说:“严小子模样还不错,但眼力就有待商榷了。”
“你这是自毁形象,怨不得别人。林岳昨夜极力称赞严恺的就是他眼力精准。”我一边取出小竹炉、小红泥陶壶一边笑道。
阿敏的回答是:“林岳你离他远点,”忽又大了声音转头问,“说书的呢?还没找到吗?”
众人一齐看向台上,都隐隐替何太医着急:“快说吧,不要拂了宁王爷兴致。”
“惹王爷生气没好果子吃……”
可怜何太医犹如首次登台的唱戏人,还没做好充分的准备,就被人一脚踹到前台,踉跄失措惶惑嗫嚅半天,蚊子似的开了腔:“话说这天,大堂里,啊,不是不是,是林子里,林子里来了一个强盗……”
他十分心虚又抱歉地偷看了看阿敏,汗水直往下淌。
……大堂里的强盗。
妙极。
我看着强盗阿敏,呛住了。
“你不会是染上了什么毛病吧?叫你不要跟来你偏要跟,孤喝个茶都不得安生,”阿敏说归说,还是犹犹豫豫地拍着我的背,又转头大声喊陶掌柜,“找个郎中来给他看看,真要有什么,这笨蛋随从本王就……喂,喝点烫茶镇镇咳。”
喝烫茶镇咳?
阿敏看来已玩上了,瞧这粗豪跋扈模样,他把自己毁得真够彻底的。
我忍笑忍得胸口疼,推开阿敏拿着茶壶的手,指着台上有气无力:“王爷,不要找郎中了……,那儿……那儿不是何太医吗?”
“谁?何太医?”阿敏唱做俱佳,转了头看过去,十分惊讶,“何太医,孤离开京城不过五天,你怎么竟变成说书的了?皇上的身体一向由你亲自照料,你这一走是谁负责调理?先不说了,来看看这小笨蛋,他要是过了什么时疫,孤回去饶不了他。”
“太医?!”
“乖乖,给皇上看病的?!那不是医术了不得吗?”
“原来这瘦巴无趣的老头有这么大本事!唉,这些天我膀子疼得睡不下来,早知道请他……”
“……对啊,我头痛的老毛病这些天又犯了……”
“阴天落雨的,我这老寒腿……”
众人越说越大声,越说越兴奋,竟不约而同跟了过来,把我们的桌子围了个水泄不通。
何太医擦擦汗,感激地看了看我,又朝阿敏躬身道:“见过宁王爷。老臣这就给这位小……”
“别废话,快看。”阿敏不耐烦,“要没什么毛病,就给孤好好泡茶。兰轩的茶虽好孤喝不惯。”
何太医似乎想笑,眉锋一颤,忙垂下眼睛伸出三指搭上我的左手寸口。
身周众人目光全盯着何太医,神情有迟疑有期待但无一例外都很兴奋。
那是,你见过太医而且还是皇上最贴身的太医,在自己眼前给人诊治的么?更何况下一个说不定就轮到了自己。
啊呀,多大的福份……居然能看上御医,请他诊诊脉,那不就是间接沾上了龙气?
于是,要不是碍着阿敏的身份,他们肯定会把我们这里挤爆了。
“无甚大碍,平时要多注意休息别太……劳累。至于咳嗽不止,王爷请放心,他是呛着了,一会儿气顺后这些症状就会自动消失的。”
何太医说得一本正经。
我瞪视着面前这瘦伶伶皱巴巴的半老头,半天无语。
阿敏微皱了眉:“你说你做什么了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子?孤平时累着你了?劳累?哼,泡茶。今天孤倒要累你一累。”
围观的人开始议论:“真准啊。他真的不咳了,看来确实是呛着了。”
“是不是太累看不出,但瞧他细溜溜的胳膊身段,唉,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吧?怕不是有什么病根……”
“……”
阿敏咳一声,周围立刻静了。
可不一会儿人群后面有人小声建议:“那个,太医大人,要不您老再给这位小哥儿看看?”
何太医立刻又热切地看着我。
我实在忍不住笑出了声,站起来朝这些纯朴多事热情过剩的家伙们团团一揖:“多谢各位了。各位如果想请何太医把把脉问问身体状况,就问吧。何太医,您老从没有收过诊金吧?今天,我们在哪儿就说哪儿的话。给,这是我的诊金三十文,望您收下。”
何太医发愣,眼睛连眨了数下似乎都没反应过来。
阿敏笑得也很王爷:“怎么?嫌少?等会儿你就在这堂内,谁出价高你就先给谁看。”
我补了一句:“出不起价但等得起的,留到最后您免费看。诊金您留下十两,其余的全捐给他们。”
众人哄然叫好,立刻有人高声出价:“我先来我先来。五十文。”
“六十文!”
“一百文!”
“……”
吵得不可开交。
何太医终于省悟过来,笑了,有些不好意思地接过了我手中的三十文。
“何太医你还是坐到你的说书台上去,把这些人统统带走。让他们一个一个来,谁吵不给谁看。去吧去吧。”阿敏十分不耐烦地挥手。
众人一边纷纷笑赞宁王爷主意出得好,一边簇拥着何太医去了。
“且慢——”
我还来得及舒口气,一个板板正正的声音传来,接着走出个板板正正的人。
林岳。
怎么把他给忘了?
我看了看阿敏,阿敏无反应,把玩着一只深黑色的薄瓷茶盏。
“臣林岳拜见宁王。臣奉圣命在此观察民风,同时监督太医何清源说书。所以坐诊之事怕是……”
阿敏垂着眼睑“嗯”了声,无下文。
何太医脸色发白,求救般看着我。
我笑道:“林御史恐怕没有真正明白皇上的圣意。皇上让何太医来此说书,依我看,其实是想让太医院医术最高明的太医利用平生所学造福民间。如今昊昂国力十分强盛,百姓安居乐业,如果能让百姓也解些医道,以减少病患延年益寿,岂不是德政一件?可惜何太医枉在皇上身边多年,竟也不知皇上关怀天下子民的心。说书说书,说什么书?老百姓问他们关心的问题,您老照着医书解说给他们听,不就是说书?林御史您说呢?”
林岳看着我不知想什么,堂中的声音却已一浪高过一浪。
“我们的皇上真是好皇上啊……”
“咱昊昂百姓有福啊……”
“老天爷,请保佑皇上永远做我们的皇上吧……”
群情激动。
阿敏笑道:“皇上的一番心意,林御史何太医你二位就看着办吧。”
林岳深深注视着我,微笑起来:“看来我以后要时时找你切磋,这样才能更好地理解圣心。”
时时?切磋?
想到他以前种种,我背上开始发麻。
那边,何太医已坐在台上,开始了问答式“说书”,小竹箩里的铜钱碎银越聚越多。
这边,林岳问阿敏:“不知臣能否有幸与宁王共品几杯清茶?”
阿敏碾着茶叶,头也不抬:“林御史是督察孤来了?如不是,请林御史去帮何太医点数诊金吧。”
林岳也不恼,慢条斯理地回道:“说到督察,臣有几句想请教宁王,”林岳指指我,“听宁王刚才大声所言,这位是宁王府上随从?何时我昊昂正三品的礼部尚书竟成了王爷府的随……”
我忙大声打断他:“林御史请坐。”
“如此,恭敬不如从命。”林岳微笑着坐在我右侧。
阿敏头疼般看看我。
唉,我的头也很疼。
不过更头疼的却还在后面。
那严恺自从我开口说话,目光就没怎么离开过我。这会儿他更是直接走了过来,朝我笑着一揖:“原来是慕容世子,我说怎么这么眼熟。看来世子的面具每个都做得很精妙。刚才听宁王爷说世子待会儿要亲自沏茶?恰巧我与那边几位朋友都好茶,能否与世子切磋切磋?”
恰巧?
明明我们这一桌以阿敏为尊,可是他却不问阿敏反来问我,他一定算准了我不会拒绝的吧?
忽想起昨夜他对我这个假冒“世子”所做的“宅心仁厚平易真率”的评价,我只得笑道:“欢迎。”
于是喝茶的队伍从二人壮大到了七人。
严恺似有意活络气氛,看着我面前的一应茶具,微笑道:“看来世子也好茶了。”
也?
“听严公子的话意,肯定是喜欢茶的了?”我指指陶泥茶壶,“不知会遇上诸位,这茶壶小了些……”
“听完世子刚才对太医‘说书’的解释,我四人有心结识世子,”严恺身边一位黑瘦的士子笑得颇为矜持,“说起茶,这次待考书生中好此道的不少,昨夜我们约好了来京城第一茶庄兰轩斗茶,看时辰他们也应当快到了。不知王爷与世子是否有兴趣参加?”
“斗茶?这茶还好斗?孤只玩过斗鸡。”阿敏似乎有了些兴趣。
林岳轻咳一声。
那三人看着阿敏发愣,渐渐的他们矜持起来,连笑容收了。
呵呵,这家伙,要装也不要装得如此彻底吧?
近年来京城里,每逢新茶上来,上至朝中大臣下至普通读书人,都会宴集进行分茶斗茶之戏,阿敏是个中高手,曾经赢过头名,不过他事后反复在我面前嘀咕,因为那次是我做的裁判。
记得那天是三月初三,头春贡茶刚到,阿玉在宫中召集群臣,大意是今年的茶就不分赏下去了,趁天气晴和,众大臣一同斗茶品茗吧。
尚书尹文平推我做裁决,说好我不到现场,在咸安宫内由内侍把大臣们沏出的茶,一杯杯的送进来,然后我一杯杯的品,以示公平。
结果阿敏胜出了,结果他认为自己的取胜有些不正常了,这分明是指责我舞弊了。
我大人大量,决定不去与他计较。
那天他又坐在我书房里提这事,我当时在画画,于是临时起意画了幅“宁王斗茶凯旋简非负荆图”。
画中,阿敏赢了,却横眉怒对怨愤难当状;左侧我自缚荆条、躬腰打揖诚惶诚恐请罪模样。
“好阿敏,这下行了吧?别再荼毒我的耳朵了好不好?”
我把画递给阿敏,阿敏一愣,接过去低头看,再看,哈哈大笑起来,口中却说“不行不行,还缺了点东西”,说着自己从我的书柜里选了方章盖上,左看右看,满意得不得了:“唔唔,这画我要藏起来。”
我走过去一看,哭笑不得。
这家伙居然挑了一方我从不示人的闲章——“适我其谁”。
章胚子用的是青田石中的“封门”,胚身竟然隐约有山水痕。整块石料清刚无滓极具灵性,不知明于远从哪儿找了来给我,我当时一见就极欢喜,连夜刻成这方“适我其谁”的篆章。
记得刻好后明于远拿过去看,低笑起来:“非非,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适合你的是这块石头,还是这石头上的山水?唔唔我明白了,一定是指送石头的人,对不对?适我其谁,非非你说适我其谁?”
说着不等我回答,一把将我圈进怀中,不顾我的挣扎沾了胭脂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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