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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真暮伪何人辩,古往今来底事无?
厅中诸生大约是第一次看到这场景,一时不知所措。
他们中大多数人不约而同看向我。
袁嘉柏拿着那张宣纸,盯着柳总管,也是发愣。
“放肆!还不行礼?!”柳总管身后一侍卫低喝,把袁嘉柏吓了一大跳,看模样也没反应过来。
我看看地面,朝他微一示意,袁嘉柏眨巴眼睛,没明白。
这个鲁莽的呆子。
我不再看他,走上前略提衣裾,柳总管已端肃开口:“简非免礼,随意听着就是。”
诸生见状,反应快的,迅速跪地;余人总算明白过来,鸦雀无声,跪了一地。
我实在站不动,朝柳总管抱歉一笑,坐听。
柳总管神色威严,宣读着圣旨。
大意是简非连日来国事辛劳,亟需静养。任何人不得以任何事打扰。着大内侍卫四人护守,违旨者严惩云云。
幸亏内容简短,不然我真会听睡着了。柳总管宣罢圣旨,已变成宫中常见的总管样,他走到我身边,躬身一揖:“咱家无礼了。”
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左掌已轻抵我头顶百汇,极柔和的气流迅速贯通而下,所到之处,似极神奇的手拨开云雾,顿时山明水秀,天朗地清。
“柳总管好本事,”我笑着道谢,“我现在神清气爽,看来不睡也没问题了。”
柳总管神色端静:“不可。咱家以内力试过,你精力消耗过大,定要静静调养才成。”说着,转身对四名侍卫,“护送简尚书回尚书府,你们在府中守着,任何人不得打扰。”
尚书府?
从哪儿冒出了尚书府?
我正要问,见书生们仍静跪于厅前,忙招呼他们起来。
真是累糊涂了,这坐着听宣圣旨的事传出去,又会变成什么样子?虽说口谕中让我随意听着,虽说众书生都是低头跪着,但难保没有大胆的偷偷抬头看。比如袁嘉柏……
我边想边看向他,正对上此人若有所思的视线。
四位侍卫钉子般站在前厅,看意思是不打算离开,我的头又疼起来。
“读出来了么?”我揉揉额角,问袁嘉柏及那男中音。
“似乎瞧出了些端倪,可是还没有读出。”袁嘉柏红了脸。
那好听的男中音说:“简尚书先休息。容学生们回去仔细参详,成么?”
袁嘉柏似乎有些不甘心:“听说简尚书约了人三天后在止善楼中饮酒?到时候学生们前往打扰,简尚书不会怪罪吧?现在,学生斗胆请简尚书写完那首拟闺阁的诗,再去休息。”
“放肆!你们想抗旨么?!还不快退下!”侍卫中一人怒喝,惊得书生们苍白了脸。
我忙制止了侍卫,转对消息灵通又不知进退的袁嘉柏,“忘了说一句,你手中那首诗就是按你的意思写的,题为《望》,回头你读出来后自然就会明白。”
“什么?!”他十分惊诧,声音顿时高起来,“怎么可能?!你……你刚才明明想都没有想……”
没想?
当我天才么?
众书生议论四起,但看看柳总管,声音又小下去;看向我的目光,既信且疑,又有些佩服。
我微笑:“诸位,有兴趣的,三天后止善楼中见。到时候我们抛开身份,以文会友,玩个尽兴而返。”
诸生神情兴奋,纷然道好,告辞而出。
厅中静下来。
剩下的这五位如何打发?看他们那模样,大有我不答应决不离开的意思。
头真的疼,我想了想:“柳总管烦请你回去禀报皇上,简非择床,去了陌生环境,定然睡不着。”
柳总管笑了,他低声说:“皇上听到这话会非常高兴,因为简尚书在宫中向来也睡得蛮踏实。”
“……”我干瞪着柳总管,说不出话来。
那几个侍卫咳了起来,又忙止了声,继续目不斜视站得笔直。
前厅里没了声音,钟伯不知跑哪儿去了,竟连个面都不露。
唉,他就是露面又能说什么,难不成能说……呃?
我暗骂自己一声笨,站起来就往外走。
“简尚书,您这是……?”
我笑道:“我回房睡去。你们再阻拦就是打扰我睡觉,打扰我睡觉就是抗旨。”
他们呆立。
我嘿嘿一笑,头也不回地出了前厅,径直回到自己的卧房,躺在床上长吁一口气。
这下没人再来了吧?
确实无人扰。
一梦醒来,神清气爽。
看南窗上竹叶的光影,应当是晴好的上午。我自床上一跃而起,推开窗……
我突然疑惑这所谓清醒,其实仍在梦中,于是又跑到床上,闭目。
有小鸟清脆的啼鸣传来,这鸟儿在我书房窗外的梅树上几乎天天见到:黄羽红喙体积极小,藏在青枝绿叶里,似活泼灵动的花。
不知它打哪儿来,只记得相对日久,它胆大起来。开始在窗台上小跳,可只要我稍有异动,它就倏地飞了,快捷轻盈,瞬间可到极高远的蓝天;
再后来,它常悄立于窗棂,黄黄的细爪竹枝似的。
我作不知状,或看书或练字或治章继续做自己的事;看久了,它有时会自行飞走,有时会叫几声,每逢此时,我会转过头;它小黑豆般的瞳仁里清晰地映出一个微笑的我;
最后,它似感到我的无害,有时会飞落宣纸上,有时站在砚台边缘,侧头看我写字;我有时笑点点它茸茸的小脑袋,它有时啄啄我的指尖有时轻啭几声作回应;
某天,明于远突然叹息我祸害之功日深,飞禽走兽也要一网打尽。
这什么意思?
我现在几乎整天待在家里,又招谁惹谁了?
他用“怎么,难道我说错了么”的神情,斜视了下我手中。
彼时我俩正在简府后园湖边垂钓,小黄鸟立在我的钓竿上浅眠;
他指的是这个?
问题是它……它只是一只鸟儿。
我瞪了他半天才想到要辩驳,结巴着指责他捏造事实中伤他人;再说,纵使有飞禽,走兽在哪……
话还没完,身后一阵踢踢嗒嗒,那只灰突突、瘦巴巴、至今养不胖的野小子如飞而至,打着响甩着尾巴,在我身边挤挤挨挨;
明于远哈地一声笑。
……
越想越睡不着。
思维如此清晰,怎么可能还在梦中?
像此刻,连外面小黄鸟鸣声中的彷徨都能清楚地分辨出……
呃——?
彷徨?
我睁开眼,决定重新起来,走到窗口。
重看……仍糊涂。
熟悉的床、书桌、书格……一应器物都熟悉,没错,是我的卧房;
窗外……
梅树在,小琴丝竹在,如雪的木香花也在……可为什么我偏偏觉得不对劲?
“环儿——”
环儿没应声,小黄鸟却极快地飞来了,凉凉的细爪扣着我的左手食指,不安地动;
我突然明白哪儿不对劲。
静。
太安静了。
往日这个时候,家人们已各司其职,轻快的洒扫声;轻捷的脚步声;并不刻意压低的说笑声……充满生机;
可现在,四周悄无声息,诺大的简府仿佛只有我一人,想到那不准扰我睡觉的圣旨……我顿感不安。
睡了多久?
不会过了止善楼之约吧?
忽然想起当日疲倦之下考虑不周,竟在相同时间、相同地点约了两批人,欧阳那帮清闲翰林与袁嘉柏这帮落榜书生聚在一处,会是什么光景?
无从想像。
会不会……
“简尚书醒了?”背后冷不丁传来陌生的男声,吓了我一大跳。
这人……四名侍卫中的一个?
可是他脸上、身上的伤是什么回事?
我问他,得到的回答是“皮外伤,不碍事。抱歉,惊吓了简尚书。”他气息不均地回答,低着头。
我让他赶紧去医治,他不肯离开:“回头上些药就好了,简尚书请放心。”
说着,仍是低着头。
我想起件重要的事,忙问:“我睡了多久?”
“回简尚书,三天。”他坚持不肯抬头。
这要是林岳见了,或许又会问:“怎么,简府的地砖叫简尚书么?”
……
地砖?
我细看脚下,又忙看向周围,越看越糊涂:
什么时候我这间小院的地面铺成了碧波纹?还有,院中央的地面是什么?过去看,竟是云子般的脂玉拼出的两朵白莲,并蒂而生;
不知是何人手笔,这两枝莲栩栩如生,在满院碧波纹中,仿佛微风可动。
我怔怔盯着地面出神,几乎是瞬间,仿佛闻到了天籁般空灵渺茫的清气;仿佛看到了月色星光下,一朵在对另一朵叹息般的低语:莲影,你终于来了——
仿佛陷入了一场神秘而令我不敢探视的梦中……
如此熟悉的梦。
我心底一重,脊椎阵阵发凉,倏地抬头,这是哪儿?简府?
不,这肯定不是简府。
抬脚向外走,那侍卫要随行,似乎被什么人阻住了,我走出东边的月形门,眼前竟无一样是熟悉的。
诺大的府邸,一进一进,厅堂斋室明朗清静;家具陈设蕴藉沉着,处处是不显奢华的雍容;
园中一山一石,皆含蓄有味。天光水影,花光树影;风声水响,鸟语花香……有形、无形之景,宛然诗家绝句,寥寥数笔,就能以少胜多,清新疏朗,佳构浑成。
何人竟如此洞悉我的喜好,筑出这样一个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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