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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bsp;顾星桥摇摇头,羊皮纸的质地柔韧,不会团起来揉皱,撕毁它也要花大力气。他迟疑一下,还是卷起来,放到了一边。

    ·

    当我看着你,波洛赫,我的嘴唇

    发不出声音,

    我的舌头凝固,一阵温暖的火

    突然间从我的皮肤上面溜过,

    我的眼睛看不见东西,我的耳朵

    被噪声填塞,

    我浑身流汗,全身都在颤栗,

    我变得苍白,比草叶还要无力,

    好像我几乎就要断了呼吸,

    在垂死之际。

    情诗的口吻已经愈来愈强烈,像一个溺湖的人全力咳吐会令肺部灼烧剧痛的残水,透过它,几乎能使人在字里行间的笔划里,幻视到无处不在的痴迷眼神、乱热气息。

    顾星桥第一次遇到这样棘手的战争,除了消极顽抗,他竟想不出第二个应对的方法。

    毛豆叼着磨牙棒,从斜坡下横冲直闯地跑上来,乐不可支地把湿乎乎的磨牙棒往家长的拖鞋上一扔,想让人类和它玩“你丢我捡”的游戏。

    顾星桥的思绪被猝然打断,他低头撸狗,狗也哼哧哈哧,试图转着圈地咬他的手。昨天晚上,战舰上出了点不安分的动静,顾星桥半夜都被突然的巨响惊醒,打雷地震一样的动静,毛豆倒是睡得死沉,耳朵都没甩一下。

    天渊紧随其后,专注地、深深地看着他。

    “你来了?”顾星桥问,现在他养成了习惯,绝口不提情诗的事,就当自己没收到,也没看到,冷处理,“昨天晚上出什么事了?”

    对他一向有问必答的天渊,居然没有立刻吭声,好一会,才邀功一样地说“跟我来吧,我想给你看点东西。”

    顾星桥不明所以,领着狗,他们很快到了平时放毛豆撒欢的生态圈树林。狗一见到熟悉的地盘,马上亢奋地在人怀里激烈扭动,顾星桥只好把它放下去,任由它四处撒欢地乱窜。

    其实几大生态圈内部,不乏一些极具危险性的动植物,但毛·顾星桥专属·胖狗·豆,身为天渊亲手从基因室抱出的活物,又与顾星桥同吃同住同睡,实则在战舰上有着皇长子一样的尊贵地位,享生态圈霸主津贴,拥有天渊给洗脚、天渊给做狗粮、天渊给擦眼角擦口水、天渊帮忙带着遛弯等高贵特权。因此,这里没什么可以威胁到小金毛的存在。

    顾星桥乘着代步车,天渊用外骨骼如履平地的飞速前进。

    “你刚才问我,昨天晚上出了什么事。”天渊开口道。

    顾星桥道“声音挺大的,我本来想去看看,后来又听你说没什么问题。”

    天渊斟酌一下,才轻声说“是这样的,按照你的说法,我已经尽力贴合人类的生理构造。你呼吸,所以我也呼吸;你心跳,所以我也心跳,你的血液在全身流淌,所以我的仿生血管里也循环着红色不透明的液体。疾病、伤痛、窘困、时运不济……负面状况所带来的缺损不足,我也在模拟仓中尽可能地体会过。”

    战舰化身的语气平淡。

    “但很可惜,正如你们早已提出过的观点——人的思想多是依从着他们的动机,人的言语多是依从着他们的学问和经历,人的行为,则追随着他们平日的习惯。而我的动机、学问、经历、习惯,无论生理上再怎么趋近,还是没有一样能与人类相匹配。”

    顾星桥眉心微皱,思忖道“我的初衷是……”

    “你的初衷是为了让我产生共情的心理,”天渊说,“但是很遗憾,在那些贯穿一生的挫折和磨难里,我跟一个局外者没有区别,我经历得越多,就越感到人类的短视和缺陷。”

    顾星桥捏了捏鼻梁,知道观点的转变不能急于一时,他问“那么……你说的和昨天晚上的响声有什么关系?”

    “——我毁灭了模拟室。”天渊回答,“最后一次,我提高了数据核心的承受阈值,根据系统运算的结果,让它们为我模拟了一条可能发生的时间线。”

    “是什么?”顾星桥关切地问。

    天渊苍白的薄唇动了动,他低低地说“它们为我模拟了……你。”

    “我?”

    “如果你没有遇到我,而是被人类帝国的追兵抓住,押回囚牢,再然后,最坏的发展可以变成什么模样。”天渊说。

    “目标确实达成了,我的情绪终于产生了剧烈的波动,但那也不是关于共情的怜悯,我只有最大限度的怒火,以及随之诞生的恶毒。”

    “抱歉,”智能生命说,“昨天晚上吵着你了。”

    顾星桥含糊地“嗯”了一声,也不自找不快,去问他具体看到什么了。

    “算了,这个也不用急于一时,”他叹了口气,“你要带我去哪?”

    天渊微微一笑,并不立刻回答。代步车平滑向前,在林中疾驰,顾星桥渐渐可以听到波荡粼粼的声响,闻到从风中传来的,混合着草叶清香的潮湿水汽。

    他看到了一片湖。

    日光盛大,湖畔荻花瑟瑟,似雪茫茫,绿叶白穗映着一面灿烂如镜的青水,就像进了画中。湖岸边上,还立着一栋蓝瓦白墙的独栋房子。

    “给你住。”天渊说,“湖是原本废弃的生态圈项目,但是以人类的审美看,它的风景很好,建一个湖景房,还是不错的选择。”

    顾星桥“……你的意思是,你要把它送给我?”

    天渊平和地点点头“你愿意收下,我就把它送给你;你不愿意收下,那我就不送,只是允许你住在里面。”

    顾星桥“……”

    “去看看吧,”天渊轻轻牵住他的手腕,“你会喜欢的。”

    顾星桥的手臂微颤。这段时日,天渊表现得非常有礼貌,很少直接触碰他的身体。此刻被他牵着,顾星桥明显察觉到,天渊的皮肤并不冰冷,也不十分滚热,他的体温与自己的体温完全贴合,几乎能使人生出一种诡异的融合感。

    顾星桥本来想杠他,问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喜欢,但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

    这么多天的经历,使他彻底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不要质疑人工智能在精算人心方面的能力,毕竟,天渊送给他的所有礼物,他都不能昧着良心,说自己不喜欢。

    ……不出意料,这栋小房子果然完全满足了他所有的梦想。

    莫兰迪色系的装潢,极简风格的家具,但是沙发、床铺和地毯的边缘都毛乎乎的,显示出长居之后,被住户打磨久了的柔软感觉。全息设备不需要太多,只在气温、光线和湿度调节表上闪烁着幻蓝色的光,窗台上有茂盛好养活的盆栽,毛豆的狗窝就在人的床边——反正顾星桥不嫌弃金毛的味道大,他很喜欢给狗清理耳朵,在狗的腮帮子上亲来亲去。

    最重要的是,卧室开着全扇的落地窗,正对一望无际的湖面。湖岸如堆白雪,不知到底是三季繁盛的荻花,还是湖水在日光下的反射。

    “人工恒星的光照,就是从这个方向升起来的,”天渊像一个心态平稳的售房员,不疾不徐地描述着房子的好处,“换句话说,只要你想,就能看见日出。”

    顾星桥的嘴唇张了张,他转过头,纠结地说“我不能违心说它不好,不符合我的喜好,但是为什么?你为什么突然要送我这个?”

    天渊雪银色的长发微微拂动,他人性化地一偏头“这个么……”

    在他身后的墙上,悬挂着一副朝霞初升,灿光满海的油画,顾星桥的目光自然地后移,在上面停顿了一下。

    假如到了清晨日出的时分,这副油画就能与人造恒星的光辉遥相呼应,倒是挺有意思……

    顾星桥的表情蓦地一凝,显露出怔忡的神采来。

    回忆犹如一节跨越太久的动车,顷刻间冲进他的脑海,在眼前炸了一地巨细无遗的烟花。

    ——那真的是许多年前的晚上了,帝国前线的战场,他们刚刚完成了一次针对斯波克斯星球的突袭,这颗星球蕴含大量优质的能源物质,但是覆盖面积近乎80的粘土沼泽,令战线推进得异常艰难,作战部队也损失惨重。

    顾星桥作为领队,和当时担任副手的西塞尔合力捣毁了斯波克斯军队的一处补给据点,与明笙带领的机动小队会师,总算得到了半晚修整的时间。

    所有人的面目几乎都看不清了,浑身血泥交加,连作战服的空隙都填满了腥腐的泥浆。气候闷热、空气含毒,除了盯着人乱飞的蝇蠓之外,还有大量致命的异虫在脚下蛰伏。事后回想起来,即便以顾星桥多年征战的资历来看,这颗星球的环境,也算数一数二的艰难了。

    明笙烦躁地擦了把脏汗和血泥,她面上的疤是小时候的旧伤了,没有条件彻底去除,眼下暴露在这么恶劣的环境里,与带毒的空气以及污血泥泞直接接触,激得她半张脸平整,另半张脸不自觉抽搐。

    “等到战争结束,我真要卸甲归田不可。”她喃喃地说,“这么多年,我算是受够了……”

    顾星桥笑了,他心里清楚,明笙的话不过是给自己找个盼头,战争哪里有结束的时候?能不能在这颗星球上活下去,都是未知数。

    但他并不戳穿,接话问“你想归到哪里?”

    他一开口,就能尝到泥水那股令人作呕的苦咸味,顺着唇纹直渗到舌尖。每个人皆是如此,擦也没用。

    “……谁知道,”明笙没好气地说,“等攒够了军功,随便选个度假行星当总督也就完了。到时候吃喝嫖赌混完一生,再打仗就算我皮痒犯贱!”

    所有人都低低地哄笑起来,碍于明笙的悍勇,除了顾星桥,没人敢打趣她。

    西塞尔点点头,即便在这么糟糕的时候,他的蓝眼睛仍旧熠熠生辉,闪亮得像另一个世界的造物。

    后来顾星桥才知道,那确实是另一个世界的造物——为了塑造更优越的形象,西塞尔的虹膜和晶状体,全是用特制的材料换过一遍的。

    “以你的实力,当个行星总督肯定不难。”西塞尔说,又转向顾星桥,“你呢,星桥?等打完了仗,你想做什么?”

    顾星桥认真地想了想。

    “回酒神星,”他回答,“当然,到时候我肯定不能对家乡撒手不管,但在杂事都结束之后,我想在海边盖一栋房子。”

    “海边,”明笙嫌弃地复述,“真俗气,你好俗啊顾星桥。”

    “嗯,算了,不要海边了。”顾星桥不理她,“海水是咸的,还是选在湖边吧。盖个房子,对着能看到日出的地方,这样每天早上起床,心情应该都会不错。”

    西塞尔难以察觉地皱了皱眉,明笙又损地来挑刺“这是什么没志气的愿望,你高低整点好的行不行,听着怎么跟被流放了一样?”

    顾星桥继续不理她“然后再在日出对面的墙上,挂一副同样是日出的画,感觉里外都亮堂堂的,就很不错了。”

    再后来,因为没人睡得着,有了三个领队起头,大家全叽里呱啦地说起自己的愿望和幻想,诸多天马行空,甚至可以说是放肆的愿景里,顾星桥的陈述,居然是最朴实无华,也最无趣的一个。

    四个月后,针对斯波克斯星球的征战结束了,有很多人永远沉没在了那里的沼泽中,再也不能往自己的目标前进一步。顾星桥带着新增的伤痕与功勋,重回帝国的中央星球,而那一夜的畅想和长谈,不过是无数血火横流的岁月里,一星闪着微光的细小碎片。

    在湖边盖一栋正对日出的房子,再挂一副正对日出的画——

    “……也许是心血来潮,”天渊继续开口,“一个突然加入进程,并且优先级列位前茅的项目,用你们人类的话来说,就是心血来潮了吧。”

    ——他是怎么知道的?

    巧合?

    不,这数个月来的巧合实在太多了,他喜欢的口味、偏好的颜色、青睐的穿衣风格、钟情的礼物,以及毛豆、冷门的诗作……林林总总,实在难以详述。

    传说中,仙境可以满足人全部的心愿与狂想,但是面对天渊,连仙境也要自愧不如,因为就连顾星桥没想到的,天渊都替他想到了、做好了!

    他是怎么知道的这一切的?他是怎么才能知道这一切的?

    难道他看了我的记忆……不,第一次见面时,天渊看到的东西就有限,他后来也跟我坦白过,除了那一次,他再没有看过了。纵然他有一千个一万个缺点,可他说了没做,就是真的没做。

    那他……不,这种事必定无法用数据精算,他没看我的,那他看了谁的?

    顾星桥回忆起在在中央星的时候,他坐在街边,身心濒临崩溃,那只蜘蛛却蓦地变成了天渊的体型,结结实实地抱住了他。

    这是不是可以说明,蜘蛛的外形只是伪装,它能做到的事,远不止听和看?

    再加上自己参加宴会时,天渊说要出去走走……战舰化身的生命长度跨越半个光辉时代,难道他真的对现有的,据他所说,是贫瘠的人类世界感兴趣?抑或说,他不过是以此为借口,去做了一件他真正想做的事情呢?

    西塞尔。

    “我向你保证,西塞尔必然会保持身躯和心理都完好无损的状态,站在你面前。”

    现在细思一下,天渊只是顺着自己的话往下讲,他并没有挑明不对西塞尔动手!以他掌控的力量,就算真的宰了一个人,再将他复活后抹除记忆,又是什么难事?

    他很有可能利用了宴会的空隙,动身找到西塞尔。这样,天渊完全可以从人类的皇帝那里,尽情了解到他所需要的一切,只要西塞尔不死不残,失去关于天渊的记忆,那天渊便不算违约,亦不算背弃承诺。

    顾星桥几乎茫然地转过身体。

    在他的视线内,湖岸荻花飞扬,似乎比雪还要再蓬松一点,而凡有水草处,总是生灵旺盛。此刻,一只轻盈娇小的豆娘,就在其中上下翩飞,雪白的荻花衬得它更加艳丽,色泽有如宝石。

    或许是阳光太好、太澄澈的缘故,顾星桥居高临下,能够清晰地看到,在豆娘晶莹的膜翅周边,不住闪烁着纤薄的流彩的线光。置身蜘蛛的巢穴,它却浑然不觉,只是数次险些擦到透明游荡的轻丝,又堪堪惊险地避过。

    他转过头,天渊的目光依然清明淡漠。这栋房子,就是一个要令他百口莫辩的铁证,可顾星桥居然分不清,他究竟是刻意,还是无心。

    他忽然意识到,对天渊这样的造物而言,交付自己的爱并不是一种引颈就死的姿态。

    因为你要取得他的心,就务必要走到他险象环生、盘绕锋利的胸骨中去,这是一条只能向前,无法后退的路。等你走进他的心房,便会看到脚下的血肉也如蛛网,四面的白骨亦如蛛网——那同样是一个只能永留,不得逃脱的地方。

    顾星桥盯着他的眼睛,半晌后,他突然笑了。

    他走到窗边坐下,同时拍了拍身侧,示意天渊也来坐。

    “你知道吗,”等到天渊和他并排坐下,他说,“我还在军部的时候,大家都说,一个指挥官的作战风格,是可以反映出他的一部分人品性情的,你觉得这有没有道理?”

    日光刺目,对人眼不好,天渊手指微转,于是光线立刻变幻为朦胧绮丽的黄昏,湖水也在暮色下轻轻飘摇。

    “我觉得有道理。”天渊不明白他为何提起这个话题,但既然顾星桥问了,他就老实回答。

    顾星桥的笑容带着点怀念的感觉“过去,他们评价我的指挥风格大开大合,虽然用兵克制,但总有过刚易折的隐患。现在想想,他们说得真是没错啊,出生在酒神星,又有遭人嫉恨的天赋,世人早就对我得寸进尺过度了,像我这样的人,退就是输,再退就是死,所以只能往前,不能怕,也不能后悔。”

    天渊没有说话,顾星桥低下头,从腰带里翻出两个糖棒。

    “喏,这是我那天去中央星的时候,在宴会里顺的,”他的笑容变得有些狭促,当即叫天渊心动不已,“以前没见识的时候,可爱吃这个玩意了,你也尝尝?”

    天渊眨眨眼,他在草绿色和亮红色的糖棒中看了看,犹豫一下,谨慎地拿了红色的。

    “我没吃过这个,”天渊说,“不过,我可以尝试。”

    顾星桥撕开包装纸,他们看了一会夕阳,顾星桥含着苹果味的,问“你的那个是什么味道?”

    天渊取出嘴里的糖果,低声说“树莓味。”

    “树莓?”顾星桥诧异道,“这个味道很稀有的,我很久没吃过树莓味了,你的运气好。”

    顾星桥又问“我能尝尝吗?”

    可是我已经咬过了,天渊刚想说,让你吃剩下的食物,这是我不允许的事,如果你愿意等待,我可以用原料给你制造一大批……

    “就现在你手上的这个。”顾星桥很快地补充。

    天渊不能拒绝他的要求,因此,他咬下已经被人造唾液污染的部分,将剩下的部分递给他的人类。

    然而,顾星桥的眉梢已经挑起来了,他自然而然地倾身过去,与天渊薄而干燥的嘴唇相触,继而用甜滋滋的舌尖滑进两排坚逾合金的齿列,想要勾住那里的糖果块。

    很长一段时间,天渊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他的眼瞳空白一片,思维同样空白一片。糖块是甜的,硬且脆弱的,顾星桥的唇舌是甜的,软而脆弱的。他一动不动,坐了不知多久,顾星桥吮着他发颤的嘴唇,终于成功地吸走了那块滑溜溜,在舌面上显得太不安分的树莓糖。

    “不错,”顾星桥点点头,“比苹果的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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