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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肃翻完了那两本小册子,又将那两本散发着淡淡油墨清香的书册压到了床底下。
——是的,他已经知道了,这种古怪的物事叫.床。
一片宽厚的长木板被隔空支楞起来,恰到好处地隔挡了潮气;木板上铺着些麦秆、芦苇席,虽然不如他惯用的毯子那般柔软舒适,但也勉强可以入睡。在这间简陋的农家木屋里,有床,有木椅,已经是一件极为难得的事情了。
据说在都城汴梁里,还能看到成套的桌椅,不过只有少数人才用得起。
高肃在床沿上坐下,看着昏黄的墙壁和屋梁上的蜘蛛网,做了一个决定:他要去汴梁。不仅仅是因为汴梁繁华,还因为汴梁是宋朝的都城,可以打听到许多小山村里打听不到的消息。
例如,这里的皇帝,为何会颁布那样古怪的律法。
例如,这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世界。
高肃决定离开的消息震惊了整个村子,百余年里除了征兵和徭役之外,从来没有人去过三十里外的地方。至于千里之外的汴梁,那更是想都不用想了。隔壁的农家汉子直接问了他一句:“你哪来的路引?”
对啊,他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黄口小儿,又不是进京赶考的举子,哪里来的路引?
假如他要去三十里外、三百里外,那倒还好办,但汴梁城距离这里有千里之遥,起码要横穿三个郡、二十来个州县道府,要是没有路引,他这一路上的风险,简直可以用巨大二字形容。
这条路走不通,那就只能走第二条路了。
第二条路,便是科举。
他不是没有想过从军,但这里的重文轻武的风气,让他不得不小心谨慎。
尤其是当高肃听说,西北两路经略使、对西夏用兵的大总管大将军,都是进士出身的时候,那种彻头彻尾的震惊和压抑,迫使他不得不考虑更多。
在这个朝代,从军者贱,进士挂武职。
没错,西北那两位鼎鼎有名的、能打胜仗的将军,都是进士出身。
——何等的疯狂。
连西北用兵的武官,都是进士出身。
在这个遍地崇文习武的宋朝,人们对文人的推崇,已经推高到了极致。
如果想要在这个疯狂的世界里占据一席之地,唯一的办法,便是去适应它。
哦,对了,那两位厉害的经略使,一个叫范仲淹,一个叫韩琦。
高肃将世事看得很透彻,他甚至冷静地分析过当前的情势。他想要干干净净地走进汴梁城,簪缨执剑,如前世一般驰骋沙场,那便唯有科举一途,可以助他达成所愿。
但想要在千万人厮杀的文场里夺魁,直至三甲进士出身,又是何等艰难。
高肃并非不通文字的武将,恰恰相反,在他受封兰陵王之前,便受过最为严苛的世族显学。尤其是历经西晋、西汉两朝,在当时大儒们的激辩中存活下来之后,他的文辞造诣决计不低。
但高肃习惯了诗赋骈文,习惯了汉魏晋时的文风文体,在北宋,便显得格外的突兀。
————————————————
“……不成。”
山长捻着长长的白须,大摇其头。这孩子自幼通透,七岁时便考中了童生,可谓前途无量。但不知为何,这孩子的文字里,总有一股抹不去的魏晋之风,汪洋恣肆,与时下推崇的风气大相径庭。
高肃捧着墨迹未干的赋文,恭恭敬敬道:“请先生指教。”
山长摇摇头,道:“你在我这里习了四年文,照理说当是我的半个弟子。但你这字……”他挑剔地看了一眼高肃的字,续道,“还有你这赋文,不成,真是不成。”
高肃立在山长面前,聆听垂训。
虽然外表不过是个十一岁的孩子,但骨子里却透着一种执拗的矜骄,与常人全然不同。山长记得这孩子考中童生时,不喜不惊,表现出来的那种与年龄不符的稳重,让县学里的先生们大为赞叹。
便在那时,自己相中了这个孩子,破例将他招到自己的书院里读书。
这孩子果然如他表现出来的一般稳重、聪颖,不过短短两年,便将书院里的学子们都压了一头。书院里的先生们都说,这孩子是他们生平仅见的,最聪明剔透的一个。
他见猎心喜,便决定亲自教导这孩子。
但慢慢地,这孩子表现出来的天赋,让山长感到相当失望。
这孩子是聪明剔透不假,但他的文字、诗词、赋文、策论,全都已经定型了。
全部,都定型了。
很难想象这种事情,会发生在一个十一岁的孩子身上。
“……大郎啊。”山长琢磨了一会儿,用一种较为委婉的语气,表达了自己的失望之意,“你是我生平仅见的最聪明的学生,但也是我最为失望的学生。你可知为何?”
高肃缓缓摇头。
山长叹了口气,缓缓道来:“你是我的学生里最拔尖儿的,不管是诗赋还是策论,都比寻常的学生高出了一截,甚至连书院里的一些先生,见识、眼界都不及你。”他话锋一转,又用一种沉痛的语气道,“但是大郎,你可知道进士三甲,是如何取仕的?”
高肃隐隐猜到里面有猫腻,但依然摇头道:“不知。”
山长叹息道:“我就猜到你不知。不论是乡试头名解元,还是金殿上的头名状元,都是主考官选出来的。主考官的喜好,在科举里可占了三至四成。你这策论要是放在前朝太宗时,或可称得上是上上,但在本朝,多半便只能批一个‘中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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