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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bsp;龙月呆呆地立在那里,一枚棋子已经拈在指尖,随时准备着轻轻扣在棋盘上,结束这太过漫长的博弈。
可是现在——
棋盘没有了!
陆漾那混蛋落了一子,然后愤怒地掀了棋盘!
(九)
照神帝君大婚的时候,龙月带着红裳前去观礼。毕竟新娘算是他俩的孩子——那是他俩精气神结合而凝成的奇特的半人半妖,没有多少血缘关系,但亲缘关系还是能数出来的。
彼时的帝都张灯结彩,喜气洋洋,人流量也比平日激增了三五倍不止。龙月走过有些漫长的门洞,正式踏足帝都,一眼就看到了翱翔在天空中的真龙。
“终结之战时我就想找它比划了。”龙月向红裳嘀咕着,“老子是帝后的名义上的爹,天上那畜生好像也是我名义上的爹——想想真是不爽啊,不如宰了。”
“你且安分一些吧。”红裳温柔地为他整理好衣衫,又拍了拍他的脸颊,“听说今日清安魔君也会来呢。”
龙月的身子一僵。
红裳背后传来一个儒雅的声音:“我已经来了。”
于是红裳的身子也僵了僵。
一袭青衫的年轻魔君施施然穿过人流,披散着青丝,叮当着环珮,就像个无害的公子哥儿那般安步当车,未惊动一个无辜旅人,为扰乱一片祥和云彩。他宛如一个人间的幽灵,穿过此界的间隙飘飘渺渺行来,身形淡淡的,很不真实。
在距离魔主夫妇一丈之外站定,他抱拳一揖,彬彬有礼地传递了一声问候:
“七年不见,魔主安好,神女安好?”
看似寻常的问话由这专门使人不安生的魔君口中吐出,怎么听都不是滋味。龙月脸上的肌肉跳了跳:“找茬儿?”
“不敢。”清安魔君直起身子,脸上挂着极浅极淡的笑容,微微摆手,示意他并没有在闹市打架的企图。
龙月直直地看进他的眼睛里,那里是千里荒原,压根儿没有一丝活人——正常人——该有的温暖。偏生这位魔君总喜欢挂一副恶心的微笑,瞧着就像狼披了一张滴血的羊皮,分外可怖可恨。
龙月甚至能听见那张皮上血水滚落的声音。
他勃然变色。
尽管红裳在一旁劝慰着、提醒着,龙月还是公然拔出了自己的佩剑,顶着满街讶异不悦的目光,恶狠狠地向前逼近一步:“那只老鸟呢?最近都没人看见他!”
清安魔君依旧是淡然微笑的模样,柔声说道:“自然是杀了。两个月前一次,一个半月前一次,三周前一次,五天前一次,一刻钟前一次。”
龙月倒吸一口气,心里最糟糕的猜测变成现实,他手中的长剑忍不住颤抖起来:“你——你——你刚才就在门外——”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对方就像谈论天气、谈论帝君的皇后如何美貌一样,平淡而从容地说,“但就算你过去帮忙,哦,哪怕再加上贤伉——”
他的话语里突兀地出现了一个难听的变音,魔君有些痛苦地皱起眉头,闭上嘴巴不再多言。龙月知道他没说完的意思——就算他和红裳都过去,凤凰也逃不掉死亡的厄运。
这种事情不是没有发生过。
从七年前开始,魔君就疯了。
他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成就天君,接着便与容砂交手,并一次次地战而胜之,胜而杀之,谁来阻拦都没用。
所有人一起来劝架,都劝不回疯了的陆清安。
所有人一起来打架,也打不过豁出命去的陆清安。
陆漾还活着,他活着唯一的目的似乎就是杀人。他杀大奸大恶之徒,杀穷困潦倒之徒,杀尸位素餐之徒,杀碌碌无为之徒,杀背信弃义之徒……但凡生命里有了那么一丝恶劣的苍白,红尘中人就会等来清安魔君那绝不算正义的制裁。
唯一不惹风尘却死于“制裁”的,唯有凤凰一个。
七年里,凤凰死了将近一千次。
龙月本以为自己能够接受了,但看到那人若无其事地出现在眼前,就如几千年前在画像上看到的那样,温文尔雅,云淡风轻,背后行来的道路上却淌着满地的鲜血,铺着断肢残骸——他还是忍不住要颤抖。
“我当年真应该——”
他喃喃说着,看着对面那人冰冷无情的眼珠,忽然有一种残忍的恨意涌上心头。他稍微加重了语气,继续道:
“——真应该拦住十九天君,让他活下来,活着看看今日的你!”
“……”
这句话的杀伤力还是一如既往的大。
清安魔君的眸子里有什么碎裂了,他的瞳孔中央炸出凄切到绝望的暗红色,让他整个人都透着一股腐朽崩溃的死气,宛如行尸走肉,灰蒙蒙不见灵光。他原地晃了晃,张开嘴想说些什么,但又无声地闭合上,漠然地摇了摇头——龙月嗅到了他咽喉中发苦发甜的血腥味儿。
“够了,走吧。”红裳不忍再看,扯了龙月赶紧离开,悄声说,“你何必去招惹他?他心里难受,说不得又去杀人泄愤,到时候杀到小容头上,有咱们的罪受!”
龙月默默地点了点头。
行了十几步,他再回头看时,清安魔君还在原地发怔,孤独萧瑟的身影与周围的喜庆氛围格格不入。龙月心中一动,稍稍停下脚步,没有急着彻底离开。
不出他的预料,几息之后,那位当世罕逢敌手的年轻魔君忽的咳嗽起来。他以手捂唇,但眼尖的龙月还是能看到星星点点的鲜红,隔了大半条街,他甚至能隐约闻到那人独特的血液香味——那是一种让人骨头都要冻酥了的寒冷异香。
“何必呢。”龙月心中的恨意全化作了悲悯。他想起七年前的那天,那时候魔君还不是魔君,还有人陪伴,还会笑会闹会掀棋盘,还活得像个人样,“何苦呢。”
七年之后,魔君成了魔君,孤身一人,满手血腥,求死而不可得,等一人而负一生。
这是命吗?
不。
龙月微带苦涩地想:这是我战胜命运的象征。
他杀死了大魔头,陆漾已死,清安魔君虽然入魔,可他不是陆漾。
陆漾再也不会重启轮回了,他会一直一直等下去,守着一个没有结局的未来。
近乎万年的局,以这种突兀而诡异的方式收场,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只是回想当初,那个年幼纯粹的龙月站在时光长河里,轻轻向他摇了摇头。
(十)
法则之上是什么?
“一碗鸡蛋面,一杯好酒吧。”龙月醉醺醺地说着,向对面那人举杯,酒到唇前,却又喝不下去了,“嗝……这面条还真管饱,撑死老子了!”
容砂哈哈大笑起来,指着对面那人笑骂:“你这厮果然居心不良,讨厌我们的魔主尊下,明的不敢出招,就这么暗搓搓地坑害人!”
“什么狗屁逻辑,陆某请他吃饭喝酒,还有罪了不成?”
他对面那位青衣年轻人微微眯着眼,似怨似嗔,目光迷离,也是一副喝高了的酣然醉态。龙月斜眼瞪他,他也毫不客气地斜眼回瞪,两人红着脸颊做针锋相对的斗鸡样,平日里道貌岸然的高人形象哗啦啦碎裂了一地,看得唯一没醉的容砂暗暗直乐。
“老子——老子说你啊——”龙月还是把那一杯酒灌进了喉咙里,这一下他更是醉得厉害,舌头都大了一圈儿,“陆清安,你他妈就是个——是个贱货!”
对面那人也不生气,只是跟着喝了一大杯闷酒,重复道:“贱货。”
“你可别不服!”龙月拍着桌子发酒疯,“天底下人人都苦巴巴地求着能享清福,得自在,便是无心名利的,也想要无拘无束逍遥神游,你倒好!几千几万年拼命给自己找罪受,不是要把自己弄死,就是要把自己弄得比死还惨,你说,你这不就是典型的作死犯贱吗?”
“哈……”青衣人起身满上两杯酒,塞了一杯给龙月,一杯留给自己,看都不看容砂一眼,“可不就是嘛。”
“陆清安,”龙月握着酒杯,强睁着眼睛,看对面人影憧憧,青色忽的幻化出了丹心碧血之色,他一惊,旋即苦笑道,“你为什么不说我?”
对面那人静静地问:“说你什么?”
“说我也他妈犯贱!”龙月愤愤地把酒一口饮尽,空杯子往前一推,“老子一身本领,满腔心思,若志在天下,早已成就不世霸业,整个真界哪个敢和我争锋!可老子不好好地去当个古今第一三界皇者,非得赔上一辈子思量着怎么对付你,哈,结果沦落到现在蜗居喝闷酒的地步,不也是典型的犯——”
哗啦一声,他被一桶冰镇的白酒浇了个透心凉。
“陆清安!”
“你别冲我吼。”浇他冰酒的人摇摇晃晃地把空了的木桶砸到他脑袋上,想了想,又抬起来砸了一下。容砂在一边也不阻止,龙月大怒,可这奇怪的鸡蛋面配酒后劲大得吓人,他想起身而不可得,只能趴在桌子上硬挨了两下木桶敲打,同时听见那疯到了一定境界的陆清安认认真真道,“知道我为什么打你吗?魔主龙月是我的偶像兼恩人,谁都不许辱骂他,连你也不许!”
龙月简直要抓狂:“那你怎么允许你自己又泼又打你的偶像兼恩人?快自裁以谢天下吧!”
对方的回答带了些莫名的味道:“我的规则对我来说并不适用——一切的规则对我来说都不适用,我在法则之上。”
龙月蓦然攥住了眼前那人的手腕,触手冰冷,如握冰雪玉石。
“世间以道为遵,道之上是天地之法则。”魔主大人又一次迷惘了,他舔了舔嘴唇,尝到了脸上酒水的滋味,还有唇上残留的鸡蛋面条醇香,“姓陆的,这话你说了好几次了,大鸟也这么说,可法则之上究竟是什么?”
陆漾柔声道:“你早就明白了,不是吗?你还曾亲自上去看过。”
“可我没有看到你。”
“你怎么知道什么是我?”
龙月怔了怔:“无论什么都不是你——那儿什么都没有!”
陆漾轻轻笑起来,他凑到龙月脸前,将那双与其苍白憔悴面容极不相称的温婉眸子展示给龙月看。
龙月在里面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时光荏苒,物非人非,他早不是当年意气风发、指点江山的英雄模样,可他在别人眼中看到的自己,却还是一头角系红绫的飞天之龙。
他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不喝了——我老婆还在家里等我呢。”
挣扎着起身,蹒跚着踱到门口,他瞅了一眼门边横七竖八搁着的断剑,摇了摇头。
背后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轻柔儒雅,说话的是一个魔头,是一个疯子,亦或只是一个伤情客,龙月已经懒得去分辨了。
“不是什么都没有。当你去那儿的时候——那儿有你。”
竟然如此。
不,也许是……果然如此?
龙月微笑,淡淡地推开门,走了出去。
屋外月华如水,那个消失的人还没有回来,但无非就是明日之事。明日复明日,一直等下去,那人总会在某个明日踏月华归来。
来吃一碗鸡蛋面,喝一杯酒。
来陪一陪那个法则之上的小怪物。
来劝一劝他改邪归正。
来守世上最开始、也是最后的一份承诺。
(终)
法则之上能够运用法则。法则是法则之上立足的规范。
这就是陆漾与他的劫的关系。
这就是世间最基本的平衡。
“所以法则之上到底是什么?”小龙对镜子磨自己刚长出来的角,嘟着嘴不太开心,“神神秘秘,遮遮掩掩,我看你就是不知道!”
他才刚刚化形成人,远不如他姐姐那般晓得推理猜测。龙月大肆去玩春秋笔法,一顿故事听下来,他的大女儿若有所悟,而他的小儿子还一片茫然。
龙月对此也很生气:“你怎能这般瞧不起你老子?清安魔君在这里一住三年,鬼知道他和你说了什么浑话,可把你带得坏了!”
“陆叔叔也没说什么,”小龙斜着眼道,“他只是说,我爹爹吃鸡蛋面后喝酒会发酒疯,曾自己评价自己是典型的——”
“干他娘!这都敢和孩子讲,陆清安那个小兔崽子!!!”
“爹爹,骂人是要被阿娘扯耳朵的。”
“呃……咳咳。你们可别告诉她,千万别,拜托拜托,感谢感谢。”
“好啊,我不告诉,但我要知道法则之上究竟是什么。”
龙月无可奈何地讪笑一声,摸着下巴虚着眼,对自家两个孩子道:“背过《清明法则》了么?”
“当然。”两个孩子一起点头。
“《绿林行走条例》呢?”
“也背完啦。”
“《三界大典》?”
“也背了。”
“那你们可知,”龙月问道,“这些人世间的法则法典是掌握在谁的手里?又是规范着谁的言行?”
龙少年很快答道:“有权势的大人物,无权势的小人物。”
而龙少女却二合一答道:“世间人。”
“人于法之上,法于人之上,咱们天下莫不如此。”龙月叹一口气,忽而仰头望天,眉心微蹙,但很快就展开了笑颜,“嘿!天上又何尝不是?”
两头小龙不解:“爹爹在说什么?”
“说命运——”
龙月正准备再吹嘘一番,忽听屋后一声凤凰啼鸣,接着就是红裳吃惊的问候:
“啊呀小容,你怎么来了?吃晚饭了吗?孩子他爹正在前屋给两个小不点儿讲故事呢,我去叫他来与你喝酒——”
“可恶!”龙月愤怒地踢着桌子脚,“昨儿刚走了两个小怪物,今天却又来了个老不死!都当我家是自己家呢?老子整不了那姓陆的,还整不了你这头破烂大鸟么?!从你穿开裆裤的时候老子认识你了,嚣张什么!”
他怒气冲冲地出门迎接恶客,踏过门槛的一刹那,好像踏过了千万年的时光。
迎面含笑而来的那人依旧披着淡金色的袍子,脸颊曲线完美,肌肤色泽柔和,眼眸玲珑深邃,整个人都漂亮得不像话。
龙月一下子没了脾气。
凤凰见他怔怔的样子,啧了一声,笑道:“这是什么表情啊,小月?你家来亲戚啦,好酒好菜还不快快端上来!好容易那两位走了,你家房子终于归我啦,哈哈!哎哟,贤侄贤侄女?想听故事?不不不,那些年发生的故事我可不晓得,你们的爹把我拴在小黑屋里躲天灾,一个人跑去拼命,他布的局我不知道啦……哎呀,别看他现在这副落拓怪大叔模样,当年可是能压着你们陆叔叔打的绝世猛人!你们陆叔叔有一段时间被他气得天天吐血,十九劫叔叔更是被他逼得……嗯?压着我打?不可能不可能,在他和你们一般大的时候我俩就认识了,他虽然很厉害,但是打不过我的,真的,他能打得过你们陆叔叔,你们陆叔叔能打过我,但他偏生就打不过我,哈哈哈哈哈哈……”
龙月听他念叨,本想出声反驳,张口之间,竟忘了能说些什么。
是容砂在说话吗?
“……你真是个厉害的小妖怪。”
是他在用清脆的少年音软软呢喃吗?
“不要告诉别人,我只和你说啊……”
是在对着不知世间事的自己说吗?
“小月,咱俩是亲族哦!”
那真是一句给他带来了一辈子灾厄的话。
也是改变了他整个人生的话。
雪山之上有雏凤清鸣,幼龙弄云,纵天下聚散,观天上离合,断宿命,戏法则,轻生死,别善恶。
一场大梦,几度秋凉,龙与凤的相遇,正与邪的相争,也就随随便便的几句故事而已。
法则之上,是人,是努力想要补全自己、想涵盖世间所有、复杂深沉冷漠孤独得像怪物一样的人。
法则之下,也是人,残缺的、会犯错的、只想守着老婆孩子肝胆兄弟的渺小的人。
龙月当年做了选择。
今日又做了另一种选择。
这不是宿命,不是结果,而是“选择”。
大英雄?
嘿,谁说他现在就不是英雄了呢?
神女一身红衣上染了油污烟灰,从厨房里探出头来叫道:“炒菜用的那个九龙鼎又炸了!孩子他爹,你还能再修一次吗?”
龙月赶紧丢下容砂和孩子们,屁颠屁颠地跑到老婆前头,一撸袖管,骄傲地拍着胸脯:
“包在我身上!”